第67節
兩人和氣地向彼此打過招呼后,孔明鈺搓搓有些發僵的指尖,腳尖不太自在地點著地,笑著提議:“咱們能到院子里曬著太陽說話嗎?” 到底是隆冬時節,在廳中坐久了是會覺得腳冷,冬陽雖不如何熾烈,可沐著陽光走走總能暖和些。 “孔姑娘請?!比~鳳歌站起身來,噙笑抬手。 孔明鈺與她并肩出了前廳,兩人便在院中花園的青石板小徑上慢悠悠走著。 “我今日來得冒昧,打擾了?!?/br> 孔明鈺終究是書香世家的姑娘,雖看似不著調,但在必要的時候言行進退還是有些分寸的。 葉鳳歌笑著搖搖頭:“大家年歲相近,也都不是什么圓滑性子,孔姑娘實在不必如此拘束,有事直說?!?/br> 孔明鈺樂得拊掌:“我就喜歡與你這樣痛快性子的人打交道,大家直來直往,有事說事,多舒坦啊?!?/br> 葉鳳歌輕笑,偏頭望著她。 “我今日求見你,是有兩件事,”孔明鈺也不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這頭一件呢,就是昨日我與傅五公子談及火炮、戰艦的改良問題,我倆的一些設想不謀而合,又有些東西互有裨益。我聽著傅五公子的意思,后續在改良火炮、戰艦上還會有更大膽的嘗試,所以我想請求加入你們。你信我,我是誠心誠意想跟著你們將此事做成,絕不是來搗亂混日子的!” 葉鳳歌無奈笑笑:“其實這事只需五爺首肯就得了,哪用得著特意來問我?” “誒你們夫妻倆怎么回事?”孔明鈺急得直跺腳,“他說家中事都是你做主,他說了不算的,可你又叫我去問他!莫不是覺得我不堪大用,故意這么敷衍推脫我?!” “什、什么就‘夫妻倆’了?” 這說法猝不及防地讓葉鳳歌滿面炸翻紅霞,結結巴巴辯解道:“沒、沒成……沒成親呢!” 孔明鈺這才恍然大悟,捂著腰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他昨日在我面前三句話必有一聲‘我家夫人’,原來是仗著你沒聽見,自己哄自己玩兒呢!哎喲,晚些我能當面嘲他一下嗎?” 她這調侃的輕嘲讓葉鳳歌那護短慣了的偏心眼兒立刻發作,鼓了鼓緋紅粉頰,嗔惱地瞪著眼前這笑得前仰后合的姑娘。 “只是近來我倆都有事忙,還沒來得及定下婚期!” 孔明鈺急急收了笑,正想說什么,葉鳳歌就聽身后一道熟悉沉嗓帶著藏不住的雀躍欣喜漸近。 “那不如這會兒就來定吧!” 葉鳳歌背脊一僵,沒敢回頭,抬手以指尖抵住眉心,只恨不能鉆進地上的石板縫里去。 她也不懂自己在尷尬什么,總之就是很尷尬。 **** 待葉鳳歌好不容易將驚喜雀躍追問婚期的傅凜趕走后,她與孔明鈺之間的話題總算重新回到正事。 為了爭取葉鳳歌的首肯,孔明鈺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昨日與傅凜說過的一些事細細重說了一遍。 葉鳳歌認真聽完,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疑惑。 “令尊在金石冶煉上已是地位超然的學術大家,孔家也有可供做嘗試的工坊,你為何還要舍近求遠,放著自家工坊不去呢?” 孔明鈺失落地扯了扯嘴角,神情漸漸有些苦澀。 “我爹那人吧,也不知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被盛名所累,這些年在實證上是愈發縮手縮腳,遇到一些想不通的關節時,寧愿帶一大堆人翻來覆去推演、計算一兩年,都不肯輕易多做兩回實證,導致許多事遲遲沒有明顯進展?!?/br> 二十年前,孔素廷憑著成功冶煉出白口生鐵、名揚天下時,還不足三十歲,真真算是年少得志。 要知道,在此之前七、八百年間,大縉各州——包括京中的少府匠作司——都只能得到延展性好卻相對柔軟的塊煉鍛鐵。 更為剛硬的白口生鐵橫空現世,不但徹底影響了舉國的兵器鍛造,甚至促進了水師戰艦換代。而且,在之后這二十年里,白口生鐵也逐漸被用于鍛造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器物、農具等。 就是這樣了不起的成就,將年紀輕輕的孔素廷推向了一個學術上難以逾越的高峰,使他在金石、冶煉行當獲得了不可撼動的尊榮地位。 但也正因為此,孔素廷早早背上了盛名包袱,在之后的這二十年里就愈發謹慎保守,深怕實證失敗的次數過多,會砸了自己的招牌名聲。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孔明鈺撇開頭,眼角有點點水光,“我打小在他跟前聽教,又時常出入自家工坊,免不了就會生出許多異想天開的假設。我并不認為實證出了差錯是丟人的事,古往今來許多學問不就是從稀奇古怪的假設開始,再反復嘗試、反復失敗中得出正確結果的么?可他不這么想,總是斥責我莽撞輕率,胡作非為?!?/br> 父女倆在對待實證上的觀念嚴重相左,固執的孔素廷索性徹底禁止孔明鈺再出入工坊。 而孔明鈺對待金石冶煉這門學問始終保有滿腔赤忱的熱愛,一門心思就想往更深處鉆研。 她時常趁夜偷偷出入孔家工坊,一遍又一遍孤獨地驗證著自己層出不窮的異想天開,一遍又一遍獨自品嘗著失敗的沮喪。 如此窘迫艱難的處境本就已經很慘,有時被家人逮到她違背父親禁令出入工坊的證據后,她還要面對父親的責難與懲戒,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去年我無意間搗鼓出了銅芯鐵之后,本以為他會對我有所改觀,”孔明鈺強顏歡笑地聳了聳肩,仰面望著光禿禿的樹梢,不愿讓眼角的淚落下,“哪知他依然瞧不上我,說我不過是僥幸?!?/br> 非但如此,她還因違反禁令出入工坊,被關在家中半年不能出門,到這個月初才解禁。 被禁足的半年里,孔明鈺憤懣郁郁,只能時常招惹一下家中年幼的弟弟孔明森。與小孩子嘻嘻哈哈追逐打鬧,于她來說勉強也算個紓解,不然真得憋屈瘋了。 “那不是僥幸,真的不是。我十六歲那年,州府匠作司中郎專程從臨川過來拜訪我父親,談起現行的銅質火炮造價太高,對銅礦耗損也極大,造出來的炸膛風險也大,是以各州都只一門銅炮放在城門樓上做擺設;那時我就琢磨著,若能將鐵摻入銅中合冶,就算不能立刻解決炸膛的問題,至少可以降低單只用銅鑄炮的成本?!?/br> 孔明鈺抬手捂住眼睛,哽咽道:“整整三年,我每日不停推演、計算,夜里偷偷摸黑進工坊獨自嘗試實證?!?/br> 許多個夜晚,她在自家工坊內獨自燒著冶煉爐,試銅水、鐵水合冶比例;獨自看著實證失敗的廢鐵水嚎啕大哭;獨自躲在自己的書房內重新演算,再打起精神孤獨而勇敢地走向下一次未知的失敗。 就是這樣叫人沮喪到近乎絕望的循環,整整過了三年,她才得出了“銅芯鐵”。 “真的,根本就不是僥幸?!?/br> 淚水從她捂在眼上的指縫中爭先恐后地涌出,太多從前無人可訴的委屈與心酸,終于有了出口。 **** 對冶煉、匠作之事,葉鳳歌是個外行人??伤催^傅凜在小工坊內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嘗試,也看過他嘗試失敗后沮喪地垂著腦袋的模樣。 與孔明鈺的處境相比,傅凜似乎還算好一些。 至少他有權隨時出入小工坊,毫無阻礙地去驗證自己的想法;至少他在做任何嘗試時,小工坊內的匠人都是他得力的幫手,大多事都不需他親力親為;至少他在嘗試失敗后,可以到葉鳳歌面前垂著腦袋尋求安慰,不會擔心被斥責。 葉鳳歌看著孔明鈺失控的脆弱模樣,心中不忍,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將自己隨身帶的巾子抽出來遞給她。 孔明鈺低聲道謝,接過她遞來的巾子,赧然地略側了側身。 “那個,孔姑娘,”葉鳳歌清了清嗓子,笑著拍拍她的肩,“我有個唐突的疑問?!?/br> 孔明鈺胡亂抹去面上的淚,回眸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請講?!?/br> 還帶著哭腔的嗓音喑啞逼仄,叫人心疼。 葉鳳歌想了想,輕聲道:“方才你說,從十六歲起開始琢磨銅芯鐵的事,然后……三年?” “嗯,怎么了?”孔明鈺眼中泛紅,疑惑地看著她。 “那冒昧地請問,你今年芳齡幾何?” “再兩個月,開春后就十九了,”孔明鈺雖不明白她為何會問這個,卻也大大方方地答了,“我瞧著我倆應該是差不多的年歲?!?/br> “我原也以為我倆差不多大,方才一聽才知差多了,”葉鳳歌尷尬嘀咕,“你竟比傅凜還小些。這么算下來,我長你三四歲?!?/br> 孔明鈺驚訝地瞪著微紅的眼打量她半晌,憋出一句—— “你是吃了仙丹嗎?長得這么不著急,叫我情何以堪?!?/br> 葉鳳歌的身量纖長,五官卻生得清麗秀雅,加之這些年來在桐山宅子里過得也算養尊處優,沒什么事需要她爾虞我詐去費神的,自就讓人瞧不準年歲了。 到底是姑娘家,在愛美之心上倒是千人一面的??酌麾暳⒖叹蛼侀_先前沉重壓抑的心事,好奇又不甘地湊到葉鳳歌面前再三打量。 “你是吃了什么進補?還是用了東西保養?也教教我好不好?” 原本心酸壓抑的氣氛,就在葉鳳歌這刻意的打岔下淡去。 兩個姑娘相視而笑,就這么結下了交情。 **** “其實小工坊的事都是五爺自己在管,我又不懂,”葉鳳歌笑道,“只要他覺得你是合適的伙伴,那我沒二話的。至于給你定什么樣的薪俸、紅利,安排你做哪些事,你問他去?!?/br> 孔明鈺開懷地在原地蹦了幾下,又忍不住滿心的歡喜,雙手握住葉鳳歌的肩膀猛搖。 “這位小jiejie你真是人美心甜!大恩不言謝!” 葉鳳歌被搖得眼冒金花,無奈笑著拉下她激動的手臂:“你方才說找我是兩件事,還有一件呢?” “哦,對,”孔明鈺收不住滿面的喜悅,潔白貝齒在陽光下格外醒目,“還有一件事,我爹說你替我家家塾開蒙冊子配的圖很好,我能瞧瞧嗎?” “可以啊。收在書房里了,你跟我來,”葉鳳歌點點頭,邊走邊道,“不過,你瞧那個做什么?” 既是開蒙冊子,那自然是給孔家的小孩子,比如孔明鈺弟弟孔明森那個年紀的孩子讀的,孔明鈺這都快要十九歲的人了,怎么也用不上開蒙冊子吧。 “咳,我就是好奇,”孔明鈺撓頭笑笑,“也是孔明森他們那撥小的鬧了許久,說家塾的開蒙書冊只有字,難記有無趣,翻開書就想打瞌睡,我爹才想說找人配圖。之前托臨川那家書坊找了好幾位畫師,都是板板正正的畫風,也就沒要。我聽說他已決定用你的配圖,就想瞧瞧哪里不一樣?!?/br> 走出花園,才到廊下,就遇見先前被葉鳳歌趕走的傅凜。 傅凜正與裴瀝文站在廊下說話,抬頭一見葉鳳歌,雙眸立時閃起星星。 “鳳歌,你是來同我談談婚……” “期”字還沒出口,就被葉鳳歌赧聲打斷:“閉嘴閉嘴,忙你的事去?!?/br> “我不忙,”傅凜巴巴湊過來跟在葉鳳歌身側,“你要帶這人去哪里?” 孔明鈺翻了個白眼,旋即又忍不住羨慕地拿眼角余光偷覷著旁邊那對糾糾纏纏的璧人。 “不是去玩兒,就到書房坐坐,”葉鳳歌嗔惱地笑著揮手阻止傅凜這個“跟腳怪”,“孔姑娘想瞧瞧我給孔家家塾冊子配的畫?!?/br> “哦,那我也看看?!备祫C鍥而不舍地牽住她的手。 葉鳳歌沒好氣地笑哼:“你裹什么亂?又不是沒看過?!?/br> 閑著沒事的裴瀝文也跟了上來,哈哈笑道:“五爺怕不是擔心鳳姐兒跟孔姑娘交好了,就要被冷落?” 像小孩子怕被搶了玩伴似的,幼稚。 傅凜冷冷瞥他:“滾?!?/br> “就不滾,我也想瞧瞧鳳姐兒的畫?!?/br> 仗著有葉鳳歌鎮場,裴瀝文挑釁一笑,拔腿就往書房跑。 給孔家的配畫倒也沒什么不能示人的,葉鳳歌便只是笑笑。 進了書房后,葉鳳歌將桌上那個竹編的小書箱打開,取出最上面那疊畫紙遞給孔明鈺。 孔明鈺分了幾張給好奇的裴瀝文,兩人津津有味地翻著,都覺畫紙上那些圓乎乎講著各種道理的小人兒頗有意趣。 “你還真是個妙人兒,”孔明鈺笑望葉鳳歌一眼,“怎么想出來這種畫風的?真有意思。我覺得我家那些小的今后再翻開書,指定就不打瞌睡了?!?/br> 葉鳳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淺笑:“可別捧殺我了,都是小伎倆。從前總這么畫來哄一個皮孩子……” 許是擔心孔明鈺與裴瀝文會追問那個“皮孩子”是誰,傅凜輕咳一聲,狀似認真地覷了一下書箱:“咦,這兒還漏了兩張?!?/br> 說著,隨手將那兩張疊好的畫紙拿了出來。 葉鳳歌回頭一看,立刻驚得花容失色,傾身過去想阻攔他打開畫紙的動作,卻終究晚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