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阿嬈進廚房利落地切了一盤rou塊腌上調料端出來,坐在火堆旁將那些rou塊串在洗干凈的小木枝上。 扭頭見承恩一直愁眉不展地悶頭劈柴,阿嬈便關切地問:“承恩哥到底在氣什么???是你們今日去孔家遇到什么難事了么?誒對了,那孔家姑娘怎么……” “方才我可不就是在同鳳姐兒說孔家姑娘的事么?”承恩悶悶將劈好的木柴壘到一處,拿了小凳子來坐在火堆另一邊,接過阿嬈串好遞來的rou串支到火堆上。 葉鳳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卻沒吭聲。 阿嬈瞧著葉鳳歌的神情,頓時起了好奇,忙不迭轉向承恩追問:“怎么了怎么了?” 承恩轉動著手上的木枝,以便rou塊可以烤的均勻些。 寂寂冬日里,萬物蕭條,四下冷冷清清??僧旓L干的rou塊在柴火的炙烤下飄起香味,莫名就讓人覺出一種溫暖、熱鬧的踏實感來。 “我是不懂她口中那‘銅芯鐵’是怎么回事,可我打從今日頭一眼見著她,就覺得她不是什么靠譜的人,”承恩撇了撇嘴,有些不忿地哼道,“也不知五爺怎么那么輕易就信她了?!?/br> 聽了承恩的話,阿嬈驚詫地望向葉鳳歌。 “你別光瞧著孔姑娘在家欺負弟弟挑釁爹爹,就當真覺著她不靠譜,她其實是個很有分寸的人。這一路她嘰嘰喳喳,天南海北什么都說,可不該說的話她半個字沒提?!?/br> 葉鳳歌看著被火舌舔舐到香噴噴的rou塊,略有些恍惚地笑了笑,又道:“五爺行事自有他的考量。他比咱們都聰明,幾時需要咱們幫著cao心了?” 承恩還沒說話,阿嬈就急了:“承恩哥這分明是替鳳姐兒你在cao心??!你心真大,就這么由得他倆單獨在書房里談話?” 自云氏縉開朝女帝同熙重啟男女平權之風后,大縉人就丟開了前頭李氏縉時期那種苛刻到近乎病態的男女大防。 今日傅凜與孔明鈺談的既是正事,方才阿嬈送完茶水離開書房時,傅凜還特地吩咐了不要關門,在一般情況下來說,這實在是尋常又坦蕩的場面。 但承恩與阿嬈在傅凜跟前做事好幾年,對傅凜的性子還是了解的。 他素來懶得搭理人,以往若不是為著要去小工坊,平日里連北院都懶得出,更不會輕易對陌生人多說一個字。 “就當我小人之心好了,”承恩訕訕將那木枝豎在面前,讓烤好的rou塊散散熱燙,“反正我就是想不通,你說五爺怎么就允她跟著回來了呢?” **** 葉鳳歌慢條斯理將自己烤好的rou塊撕下一點,吹吹熱氣后放進嘴里,口齒含混地笑答:“他們要談的事很重要,自然得回來說?!?/br> 她雖不懂得太多,卻也明白銅芯鐵事關重大,并不適合在人來人往的街上隨口談及。 “至于五爺待她為何與旁人不同,”葉鳳歌淡垂眼簾,笑意縹緲,“大約是因為,他們很像吧?!?/br> 先前在街市上時,孔明鈺眼中那一閃而逝的隱痛與落寞,想必傅凜也是瞧見的。 那樣的神情落在葉鳳歌眼里是似曾相識,落到傅凜眼里,那就是感同身受。 得不到父母愛重的孩子,一路走來心中早已被傷到千瘡百孔,在人前卻要極力用冷漠或胡鬧的外表掩飾,假裝自己堅不可摧。 如此,才能假裝自己像世間所有被疼愛、被看重的孩子一樣珍貴。 所以傅凜對今日才認識的孔明鈺沒有抵觸排斥,是因為他所接納的,其實是從孔明鈺眼中照出來的那個旁人輕易無法窺見、被他藏在心底角落深重陰影里那個倉惶無助的自己。 物傷其類,鳴聲最哀。 **** 傅凜與孔明鈺在書房談到正戌時才出來。 冬日里太陽落得早,這時候天色已黑得個徹底,尋常人家在兩個時辰前就吃晚飯了。 顯然經過兩個半時辰的面談,傅凜與孔明鈺已達成了某些合作,兩人看上去都有一種蓄勢待發的躊躇滿志。 眾人看著傅凜親自將孔明鈺送到大門口,紛紛驚愕得合不攏嘴。 傅凜回身時,正好逮住阿嬈正偷偷瞪著自己。 “你這是要翻天?”傅凜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爺是哪里得罪你了?” 如此輕描淡寫,連個冷臉呵斥都沒有,足見他心情是非常好的。 劫后余生的阿嬈趕忙低下頭,慌張囁嚅:“五爺看錯了,我沒、沒瞪你?!?/br> “不打自招,”傅凜“嘖”了一聲,邊走邊問,“鳳歌呢?” 阿嬈垂著腦袋跟在他身旁,清了清嗓子回道:“在等著五爺吃飯呢?!?/br> 傅凜點點頭,腳步輕快地進了飯廳。 葉鳳歌支著下巴在飯桌旁坐著,桌上卻只擺了一副碗筷。 “哦,我下午烤了許多風干rou吃,這會兒吃不下了,”見傅凜疑惑,葉鳳歌隨口笑道,“跟孔姑娘談得還順利吧?” 傅凜將旁邊的空椅子拖過去,挨著葉鳳歌的身側坐下,笑得彎了眉眼:“嗯。關于銅芯鐵的幾個疑問,她的說法聽起來還挺靠譜。不過她說,孔家現下冶煉出的銅芯鐵雜質還是太多,這個問題他們沒有解決之法,若貿然用銅芯鐵鑄造火炮,或許容易炸膛?!?/br> 說話間,阿嬈端了飯菜來擺好,又恭敬退了出去。 葉鳳歌支著下巴點點頭:“之前你去小工坊折騰了大半天,不就是想用銅芯鐵解決炸膛的問題?怎么銅芯鐵本身還有問題了?” “孔家能用現行的冶煉用具得出銅芯鐵,也不過是源于孔明鈺嘗試中的無意之舉,算是偶然,所以他們也解決不了雜質的問題。我粗粗想了幾個解決之法,回去一一試過再看,”傅凜拿起筷子,“眼下孔家在許多關節上都只是推演,實證不夠,那冊子上有些事做不得準?!?/br> 一邊吃著飯,他就將方才與孔明鈺談定的事細細向葉鳳歌說了一遍。 “……總之,她也覺得孔家太過依賴推演,在實證上過于拘泥陳規,這就導致很多原本可以早些完善的技藝進度遲滯。以往她總做些大膽的嘗試,卻被她爹認為是莽撞胡鬧,”傅凜喝了一口湯,“她聽說咱們家有專門用來實證的小工坊,就問我能不能讓她到小工坊做事?!?/br> 桐山宅子里那小工坊不量產任何東西,就是專給傅凜做各種實證用的。 葉鳳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愉悅的側臉:“聽起來她做事的路子與你很是對盤,你同意了吧?” “怎么會?我跟她說了,咱們家是你做主的,得問過你同意,我才能用她?!备祫C得意地抬了下巴。 “咱們家”這三個字,他是越說越順口了。 “這種事你看著辦就是了,我哪里懂,”葉鳳歌輕聲笑笑,打著呵欠站起身來,“今日我是累著了,你慢慢吃,我先回房睡了?!?/br> 傅凜悶悶沖她哼了一聲:“吃個烤rou干還能吃累著了?叫你吃獨食不等我?!?/br> 雖這么抱怨著,卻還是由她去歇著了。 **** 浴桶中氤氳升騰的水霧讓葉鳳歌的面龐顯得模糊又朦朧。 她仰了脖子,將后腦勺抵在木桶邊沿,怔忪望著房梁。 以往她與傅凜一道吃飯時,大都是她說許多話,傅凜聽著,偶爾應兩句,方才卻是反過來了。 他是真的很高興遇到了一個能與他暢談技藝的伙伴吧? 其實傅凜能結識新的朋友,收獲志同道合的伙伴,葉鳳歌是很樂見其成的。 因為他一直不明白傅雁回對他的厭憎究竟從何而來,所以他心中一直覺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是個錯誤。 這些年他在心中給自己畫了一座牢,不愿與外間的人接觸,凡事都只透過裴瀝文的手,便是源于內心深處對自己否定而不自知。 無論是從前還是如今,葉鳳歌一直都盼望著傅凜能拋開心中自己給自己畫的枷鎖,意氣飛揚地去走上本該屬于他的光榮坦途,去找到他立足于天地之間的底氣與價值,從此無畏無懼。 她比誰都希望傅凜能活得愉悅舒展,可當他真的成功走到這一步時,她心里又忍不住有種失落的酸澀。 方才她就那么走了,傅凜大概覺得很茫然吧? 可她沒有辦法,他說的那些讓他意氣飛揚的事,她根本全都云里霧里,連句像樣的回應也給不了他。 葉鳳歌抬起濕淋淋的雙手蓋在臉上,慚愧至極地喟嘆一聲,有水珠自眼角跌落,滾進鬢邊發間。 她知道自己這樣很奇怪,明明傅凜的一切表征都在往好的方向延展,她該為他高興的。 可她此刻的心情,就像無意間撿到一只受傷的鳥兒,精心呵護,日日盼它好,盼它振翅重歸原本就該屬于它的廣袤天空。 如今那鳥兒當真開始撲扇翅膀,她卻無法自制地難過起來—— 即便那只鳥兒很愿意帶著她一道去云端翱翔,她也永遠到不了它要去的地方。 因為她只是一個庸碌凡人,她沒有翅膀。 “聽不懂,跟不上,”她捂著臉,喃聲哽咽,“能一起走多遠呢?!?/br> **** 食不知味地吃過晚飯,又讓承恩備了熱水沐浴過后,傅凜心下還是沒著沒落的,總覺得仿佛有哪里不對。 他本就是個無法輕易入眠的人,這會兒心里懸著事,躺在床榻上就更像個熱鍋上的煎餅,翻來又覆去,折騰到寅時都沒睡著。 日夜交替之際,天邊有一絲光亮,穹頂是墨中帶點藍的幽沉之色。 有孤星伴著殘月,明明暗暗凝著那個穿行在回廊中那道裹著大氅的長影。 一路走到葉鳳歌暫住的那間房門口,傅凜眨了眨干澀的眼,猶豫半晌后,還是輕輕敲響了門扉。 等了一會兒,房門被從里頭拉開一道縫,露出葉鳳歌蒼白困倦的臉。 “怎么了?”她艱難地虛著眼兒看了看天色,嗓音里帶著困倦至極的沙啞,綿綿纏纏。 若在平常,這個時辰正該是傅凜入睡的點。 “我總覺你今日有心事,”傅凜理直氣壯地推門而入,“怕你睡不著,特地來哄哄你入睡?!?/br> “看把你給閑的,我明明睡得好好兒的,誰要你哄?!”大半夜被這奇怪理由擾了清夢的葉鳳歌實在很想咬死他。 帶著一腦門子的起床氣,葉鳳歌后知后覺地開始“驅趕”這討人嫌的不速之客。 被她粉圈一通亂捶,傅凜也不閃不避的,怎么也趕不走。 膠著僵持半晌后,傅凜狀似虛弱地垂下腦袋覷著她。 一室昏暗中,他的眸色柔軟如水。 “好吧,其實是我睡不著。你哄哄我入睡?” 葉鳳歌張了張嘴,不知這話要怎么接才好。 “求你了?!备祫C淺聲顫顫,眼尾似有淡淡不安的瀲滟閃爍。 第六十六章 透窗而入的幽暗天光里,殘困難受的葉鳳歌視物艱難,瞧著傅凜的身形輪廓都覺模糊。 可他那眼神卻極為醒目,全無面對旁人時那種冷冰冰的芒刺,沒有皮里陽秋的算計,唯見毫無保留的示弱哀求。 傅凜似乎已有好一陣子沒再露出過這般脆弱的模樣了。 葉鳳歌覺著自己的胸腔內似有什么東西吸飽了水氣,酸軟到揪疼。 以往作為侍藥者時,她背負著那輕易不可對人言的師門任務,全身心都專注地看著傅凜,忠實而盡職地旁觀、記錄著傅凜這些年來樁樁件件的心緒起伏,巨細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