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
大家都非常好奇,可惜除了方源和陳璃靠得比較近之外,所有人都聽不見他們的對話。陳璃因為功體孱弱,也聽不見。 羅信等人震驚于林嘉與皇帝談話態度的隨意,但也是好奇心占了上風。 “只要南陳愿意歸降,朕應允了他可以選擇京城封爵,或者返回烏理國?!鼻刂Z坦白道。 “皇上……這豈不是放虎歸山?!标愰L安驚訝。 林嘉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臣聽聞,潛鱗司這兩年一直在烏理國內扶持當初國主的遺孤血脈吧。聽說如今已經是一股不小的勢力了?!?/br> 秦諾看了他一眼:“林卿消息挺靈通的嘛?!?/br> “讓皇上見笑了,只是跟潛鱗司東泊姑娘通信的時候,多聊了幾句?!?/br> “哦,看來林卿跟宮中的通信非常頻繁啊,連這些偏門的事情都提到了?!?/br> “咳……只是東泊姑娘見識廣博,聰慧伶俐,臣等時常交流一下公務心得,純屬工作需要,畢竟都是為朝廷辦事嘛?!绷旨涡Φ弥t和。 秦諾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林嘉之前說的沒錯,實際上從南陳開戰不久,潛鱗司就開始動作了。陳玹畢竟是外來的篡位者,而且顛覆朝綱只有短短兩年。原本的皇族統治烏理國數百年,勢力根深蒂固,而陳玹得國之后就迫不及待北上,并沒有特別用心經營國政。 當然,也是他根本沒有將這個烏理國放在眼中的緣故。 所以,就算現在放陳玹回歸,他也不擔心。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被反對勢力掀翻,身首異處了,從此永絕后患。 而且,就算最后贏的人是陳玹,對秦諾也有利無害。 將來休養生息數年,如果真的如自己預料中的最壞情況。天氣逐漸轉冷,他勢必要打南蠻地帶的主意。 從這個角度來說,陳玹回到烏理國,反而能開啟南蠻漢化的一條捷徑。以陳玹的性格,不可能容忍蠻夷落后的文化和習俗,必定改弦易撤。到時候交流起來也容易。 反正左右都是他們大周得利。 第217章 歸降 陳玹依然遙望著海面出神, 對話結束已經兩個時辰了,夜色漸深, 風寒露重。 袁沖上前勸他休息片刻, 被他拒絕了。 此時此刻,一個安靜的思考環境,比什么都重要。 說是思考, 倒不如說是單純的出神。黑漆漆的夜幕之下, 秋風一波比一波更冷, 就仿佛這充滿諷刺的人生。 萬念俱灰的時候, 身后傳來細碎的聲響, 是有人在靠近。 陳玹轉過頭,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也只有他過來, 袁沖他們才不會阻攔。 方源一直走到陳玹的面前, 才停下腳步。 轉眼之間,兩人已經數年沒有見面了。耳邊仿佛還回蕩著破城之日的喊殺聲。 是十三歲建鄴城破的那一次?還是武靈郡小朝廷被攻陷的那一次呢?亦或者是其他兩人并肩作戰,沖殺在尸山血海中的某一次? 誰都沒有開口, 就這樣站在碼頭邊上,看著黑漆漆的夜幕和海洋,聽著遙遠的波浪沖刷聲。 “這北朔的邊境海浪聲,聽起來跟南陳的也沒有什么不同?!边^了好一陣子,方源終于出聲,“已經五年了吧?!?/br> 想想似乎很漫長,其實也很短暫。 陳玹抬起一只手,從縫隙里看著遙遠的月亮, “這五年我失去的,比之前一輩子加起來還要多?!?/br> 方源看著他熟悉的動作,仿佛回到了綺羅殿時候的少年時光。 好友就喜歡透過指端觀賞月亮,說這樣讓他感覺跟那團明亮的光芒有種接近感,兩人時常興致勃勃說起,是不是上面真的有傳說中的仙宮和神女。 想起舊事,方源的表情軟和了下來。 然而,下一刻,陳玹就將這虛假的溫情撕裂了。 “你知道嗎?她死的時候,還懷著身孕呢?!?/br> 方源猛地目光收緊,眼睛中有赤紅的色彩閃過。 他竟然還敢提起她,在他的面前! 陳玹比他預料中的更加冷靜,轉過身,凝視著自幼青梅竹馬的玩伴,曾經最信賴的朋友和臣屬。他的目光冷澈,仿佛在說著一件再也平常不過的事情。 “她沒有告訴你吧,本來想著給你一個驚喜呢?!?/br> 方源身體顫抖,他幾乎無法承受話中的內容。這個消息,他第一次聽到。原來她身亡的時候,還懷著身孕,聽著兄長陣亡的消息,對著冷酷現實的丈夫……他無法想象最后的一刻,她有多么絕望。 “你……為什么?” “自私而虛偽的理由,非要讓我說出來嗎?” “夠了!” “不想為她報仇嗎?我可是等待這一天很久了?!标惈t笑起來,“她最后都在念叨著你?!?/br> “嗆”地一聲,是方源拔出了隨身的長劍。 沒有任何猶豫,圓潤的銀光閃過,仿佛潔白的飛鳥驟然掠起翅膀。 陳玹猛地閉上眼睛。 涼風劃過脖頸,卻沒有預料中的痛楚,他睜開眼,看著耳邊一縷烏黑的發絲飄落下來。 方源將長劍收回鞘中,原本赤紅的雙目已經恢復了平靜。 “夠了,別再讓這些繼續下去了。受到傷害到人已經太多了?!?/br> 方源急促的喘息逐漸和緩下來,“還記得當初我們一起去拜訪溫先生的那一次嗎?” 那是兩人十一歲那年發生的事情,他們一時興起,趁著皇帝出京南巡無人管束,悄悄離宮出去,拜訪隱居的大儒溫緲。兩人只帶了三四個侍衛,假裝成四處游歷的學子,一路西行,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近距離地走到民間。沒有了皇子的光環籠罩,見到了民間種種不易。不同于建鄴城百姓的富裕,很多城鎮和鄉村的百姓,日以繼夜勞累奔波尚難得一頓飽飯。 那時候,兩人方知,書本上所說的黎民百姓生活之不易,是真真切切的。 “那時候你曾經哀嘆民生多艱,若有執掌權柄的一日,需盡力安定天下,還百姓以安康?!?/br> 夜幕之下,方源的音調低沉而沙啞。什么時候起,曾經真摯純凈的少年變得偏激而固執。 如果復國是這樣一條讓人扭曲的道路,他寧愿一開始沒有走上這條路! 陳玹眼神之中滿是茫然。少年時候的記憶,似乎像是隔了幾輩子那樣的遙遠。 這么多年來,在復國這個宏大的目標前,還有南部六郡艱難的環境中,他殫精竭慮,日夜謀算,早已經忘了少年時候的情懷。 那些太美好的東西也太過脆弱,早已在現實的殘酷面前粉碎地連一點兒痕跡都不留。 方源凝視著他,說了這么多,只是想讓曾經好友明白,自己的放棄和背叛,從來不是因為仇恨。只是看到了一條更有希望的道路! 陳玹低下頭:“所以,這就是你的選擇嗎?他就這樣優秀?” “優秀與否,姑且不論。至少,他是個值得追隨的主君,對這個因為戰爭而混亂的這么多年的天下來說,是最恰當的人選了?!?/br> “身為帝王,他明白,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個姓氏或者家族的天下。這一點愛民之心,比什么都珍貴?!?/br> 方源一字一句地說著。 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不需要武勛絕世,或者智謀冠絕,這些自然都有臣子來效力。好吧,這位年輕的皇帝在這方面也很優秀,甚至有些優秀過頭,都快要讓他們這些臣子無路可走了。 實際上,身為帝王,他只需要選擇對這個天下最好的方向,就是完成自己的責任了。從這一點來說,那位年輕的皇帝,堪稱絕世明君。 陳玹沉默著,方源已經轉身離開了。 曾經的肝膽相照,現在的兵戎相見,兩人之間已經存在了不可逾越的鴻溝。 天邊泛起白茫茫的光,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過去了。 “皇兄?!标惲那淖呓纳砗?,低聲呼道。 陳玹沒有動,但陳璃知曉他在聽著:“記得送我離開的時候,皇兄在我耳邊說的話嗎?” 記著,活著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沒有了。 兵荒馬亂的時刻,他在自己耳邊殷切的叮嚀,比什么都直入人心。他一輩子都記得那片刻的時光。 少年時候踏上戰場,幾次生死線上徘徊,每每浮現腦海的,總是這一句,還有叮嚀這句話的人。 “你之前根本沒想著跟我一起回南邊去吧?”陳玹望著弟弟,突然開口道,“你想要行刺穆昆嗎?” “皇兄!” “勸我活下去,無論怎樣艱難的路途,自己卻輕易選擇死亡嗎?” 陳璃低下頭,“皇兄……” “這些年,是我害你受苦了?!?/br> 陳璃搖搖頭,眼眸中閃爍著亮光:“我非常慶幸皇兄當時的選擇,才給了我這樣的人生?!?/br> 對他來說,八哥是將他從孤獨的深淵帶出來的人。兩次人生的巨大轉折,都來自他。 潛伏大周多年,甚至在他長大之后,入朝出仕,南陳小朝廷百般艱難,他也未曾主動聯系過步步高升的他。 陳璃知曉,如果自己不主動的話,陳玹真的會像臨別說的那樣,忘記他這個弟弟,讓他有一個嶄新的人生。最終,是他自己選擇了回去。 陳璃站在兄長身邊,目光中滿是擔憂。 陳玹突然笑了:“怎么,害怕我會自絕嗎?” 陳璃沉默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剛才白光曦拔劍的瞬間,他真的膽寒驚懼,幸而,那一劍只是擦過臉頰。 光曦哥哥終究是不忍心。 “放心吧,他都不屑于動手了,我又何必放棄。這一條性命,滅國之際能存留至今已是僥幸,若再輕易放棄,更加對不起這些年來的奮斗了?!标惈t自嘲地笑著,而且,他尚不知道,到了那個世界,該以什么面目,去見他們。 他的妻子和孩子,曾經無比珍貴和期盼的,以為能夠珍惜一生,卻被他終結的感情。 陳璃稍稍放下心來,低聲安慰著:“皇兄將來退避到南蠻,地域廣闊,也未必不能有一番作為?!?/br> 然而,出乎他預料之外,陳玹低笑著說道:“何必再去南蠻,征戰這些年,我也乏了。敗了就是敗了,又有什么不好承認的?!?/br> “皇兄!”陳璃震驚,這個選擇大大出乎他預料之外。 陳玹卻一片冷靜,“去告訴大周的那位皇帝吧,南陳愿意歸降?!?/br> *** 深秋的這個日子,在距離大周和南陳都遙遠而陌生的南瀾城外,一場簡單卻又意義特殊的禮儀正在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