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
“古文記載雖少,但蛛絲馬跡,總能推測,比如京城北部的渭河,在三十多年前的太清帝年間,還有更早的平泰帝年間,冬天都不會結冰, 而到了父皇景耀年間,卻開始年年結冰了,甚至有幾年到了開春才會融化。諸如此類的細節,還有一些。所以朕推測,最近這些年份,天下的氣候,在逐漸變冷之中。當然還有北朔的雪災,最近數年,一年比一年嚴重?!?/br> 陳玹側耳聽著,心中還是疑惑,兩人相見,不談國家大事,不談兩國矛盾,竟然談起了天氣。 秦諾繼續說道:“一旦進入小冰河期,就是整個天下的氣候開始逐漸變冷的時期,少則幾十年,多則數百年才會轉暖。這個過程,北方的糧食將會大幅度減產?!?/br> 陳玹臉色終于變了,他瞬間明悟,秦諾是什么意思了。 秦諾嘆了一口氣,之前在京城皇宮里,他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流落北朔這大半年里,他走過了很多部族和城池,翻看過一些歷史典籍,還有年邁牧民的記憶,逐漸有了這個念頭。 實際上天氣的變化波動,越是寒冷的地帶,影響越突出。 最近二三十年里,北朔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而最近十年尤甚,幾乎年年都有雪災。 偏偏北朔這幾十年里出了好幾位雄才偉略的霸主,東征西討,財富飛速增長,所以災害帶來的后果一開始并不明顯。 這幾年才日漸凸顯,尤其體現在奴隸和貧民身上。 各部族擄掠奴隸無數,這些奴隸也是要吃飯的。今年雪災的時候,磐洛城,旭日城這些地方,就已經有平民百姓凍餓而死,或者大戶人家大量發賣奴隸的事情了。 一旦氣候持續冷下去,糧食減產,這些城池必定會亂起來,統治者為了消耗過多的人口,只能選擇南下,或者跟其他的部族開戰。 古代歷史上的小冰河期,無一不伴隨著戰亂和屠殺,讓人口快速減少,達到土地能養活的范疇。這是個殘酷的現實,有限的土地承載能力,養不起那么多人。甚至明朝末年,會敗亡地那么快,小冰河期的到來都是一個重要影響因素。當然,就算沒有這個氣候因素的影響,明朝的國祚也延續不了太久。 陳玹想了想,“這便是天下興亡中所謂的天時了?!?/br> 秦諾點點頭,這個天時,有時候影響力還超過地利、人和兩個因素。中國歷史上的幾次大規模戰亂,都有氣候變冷的推手在內。 “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個隱憂,說不定只是杞人憂天,等到明年,天氣就會迅速轉暖?!鼻刂Z笑了笑。 “我只是想說,未來的幾十年,還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忙碌,要廣泛引進耐寒抗寒的良種,要一個安定的朝政環境,要重新丈量天下的土地田產,抑制門閥對土地的兼并,還需要組織人手開荒屯田,還有開展對外的海貿……”秦諾緩緩說著,“這一切,都要建立在一個安定的國政環境基礎上?!?/br> “朕不想繼續動兵了?!贝笠幠5膭颖?,耗損的國力和錢財無可計數,他登基繼位這幾年來,先是南陳,后是北朔,國庫早就不堪重負,幸好之前自己釀酒制露賺了點兒私房銀子,如今也差不多全填了進去。 “朕希望能以最緩和的手段,平定南部六郡,天下一統,不興兵戈?!?/br> “對南陳征戰多年的這些子弟兵,難道陛下心中無一絲憐惜?” “陛下可以選擇,隨著我軍返回京城,朕原意公侯以待,永保富貴。若是陛下不愿意向朕稱臣,也可以返回烏理國?!?/br> 陳玹猛地轉頭,難以置信地望著秦諾。 月光之下,少年目光溫和清澈,卻帶著不可違逆的莊重。 這是秦諾的底線,他原意放陳玹離開,一者是為了盡快地平定戰事,南陳六郡的子民也需要休養生息,二者,是之前陳璃的選擇,他沒有同意跟穆昆合作,將天下陷入血腥戰火之內,投桃報李,秦諾也愿意給他們兄弟一條活路。 “陛下若是選擇返回烏理國,隨行的士兵可以選擇解甲歸田,從此在南部六郡安居,或者跟隨你一起去烏理國?!鼻刂Z平靜地說著,“甚至想要為大周效力,也可以按時發放軍餉?!?/br> 說到最后,秦諾忍不住笑起來?;貒?,他準備重組南軍,方源就是現成的領兵大將。那時候,南軍不再是針對南陳布防的兵馬,雖然也有駐扎南部邊關,警惕南蠻的任務,但更加重要的責任是駐扎南方各地,肅清四面海盜,保護商旅隊伍,還要在南軍中發展水師,這都是些遙遠的計劃。 秦諾繼續說著:“還有一件事,陛下若返回烏理國,陳璃要留在京城為質?!?/br> 陳玹身形一顫,沉默了片刻,咬牙道:“讓陳璃帶兵回去,我留在京城?!?/br> 秦諾斷然搖頭。他算是看明白了,陳璃這個人的危險之處,還在陳玹之上,真要是把他放回去了,過幾年還不知要鬧騰出什么事端來。絕對不能讓他離開潛鱗司的視線之外。 迎著月光,秦諾最后悠悠說道:“另外,陛下若是選擇南下,朕保證短時間內不會南下征伐?!?/br> 陳玹猛地抬頭瞪著他。什么叫短時間內不會,難道將來他還要繼續征伐南蠻不成? 秦諾笑了笑,他覺得,還是將丑話說在前頭的好。他不是戰爭狂人,也不想發動侵略,但是如果小冰河期真的到來了,而且太過嚴酷的話,為了糧食,只能向南部發展了。當然,未必需要用戰爭手段,也可以用收買或者合作莊園的形式。 一場對話,持續了大半個時辰,兩人在柔軟的草地上繞了好幾圈??吹眠h處兩撥人馬心急如焚,卻又不敢驚擾。 好吧,心急如焚的只是林嘉他們。對面的袁沖和雷陽冰眾人,目前正在三觀碎裂的邊緣。 待秦諾和陳玹走遠之后,雷陽冰迫不及待問道:“白將軍,這是怎么回事兒?” “我當時并未身亡,只是流落北地斗場之中。后來機緣巧合,被淳王殿下所救,淳王登基之后,便在內宮任職了?!狈皆囱院喴赓W解釋著。 袁沖幾個人震驚地聽著。 雷陽冰忍不住問道:“那白將軍你為何不聯系我們?” “前塵已了,白光曦的身份已經告終,如今我以方源的身份行走?!狈皆闯谅暤?。 雷陽冰難以置信,“白將軍,你是決心投效大周朝廷了?”這句話說出,身后的南陳眾人都有一陣sao亂。白光曦在南陳小朝廷中的威望,幾乎等于裴翎在大周朝中一般。甚至因為跟陳玹的親厚,還更勝一籌。 “投效大周又有何不可?皇上為人仁慈寬厚,善待百姓,是一位明君?!背龊躅A料,開口的是陳璃,他笑著道,“連我都要被折服了,何況白將軍?!?/br> “九殿下?”方源轉頭望向他。 陳璃神情一片坦然,“大家都該清醒了,既然沒有一絲機會,便不要再懷抱僥幸?!?/br> “九殿下,你這是什么意思?”袁沖皺眉。 陳璃笑起來:“還不明白嗎?南陳走到如今的地步,已經再無后路了?!?/br> “大家回頭看看曾經并肩作戰的兄弟們,他們都是我們南陳的百姓,家中還有父母妻兒在等待,何必再執著一條死路呢?!?/br> 袁沖和雷陽冰,以及數名將領轉頭望去,身后的士兵們都停駐在山坡之下,很多人身上還帶著傷痕,剛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廝殺,滿是風塵和疲憊。其實不必看這些士兵,單看他們自身,這些年征戰殺伐,沒有一刻停歇,也都早已傷痕累累。 “可是九殿下,之前建鄴城破的時候,您都沒有……”雷陽冰迷茫地開口。 “因為那個時侯還有北朔啊?!标惲Э嘈σ宦?,他抬起手,按在雷陽冰的肩頭。 “可是現在,北朔已經沒有指望了。這天下大勢,無可逆轉?!?/br> “袁將軍,雷統領,還有大家,都醒來吧?!?/br> “這天下間,本就無不滅的國家,無不亡的生人。我南陳的國祚也是如此,便如一個英雄,曾經有過輝煌的功勛,如今已經年邁,走到了末路的一刻。天下間沒有任何神藥,能挽救一個瀕死至此之人?!?/br> “行至末路,是天命所致。這是我們兄弟之責,不是諸位將軍和戰士的責任。大家為我們,為南陳國祚所付出的鮮血和犧牲,已經太多了?!?/br> 說到后來,陳璃眼眸中隱有淚光,望著神色茫然的諸位將領,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這些年披荊斬棘,歷經多少磨難辛苦,一路辛苦了。我代皇兄感激諸位的一路扶持?!?/br> 出乎所有人預料之外,他突然彎下腰,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眾人紛紛避開,有些人慌亂地想要扶他。 但是陳璃還是堅持著,將這個禮行完。 “也希望諸位能看開這一切,大周天子是仁義之君,不會苛待歸降的將士,還有南陳的子民?!?/br> 聽完陳璃的一番話,每個人都神情復雜,半輩子為之奮斗的目標,突然之間就到了瀕臨幻滅的一刻。 戰事步履維艱,他們幾乎所有人都經歷過不止一次的生死存亡,最危難的關頭,也曾經想過戰死沙場,殉國而亡。但真的面對這驟然而來的末路,人人心頭都浮現一種茫然。 這種末路不是金戈鐵馬的殺伐,驟然到來,熱血拋灑。而是一種逐漸看清楚四周,發現一片荒蕪的驚慌。 知曉他們需要多思考一段時間。 陳璃跟方源兩人下了山頭,將身后的空間留給他們。 “幸而有你在?!闭驹谏侥_下,陳璃低聲慨嘆著。 袁沖、雷陽冰他們終究能夠想明白的,畢竟,連忠勇無雙的白將軍都歸降大周了,他們還有什么轉不過彎的。 剩下的,就只有一個難題了。 遙望著遠處徘徊走動的秦諾和陳玹。 沉默片刻,方源嘆息:“希望他能夠看透?!?/br> “皇兄不是看不透,只是走不出?!标惲Э嘈?,又低聲道,“光曦哥哥,謝謝你了?!?/br> 白光曦雖然算計了南陳一把,將他們騙上了戰場,但也為他們爭來了一條活路。甚至現在,皇帝明明可以雷霆之勢將他們兄弟拿下,隨意處置,卻選擇溫和勸降的方式,也有部分原因是看在這個人的情面上。 “不必說謝,難道他們不是我并肩作戰的兄弟和朋友嗎?”方源笑道。 “是啊,也不必多謝,反正以后需要你維護的日子還多得很呢?!标惲α似饋?。 遠處皇帝和自家皇兄在談什么,他雖然無法聽清,但也能夠推測一二。年輕的皇帝想必已經不想再將精力損耗在戰爭上了。連續到來的大勝,大周至少未來二十年,都不再有邊疆危機。對這位仁厚的皇帝來講,盡快罷兵議和,安撫民生才是第一要務。南部六郡民生凋敝,需要漫長時間的休養生息。 他應該會同意自己皇兄返回烏理國,如果他肯交出南部六郡,并勸說水師歸降的話。畢竟對那個遙遠的南蠻小國,大周是不會有興趣的。 但歸降的屬國,終究要有一個人質。就好像之前烏理國作為南陳的屬國,其王子也常年居住南陳建鄴城一樣。 除了自己,壓根兒沒有別人了。 方源抬起一只手,按在他頭上,就好像少年時候那樣。 “苦了你了?!?/br> “沒有啊?!标惲ь^看著他,笑了起來。 對自己來說,已經是意料之外的優待了,身為潛伏的細作,危害無數軍民的叛逆賊子,竟然還能夠享受質子的待遇。簡直要感動的流淚好不好。 “我是說這些年來?!狈皆吹氖职丛谒珙^。 陳璃低下頭,“沒有,其實日子挺好的,比起你們在南邊的舉步維艱?!彼@些年留在裴翎的身邊,有長輩傾囊相授,有兄弟意氣相投,真的不能算苦了。除了午夜夢回之際,那個念念不忘的夢之外。 說話的功夫,遠處的秦諾和陳玹終于結束了這場談話,往山坡上走來。 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方源正擱在陳璃肩頭的手上。 似乎也談得挺好的。秦諾突然對留這個家伙當人質的決定有點兒猶豫了起來。 方源和陳璃各自迎了上來。 陳璃恭敬地向秦諾行禮,然后帶著陳玹離開了。 方源陪著秦諾往回走,秦諾正想開口問一問之前戰況的細節。 方源突然開了口:“你說的欺負是怎么回事兒?” 呃,他耳朵真靈!隔得這么遠都能聽清楚。 “就是在南瀾城一座叫淵色臺的宮殿里巧遇,有些話語不合,一不小心打了起來?!鼻刂Z含蓄地講述著過程。 是單方面的毆打吧!方源額頭上垂下三根黑線,畢竟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學生,他非常清楚秦諾現在的武功,絕對秒殺曾經一起長大的好友。 “咳咳……先別說這個,告訴朕宮里如今怎么樣了?!?/br> …… 兩人一路說著話,返回了營地。 就在短暫的時間里,大周的兵馬已經在平地上安營扎寨了。幾名將領指揮著士兵布設防線。 秦諾則直接去了后面的大船上下榻。 對于他們毫不客氣地占據了南陳的云霄舸當作大本營,南陳的人怎么看待此事,秦諾才懶得管呢,反正有方源去解釋安撫。就算不解釋也無所謂,整個水師艦隊,他是絕對不會再放手了。 回了船上,林嘉上來稟報一應事務,之后笑問:“不知皇上和那位南陳的陛下談了什么?” 裴拓、陳長安等將領也豎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