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嗨,好在時代不一樣了?!?/br> 老金兀自說得正嗨,一首《在水一方》放完,他不經意之間扭過了頭去,冷不丁地看見后座的男人眼眶泛紅。 他默默地把車停在了路邊,“咋,還聽哭了?” 出息不出息,老金還是第一次碰見聽鄧麗君聽得掉眼淚的人,還是個男人。這么稀罕的事,他還是頭一遭碰見。 他打開了車窗,兀自抽了根煙。 在車里繚繞的煙霧之下,他瞅見了青年手里捏著的相片。 他說:“長得挺俊的啊,你對象?” 賀松柏說:“抱歉,我明天要離開這里了,接下來的細節我會讓我的伙伴跟你繼續詳談?!?/br> 老金問:“你去哪里?” “找我對象?!?/br> 老金很寬容地笑了笑,他說:“去吧,對象只有一個,生意還有千千萬萬單……” “難怪聽個歌還能把人聽哭呢!” 老金目送著青年下車,回到了旅館。 …… 賀松柏回了旅館之后,并沒有休息,而是托關系買了一張鄧麗君八零年春季發行的黑膠唱片,借了旅館唯一的一臺留聲機。他在奔走之間,卻是也打聽到了關于這個女歌星的生平事跡, 在黢黑的黃昏之中,他亮著一盞臺燈,靜靜地聽著留聲機里曼妙悠長的歌曲。 一曲唱完又一曲,但他不斷地倒著唱片,只聽那一首。 只要是市面上流通著的,賀松柏都買了回來,他一夜補全了鄧麗君的歌曲。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br> 雨后青郁郁的山野里,蕩漾著女人清靈的歌聲。那時的他心里默默地想著它可真應景,他恰好也這么想。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br> 泥濘的羊腸小道上,他暗下決定,他雖然窮,但不管前方道路多長,他都會努力邁過、把她討回家,絕不像歌里那個沒用的男人。 一曲又一曲,歌聲縷縷繚繞、不絕于耳。 “你曾給過我歡樂,給過我甜蜜?!?/br> 她唱著歌的時候,他恰好在吃水晶煎包,韭菜咸味餡他也吃得好甜,誰讓她這么暖人這么黏膩,甜得讓人發顫。 “時光一去不再回來,留下無限回憶” 又過了一個急轉彎,她讓他唱“好哥哥好meimei”的山歌,他沒有應。好哥哥好meimei是唱給未婚妻聽的,唱了就要做他婆娘。 “看見月亮叫我想起,想起你的情意?!?/br> 賀松柏覺得自己不應該受虐一樣地聽這些歌,一曲曲就跟在他心里落下了根似的,現在仰頭看見窗外的月亮,只覺得今夜肯定又是難以入眠的一夜。 他聽完了這些歌曲,黑白照片上笑容清澈的少女愈發清晰,她依偎在他的身旁,低頭把花嗅。 清晨,一夜未眠的賀松柏收拾好包袱,趕了最早一班的飛機。 …… 1980年,g市。 實行自由貿易,大量的g市人自主創業,廠房搬離市區,近千個批發市場自發形成。 趙蘭香在自己的工廠,手把手地教女工們做衣服,近百臺的縫紉機在同一個時刻梭梭地響起,縫紉機上的線柱不停地旋轉,棉線隨著跳躍的針頭,融于每一塊布中。 趙蘭香笑了笑,滿意地道:“月底趕制出任務,漲兩成工資!” 車間的管理聞言,用喇叭一遍遍傳播著這個消息,車間的女工于是更賣勁兒,線柱轉悠得愈發地快。 趙蘭香信步地邁出了廠房,趙永慶私下拍了拍閨女的手。 “回去吃飯吧!好好的大學不念,來這里吃苦?!?/br> 趙永慶已經辭去了人人羨慕的鐵飯碗,下海經商,這間服裝廠便是他女兒的產業,而他做的便是印染和銷售。 趙蘭香笑瞇瞇地說:“不了,我得去店里看看,鐵柱剛剛穩定下來,我還不放心?!?/br> 趙永慶把馮蓮做的午飯遞給了她,強摁著她吃完了飯才放人走。 趙蘭香來到了她的飯店,這家新開的飯店叫“松蘭”,古色古香的裝潢,店里摒棄了時下流行吸睛的明星海報廣告、也沒有放任何的流行歌曲。 非常古典,寧靜悠遠。這么冷淡的靜,卻沒有逼退它的顧客。 它仍是每天滿座,價格雖高于市場價,然而食物卻樣樣美味誘人,無論是充滿了民間風味的小吃、還是中華歷史流傳的名菜佳肴、點心,松蘭這里都有。從后廚飄散開來的香味,能把整條街人肚子里的饞蟲都勾出來。 趙蘭香走到廚房,鐵柱穿著一身潔白的工裝,笨拙卻耐心地學著刀工。 他見了趙蘭香很高興,“今天跟著師傅,又學了一道菜!” 早在兩年前梁鐵柱就來投奔趙蘭香了,當時是打算來g市見見世面、討一口飯吃。窩在小縣城里已經不能夠滿足他了,他需要找新的活干。他已經跟著趙蘭香學了兩年的基本功,就在今年正式拜她為師,學習她的手藝。 梁鐵柱憨憨地笑,把一張薄如蟬翼的白蘿卜片遞到趙蘭香的面前。 趙蘭香端詳著這片“蘿卜紗”,肯定了他的成果,“再練上三年的基本功,就算正式入了廚子這一門了?!?/br> 正好是午飯時間,梁鐵柱親手做了四菜一湯請后廚的幾個師傅連同趙蘭香一塊吃飯。 趙蘭香婉拒了他的心意,“剛吃飽了,今天過來是想看看賬的?!?/br> 梁鐵柱把“松蘭”的月度賬表打給她,順便把銀行的存款憑據遞給了她。趙蘭香看著上面的數字,心是落下了。 她說:“這個店終于開始扭轉盈利了?!?/br> “再虧錢,這家店就要關門大吉了?!?/br> 梁鐵柱沒好意思說是趙蘭香太豪氣。當初把這家店由里到外、仔細到一只水杯的精裝,把她自己都裝窮了,至今還欠著銀行的貸款。要不是以前經常被她打臉打得麻木了,梁鐵柱哪里敢放著她這樣干。 花小幾萬塊來開一家店,也就趙蘭香敢冒險。事實證明,人民的生活水平日益增長,已經遠不是幾年前可以相提并論的了。松蘭迅速在g市的餐飲業崛起,成為有格調的代表。 梁鐵柱說:“過幾天我把婆娘接來g市,你還沒見過毛頭吧?” “該天領他來給你瞅一眼,以前他還得過你的壓歲錢哩!” 趙蘭香含笑著把賬本一一地合上,她說:“好啊?!?/br> 梁鐵柱高興之下,不由地嘴快了,他說:“前幾年李忠還勸我去b市,好險沒去成。我就琢磨著北方人吃面噎干餅子,咱們的大米飯又香又軟,米粉又脆又爽,干啥子想不開大老遠離鄉背井去首都?!?/br> “來g市,咱吃好住好,再攢一年的錢,年底也能在這買上房子,接俺阿婆阿媽來這里享福了!” 他一高興就容易飚“俺”字,純河子屯口音,這多少勾起了趙蘭香的幾分回憶。 李忠為什么會去b市,梁鐵柱和趙蘭香都心知肚明。梁鐵柱很敏感地轉移了話題,接著說房子的事。 他自己卻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氣,蔣少校已經不來糾纏她了,她為什么還…… 要知道松蘭當初剛成立的時候,那位可是氣得把招牌都給拆了、扔了。 趙蘭香笑著道:“不夠錢,我先借給你也成?!?/br> 梁鐵柱憨笑著搖頭拒絕了,“我自己能掙的!現在吃住都被公司包了,工錢全都能攢下來,年底就能買到房子啦!” 梁鐵柱說的公司,實際上是趙蘭香、趙永慶父女合開的“萬盛”公司,旗下包羅了餐飲、服裝、娛樂產業。聽起來很厲害,但全體員工加起來也不過數百人,一個飯店、三個工廠已經是全部了。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他們的公司受到了當地政府的政策扶持,一路開綠燈,甚至今年還跟外資合作,談了好幾單生意。 沿海的城市于貿易方面有著天然的優勢,尤其打開國門、對外貿易之后,g市的工廠如雨后春筍,迅速崛起。 趙蘭香聞言也點了個頭,她拿起自己的衣帽,披上大衣戴上帽子頂著嚴寒,步行回了家。 街上依舊放著流行歌曲,靡靡之音令人迷醉。她回到家掏出鑰匙,嘴里還能跟著哼上幾句。 “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br> “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br> 房子是她新買的,就在z大附近不遠的地方,方便她落腳。趙蘭香大一的時候就選擇了她熟悉的設計專業,內容都是曾經學過的,課業很輕松。學校的老師也很支持她自主創業,假條打上來基本能批下來。 鑰匙插.入鎖眼,一道輕微的咬合的鎖聲響起,她推開了門。正當她轉身關上門的時候,視線忽然凝住了。 她手中的鑰匙嘩啦啦地掉到了地上,街上曼妙空靈的女聲依舊蕩漾著。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男人穿著黑色的風衣,精神奕奕,氣質冷冽。他如漆黑的眼眸宛如寒潭,幽深不可見底。唯有在她的關門的那一刻,起了一點漣漪。 他伸了一條腿格擋住了關上的門,推著她的肩迅速進了屋,他粗糲的拇指涼涼的搭在她的肩頭,有種酥麻起電的感覺。 趙蘭香蹙起了眉。 賀松柏“嘭”地一聲關上了門。他微微揚起的唇線性感得讓人想親吻,但他卻兀自抿起,扯開一個氣勢洶洶的弧度。 他問:“76年唱了80年發行的歌?” “76年的時候你就懂得投機倒把不丟臉,讓我忍耐幾年?” “77年春天你就知道要高考了?” “78年大姐遭遇的不測,你是怎么馬上猜到的?” “你為什么對阿婆這么好奇?” “你為什么要住進我家?”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為什么是我?” 他一個問題,問得比一個還要兇,他雙手摁著她的雙肩,雙目通紅,牙關緊咬,他眼里迸射出來的狠意就像一匹孤狼,仿佛只要她答錯一個,下一秒就能張開傾盆大口生啃了她的骨頭。 沒錯,賀松柏的眼里充滿了侵略性。 他壓抑了兩年的不甘和憤怒,都在今年爆發了出來。 他最后問:“你和蔣建軍,是什么關系?!?/br> 趙蘭香低頭笑了笑,“沒有關系?!?/br> “是什么關系?” “我——說,沒有關系?!?/br> 他怔忪了片刻,她便撇開了他的手,兀自地脫掉了熱得發汗的外套。 趙蘭香給他倒了一杯蜂蜜水,她俯身拇指旋動了一下,留聲機繼續轉了起來,屬于這個年代的靡靡之音蕩漾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