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混在這一片吵鬧之中的賀松柏,心情很平靜,他捧著一本書在看。 顧懷瑾擰開了熱水壺,喝了一口說:“哎,這就對了嘛?!?/br> “化悲憤為動力,好好讀書,以后會出人頭地的?!?/br> “你很聰明的,知道啥時候該干啥事。不是我說你,我也跟碩明打聽過那個孩子的消息了,那個孩子著實很優秀,連我從小驕傲到大的兒子都不一定及得過他。好的姑娘總是不乏追求者的……” “我會盡力把我會的東西都教給你,你也好好學,好嗎?” 賀松柏著重地點頭,他把書放在一旁,躺在臥鋪上盯著窗外的風光。呼嘯的火車一路經過南方潺潺的小溪流水、大河山丘,來到了北方巍峨雄壯的嶙峋高山、路過了地圖上的秦嶺淮河,跨過了波瀾壯闊的長江黃河,大半個中國的南北風光,在這一條列車上幾乎看全了。賀松柏凝視著一路的風景。 他的眼前不由地浮現起那年他和趙蘭香一塊去s市坐的那趟列車時的情景,風景總也看不膩,當時的心情就如同爛漫的陽光,即便那是正處秋季,也讓人覺得處處是鳥語花香,每一處景色都別致得令人深刻。 但現在他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合上了書本。 …… 1978年,賀松柏去念大學的頭一個年頭,國家領導人d同志視察東北三省以及唐山、天津等地時發表了北方談話,談話提及黨和國家的工作重心應該轉移到經濟上來。他提出了打破平均主義,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改革思路。 d同志在視察時曾說:“國家這么大,這么窮,不努力發展生產力,日子怎么過。我們人民的生活如此困難,怎么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這一切都被報如實地記錄了下來,b市的人民聞風走動,而t大的學子們看了報紙也幾乎瘋了一般地討論,飯堂里到處都洋溢著青年們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言論。賀松柏看完報紙后,默默地給鄉下的李忠發了個電報,讓他趕快來b市,另外讓家里的姐夫給他匯一筆款。 賀松柏來到b市念書后,便讓李大力幫襯照料養豬場的生意,所幸養豬場那邊經過了一次緊急轉移之后一切都進入了正軌,李大力盯著也不難。 李忠收到了合伙人賀松柏的電報之后,很快地揣著他幾乎所有的積蓄來到了b市。他氣喘吁吁地出了火車站,賀松柏接了李忠的行李,行云流水給他開了一間賓館的房間,順便請他去北京飯店吃了一頓飯,把人家的招牌菜點了一圈上來。 李忠坐在大首都亮堂堂的飯店里,有些局促不安。 他嘿嘿地扒了幾口飯,嘖嘖稱奇:“不愧是b市,氣派又敞亮,剛才我粗氣都不敢喘?!?/br> “一頓飯燒掉那么多錢,賀老板大氣??!”李忠不由地揶揄道。 賀松柏眼睛微瞇,唇角不由地揚起,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他沒有同李忠提他之前一個學期伙食費僅僅花了七十來塊,十來二十塊一個月,每頓飯幾毛錢足夠解決溫飽。他每年穿不了幾件新衣服,穿的都是鄉下大姐親手做的。 與賀松柏同系的一個家境較為優渥的男同學,在北京飯店恰到見到了點單加菜賀松柏,他見到賀松柏眼皮不眨一下便點了最貴的紅酒,差點沒跌下眼鏡,他盯了好久才敢上去認賀松柏。 “這不是賀同學嗎?” 賀松柏跟同系的同學寒暄完后,才回到包廂繼續跟李忠閑聊。 賀松柏的這個同學離開后,心里默默想:“恐怕很多人都要大跌眼鏡了,原來這位賀同學才是真正的有錢人?!?/br> 賀松柏剛來的時候背著一卷破鋪蓋,穿得寒酸破舊,平時吃飯節約又簡單,很難讓人相信他是有錢的人。他做實驗也好、寫論文也罷,因為成分的原因遭受到不少的質疑和打擊。 包廂里,李忠喝完了紅酒,砸吧著嘴道:“這不夠咱的二鍋頭夠勁兒,跟女人似的軟綿綿?!?/br> 賀松柏微笑道:“再開瓶二鍋頭給你?!?/br> 李忠美滋滋地喝了飯店的名酒,澄澈的酒液盛在胎質凝滑白皙的瓷杯里,映著柔和的燈光,香醇的酒液甘甜綿長,他邊喝邊道:“我打算把鐵柱這小子帶過來的?!?/br> “誰知他不肯來,嫌遠。我跟你說,鐵柱去年討的婆娘,今年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和你那外甥鐵頭就差了一個月?!?/br> 賀松柏淡定地道:“難怪他不愿意來b市,來了弟妹肯定得要罵我?!?/br> 李忠說:“他雖然不來b市,但是他說他要去g市哩!還記得你以前談的對象嗎?” “這小子多半是去找趙知青了,聽說要跟她做生意。他以前就愛幫襯趙知青的生意,想當年她的甜點鹵味在咱縣里賣得那是一個走俏?!?/br> 賀松柏聽到“趙知青”這三個字,沉默地喝了一大碗的酒。 “她嗎……你肯定是聽錯了,她現在會過得很好,衣食無憂,用不著再像以前那樣沾這種臟事,掙這份賣命錢?!?/br> 李忠雖然喝得有點醉了,但也自知戳中了賀松柏的傷疤,他打著哈哈趕緊轉移話題。 “你這次讓我來,打算干點啥事?” 賀松柏湊近了李忠,低聲說了一段話。 李忠聽著聽著,眼睛射出精光來,躍躍欲試。 他說:“你敢干,我就敢跟!” 改革的步子越來越大,北方談話結束不久,十二月份舉國上下迎來了春天的第一響巨雷,它嘭地一聲炸開了封塵了十年的華夏大地。會議內容有很多,賀松柏最關心的是它嘗試對現有的計劃經濟做出調整改變,企圖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 除了國有企業、集體產業,國家開始鼓勵起非公有制的發展,這徹底地令人瘋狂了! 李忠買到當天的報紙,一口氣買了一百份跑到t大,一股腦地扔到賀松柏的面前。 他興奮地跟賀松柏說道:“以后咱們這不叫投機倒把,叫私營企業了!” “快快去研究研究,怎么申請注冊!” 賀松柏抽出他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報紙,他心潮澎湃難當,感覺像潛伏在陰暗的地里頭的土撥鼠,頭一次正大光明地鉆了出來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他再也不用體驗那種時時刻刻被人勒著脖子的滋味了。 很快他發了電報,讓鄉下的姐夫趕緊給養豬場走正規的流程,注冊商標。緊接著,他和李忠兩個人成立了一個簡陋的建材工廠。 十一屆三中全會里有涉及城市建設的內容,身在建筑系的賀松柏瞄見了商機,他和李忠掏出了自己的積蓄在郊外建起了工廠,招攬了一大批b市的流動人口。說來也是嘗到了政策的甜頭,當地政府給予了很多的鼓勵和幫助。 賀松柏順利地注冊了“香柏”這個商標。 李忠瞅見了它,暗地里默默搖頭感嘆,“何必?!?/br> 79年的春天,中央又發布了關于地主、富農分子“摘帽問題”的決定。那一天,對于賀松柏來說是特殊的一天,他感覺自己這輩子的好運氣仿佛都用在了大學。好消息接二連三,令人雀躍令人歡喜。 但這無疑卻是他在這幾年聽到過的最值得開心的喜事之一。令賀松柏有種如釋重負、如沐春風的感覺。 這個帽子,曾經沉重得跟大山一般壓得他不堪重負,夾起尾巴做人。連念個大學他都低調謹慎,從不與人交惡,唯恐錯失了念書的良機。這讓他不禁地想起了第一次談對象的時候,因為成分問題而自卑自棄的自己,他不禁微笑起來。 很快他發電報告訴了鄉下的老祖母,他幾乎不用想都可以預見,老人家接到電報的時候那副老淚縱橫的模樣。 不過賀松柏的預想肯定是落空了,因為李阿婆早就從紅星收音機里收聽到了這個“摘帽”的新聞,當時老人家激動得熱淚盈眶、年過古稀卻還忍不住嚎啕大哭。接到孫子發電報的時候,李阿婆正被女婿背著,一家人給她逝去的先夫、愛子立墓碑,修葺墓xue。 賀家后的那個小山坡,聳著兩個鼓包包,卻從來沒有墓碑,每到清明,土包上會壓著幾片白紙。今年終于立上了墓碑,清晰地刻下了主人的名諱,他們的墓志銘是阿婆熬了兩宿親自寫的。 …… 1980年的冬天,賀松柏是在忙碌的奔波中度過的,他請了學校的假去s市拓展業務。 賀松柏談完了生意,掏出錢幣和票來坐公車,他把腦袋靠在車窗外,閉目養神解酒氣。 班車不知不覺駛到了終點站,他被售票員轟下了車。下了車的賀松柏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陣冷風吹來,吹散了他渾身的酒氣。他不知不覺之中走到了熟悉的巷道。 那條他曾經因為催債、挨家挨戶敲門的小巷子,他撇過頭朝著公車站奔去。兜兜轉轉,他走到了一家照相館門前。 一個女孩拉著母親的手,嘰嘰喳喳仿佛在討論著什么,她轉過頭來看見了賀松柏,天真無邪地問:“你看,這個大哥哥不就是相片里的那個嗎?” 賀松柏抬起眼,看見了他和趙蘭香的照片。當時他們只拍了一張,這張明顯是攝像師偷偷拍的。照片上的他青澀又嚴肅,而照片上的女人卻低頭嗅著香花,靜靜微笑。這張照片仿佛穿越了他的記憶,一下子戳得賀松柏心頭難受。 他找來了店長問:“這張照片可以賣給我嗎?” 第122章 畢竟這個年頭對肖像權的認識還沒有那么深刻, 賀松柏在照相館發現了自己的照片,能做的也只是花雙倍的錢把它買下來。 所幸店長還是當年的店長,沒有換。 他讓人把墻上的照片取了下來, 只收取了當年的原價。 他打趣地問賀松柏:“那位姑娘呢?” “現在已經是你的妻子了吧?” 賀松柏含糊地回應, 只怕別人問得更多。他取了照片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入懷里,很快一頭扎入了嚴寒之中。 冬季的第一場雪, 紛然而至。 賀松柏打開了傘, 緩步地前行著。 終于他走到了再也沒人認識他的地方, 才掏出照片仔細打量, 他的指尖觸摸著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稚嫩又清麗,穿著一身白襯衫,皮膚白的幾乎耀眼。她拾起地上的花垂頭細嗅的模樣,直擊賀松柏的心頭。又酸又苦…… 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還是七六年,如今已經是八零年的冬天了。他那是還是一窮二白的小子,而她的笑容那么清澈明凈,時間過得太快了,眨眼四年已經過去了。 雪花飄到他的眼睫, 被他呼出來的熱氣融化成了水。 街上不知誰家放起了唱片, “為什么悠悠春風遲遲吹來?!?/br> “為什么陣陣秋雨打樹梢?!?/br> 他再摸了摸相片, 恍惚間相片里一男一女的兩個人另外一個人漸漸褪色, 變成了一個人。 木槿花樹下卻把香花嗅的女人不見了,只余下一個青澀、嚴肅的青年。 賀松柏揉了揉眼睛,指腹使勁地搓著。 “哎呀……賀老板啊, 你快上車吧!” “我真是招待不周,沒把你送回賓館!” 剛剛和他談生意的s市衛浴公司的經理老金停下了車,把賀松柏拉上車。 老金摁下了收音機的暫停鍵,換了一首歌。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br>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br> 從收音機里傳來悠遠又曼妙的歌聲,極靜極美。歌喉仿佛被春雨潤過一般,平滑又空靈,宛如冬天的涼風,沁人心脾。 這個熟悉的旋律,令沉浸在相片的變化之中的賀松柏怔忪住了。 它曾經無數次飄蕩在山谷之中,第一次聽見它的時候,是趙蘭香發現他去殺豬場干活,心疼得掉眼淚。他去縣城送完豬rou回來的路上,她就在他的單車座后一遍遍地唱著它。 如今再聽,賀松柏仿佛還能聞見當年雨洗青山之后的味道。 他說:“這首歌好聽?!?/br> 老金是個音樂發燒者,他聽見賀松柏的夸贊,臉上煥發出與有榮焉的紅光。 他說:“鄧麗君的歌是有種不一樣的味道?!?/br> “這張專輯你是第一次聽嗎,今年春天剛發行的,我還以為你們學生娃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 賀松柏聽到這里,停頓了良久。 他問:“是嗎,今年春天剛發行的?” 老金拍著胸脯說:“別看我是個粗人,沒文化,但是就好這一口。鄧麗君你認得吧?海峽那邊的歌星,以前她的歌都是禁曲,都不準聽的,叫啥來著,啊……靡靡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