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節
成慶帝會將他當做心腹,恐怕也有這個原因,他的猜忌心那么重,只有蕭褚和張璠這樣的孤臣才能入他的眼。 不過沒人知曉,張璠那個生母,其實是萬俟一族的族人,她也是萬俟一族在經歷了晏家滅門慘案后,為了自保,早年埋在京城的暗樁之一,由她培養出來的孩子,自然也對萬俟一族忠心耿耿。 在萬俟蘭入了后宮,成為了成慶帝的妃子后,這些原本埋在京中的暗樁自然也被轉送到了她的手中,張璠,正是其中之一。 密謀了一番,張璠就悄悄從碧波閣離開,他畢竟還是外男,碧波閣位于后宮之中,要是被人發現他出現在這兒,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同樣的萬俟蘭也必須盡快回她的煙云軒,即便她是后妃,被人發現她大半夜的出現在這兒,也會惹來旁人的懷疑。 可正當她要離開的時候,碧波閣那棵需三人環抱的月桂樹后,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也不知道那個人從什么時候起就在那兒了。 萬俟蘭和身后的老嬤嬤被嚇了一大跳,尤其是萬俟蘭,由寬大的衣袖遮擋著,順著手肘的機關,滑落下來一把鋒利的匕首,緊緊捏在手心,隨時準備在那人質問之前動手。 只是等看清來人,握著匕首的動作一頓,哐當一聲,銀色的匕首就掉落在了石階之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是你……” 萬俟蘭的聲音有些顫,眼眶也忍不住有些泛紅。 多少年了,她都不記得多少年,他們沒這樣近距離的看過對方。 在這后宮之中,她是皇帝的妃嬪,他是皇帝最寵幸的太監總管,他們兩人總是有那么多的避諱,同樣的,萬俟蘭也知道,他們在互相躲著對方。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深宮之中蛻變,蛻變成她陌生的模樣,聽著前朝后宮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憎惡他,畏懼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記憶中那個開朗,率直,正義凜然的晏哥哥,只是她曾經一個美好的夢罷了。 萬俟蘭重重眨了眨眼,好像眼里進了風沙一樣,她不敢讓自己流淚,那些淚,早在二十多年前的日日夜夜里,流干凈了。 晏哥哥曾經說過,她是森林的公主,而他是保護公主的將軍,他會讓她每一天都開開心心的,不掉一滴眼淚,那是他對他的承諾,或許現在的他早就忘記了當初年少時的諾言,但萬俟蘭還記得,所以她不想在這個男人面前哭泣。 “你不該摻和進來的?!?/br> 寂靜的夜空下,一身暗紅色錦衣的男子開口了。 晏褚看著不遠處黑紗遮面的女人,眼底的情緒復雜,在黑夜之中仿佛一團化不開的濃霧。 蒼白的膚色,黝黑的眼眸,殷紅的嘴唇,這世間最誘惑致命的色彩,在這個男人身上居然詭異的被統一了。 砰、砰、砰,萬俟蘭驚嘆,不論什么時候,不論對方變成了什么模樣,她的心,永遠只有在面對他時,才能那般劇烈的跳動。 “可是我已經摻和進來了???” 萬俟蘭看著眼前妖冶奪目的男人,這十多年,她曾后悔過嗎,或許是有的,如果她知道他還活著,如果她知道他也生出這深宮之中,她或許…… 萬俟蘭的嘴角帶上一抹苦澀,她還是會選擇進宮吧,因為這埋葬了無數少女的深宮中,有他啊,只是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絕對不會以成慶帝的女人,以妃嬪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吧。 就好像命運給她開了一個玩笑,她覺得自己走的都是正確的道路,結果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從一開始她就錯了。 萬俟蘭覺得自己的眼前一片迷霧,她眨了眨眼,感覺有幾滴濕潤的液體順著眼眶流下,她抬手擦了擦眼淚,笑的溫婉甜美,一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那時候他是鎮國將軍的長子,她是萬俟一族的小公主,在成慶帝沒有登基之前,晏家就鎮守在大商西北的定風關,而萬俟一族的駐地,離定風關,也就二十多里的腳程。 沒人知曉,晏昭南曾經對萬俟一族的族長有救命之恩,兩家也曾玩笑似的說過要給兒女結親的話,只是當時晏褚和萬俟蘭的年紀尚小,雙方的長輩都打算讓他們從小培養感情,待各自長成之后,如果還有那個意愿,就下定結親。 在成慶帝以壽誕為由將晏昭南連同家眷全部召喚進京前,晏褚還和萬俟蘭承諾了,要給她帶京中最時髦的小玩意兒。 他們從小一塊長大,在萬俟蘭心里,晏褚早就已經是她未來的夫婿。 只是帶著無數的憧憬,她等來的,只有晏家滿門被屠的消息,隨之而來的,還有晏昭南的叛國罪和謀逆罪。 那一段時間,西北人人自危,不少晏昭南曾經的部下被牽連,萬俟一族和晏昭南的交好都是在私下進行的,加上萬俟一族特殊的地位,才從這件事當中抽開身。 那時候年僅十歲的萬俟蘭怎么都不信晏叔叔會做出叛國和謀逆的事來,同樣的,她也想調查清楚晏家滅門慘案,可西北距離京城實在是太遠了,即便身為萬俟一族的小公主,她能做的事也是有限的,最終,她下定決心,干脆以和親的身份進入到了宮廷當中,只有去了京城,去到成慶帝的身邊,她才能查到更多的消息。 在她十五歲那年,她進宮了,在離開西北之時,她以未亡人的身份,給晏褚立了一個衣冠冢,里面埋葬的,是所有曾經晏褚送給她的禮物。 那時候,一心想替晏家翻案的萬俟蘭怎么都沒想到,她心心念念的晏褚沒死,對方居然會以那樣截然不同的樣貌,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 和她分別時的晏褚雖然年紀也就將將十歲,可因為晏家男兒常年鍛煉的緣故,體格高大健壯,肌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英氣勃勃,眉眼間盡是浩然正氣。 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晏褚,身形消瘦,膚白如雪,有一種病態的艷麗,他的眼神陰鷙,猶如蛇蝎一般,加上他偏愛赤紅,暗紫這樣濃墨重彩的衣裳,頹麗、勾人心魄,同樣的也讓人心驚膽戰。 這樣的晏褚,讓她完全無法將對方和曾經的少年聯系到一起,恐怕除了她,沒人能夠認出來,原來惡名遠揚的蕭都督,蕭廠公,居然是鎮國將軍的嫡長子。 萬俟蘭記得,蕭,是晏褚母家的姓氏,對方改了姓,潛伏在這深宮之中,為的是什么,不用想也清楚了。 在發現對方的第一時間,萬俟蘭是想著跟晏褚相認的,只是很快的,她就膽怯了。 她以什么身份和對方相認,以成慶帝妃子的身份,以一個很有可能是晏家滅門慘案的元兇的女人的身份?她還替他的仇人生了一個兒子,這樣的她,有什么資格再走到他的面前,告訴他每一個日日夜夜,她都是那么的思念他。 更何況,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驕傲,曾經的晏小將軍,現在成了一個人人鄙夷的太監,這樣的他,難道真的會希望她認出他來嗎? 或許晏褚也是那么想的,明明兩人離得那么近,卻在這幾年間,沒有任何接觸,即便在宮里碰上,也不打招呼,遠遠避著對方走。 萬俟蘭就這樣默默看著,她看著那個男人在仇恨中迷失自我,他變得越來越威風,所有人都怕他,他身上沾染的血腥越來越多,有罪有應得的,也有無辜人的。 那樣的晏褚,讓她感到陌生。 來到這深宮之中,支持萬俟蘭的是兒時的情誼,以及被時間所醞釀積淀的感情,可面對那樣陌生的晏褚,以及逐漸開始長大的兒子,萬俟蘭的天平開始搖擺。 成慶帝是她不喜的,可對于宗政清琪這個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萬俟蘭無法割舍。 一開始,她打的是扶持兒子登基,然后由兒子給晏家滿門平反的主意,直到現在,這個想法依舊沒變,唯一的變數就是晏褚,萬俟蘭不知道晏褚想要做什么,但不用說,對方一定恨透了宗政皇室,他不會放過成慶帝,也未必會放過成慶帝的這些子嗣。 萬俟蘭無法阻止晏褚復仇,甚至還會幫助對方加快這個復仇的進城,但是她真的恐慌,如果有一天,當她的兒子和晏褚站在對立面的時候,她該幫誰。 “收手吧,成慶帝的命我要定了,看在年幼的情誼上,你放心,太后的位置是你的,皇帝的位置,也會是你的兒子的,咳咳?!?/br> 晏褚咳嗽了兩聲,原本就蒼白的肌膚更增添了幾分死氣,就如同開到極盛的花,越艷麗,越聞得到腐敗的氣息。 “你以為我現在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太后的位置?” 萬俟蘭有些傷心,可聽到對方的咳嗽聲,依舊忍不住心軟的想要上前。 她知道成慶帝寵幸他,宮中也有傳言,丹房那些道人煉出來的丹藥,成慶帝時常會賞賜晏褚,與他共享。 聰慧如萬俟蘭還能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東西,光看成慶帝現在的身體就知道,那是能掏空人的玩意兒,也就成慶帝當這是好東西。 而晏褚想要取信成慶帝,對于成慶帝的賞賜,自然是不能推據的,可想而知,本來就受過重傷的男人,在不斷服用這些要人命的丹藥后,身體會敗壞成什么模樣。 萬俟蘭偷偷尋了兩個做藥膳很有一手的廚子,用自己的人脈安排在了蘭沁宮中,好歹也能幫著調理調理晏褚的身體。 一邊心焦,一邊又因為對方太過疏離的話有些心冷,連帶著萬俟蘭脫口而出的話都有些生硬了。 老嬤嬤在后頭充當木頭,心里卻替自家公主感到焦急,明明心里頭一直惦念著這個男人,怎么真有機會獨處了,反倒還鬧別扭了你? 在老嬤嬤看來,成慶帝是配不上自家公主的,自家公主也無心于他的寵愛,不然就憑公主的樣貌心智,這后宮哪還有那個妖妖嬈嬈的蔣貴妃的事兒。 也怨那個老皇帝,要不是他那么多事,晏家還好好的,自家公主和晏小將軍,肯定是一對神仙眷侶啊。 哪像現在,晏小將軍變了,小公主也因為四皇子有了牽絆,兩人再怎么樣,都回不到從前了。 老嬤嬤替自家小公主感到可惜,在心里又給那個行將就木的老皇帝狠狠記了幾筆,決定等回了煙云軒,就去小佛堂那兒參拜幾句,祝那昏聵的老皇帝早日升天。 “我們兩人,本就只有兒時的一點情誼,你該不是想讓我相信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哈哈哈,咳咳,蘭嬪,蘭娘娘,真真是可笑?!?/br> 晏褚邊說邊咳嗽,因為情緒過于激動,都快把肺給咳出來了,不過也因為這樣,憋氣之余,臉上多了幾分紅潤。 “我和你之前的婚約,只是長輩的一句玩笑話,在我選擇進宮那一天起,這個婚約就作廢了,你當你的蘭嬪,安安分分等著老皇帝駕崩,然后做你的太后,僅此而已,不要再做那些無謂的事了,我不會感激你的,這顆心,早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br> 晏褚拉過萬俟蘭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那個傻乎乎的晏褚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蕭褚,從地獄里爬上來的蕭褚?!?/br> 他湊近了萬俟蘭,兩人靠的極近,都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溫度。 萬俟蘭能夠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即便沐浴更衣后都無法去除的腐敗的味道。 慘白的肌膚,五官在夜色下打下的陰影,黝黑的眼眸倒映出來衣擺赤紅的顏色,詭譎可怖,萬俟蘭不由的后退了一步。 “嗤——” 晏褚的笑聲隨著一陣清風消散在空氣里,仿佛那個笑聲,只是她的錯覺罷了。 “你怕我,你居然怕我?!?/br> 晏褚笑的恣意,他松開萬俟蘭的手,良久,收斂了笑容,臉上的表情恢復了冷凝。 “所以,別再妄圖靠近我了?!?/br> 話畢,晏褚頭也不回的離開。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在他離開后,萬俟蘭直接跪坐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她不斷地搖著頭,哪里還有往日清冷的模樣。 她怎么會怕他呢,她明明,她明明…… 難道真的是時光將他們改變的面目全非,再也找不回各自曾經的模樣? 萬俟蘭不信! ***** 蘭沁殿中,一片幽暗,在這里伺候的宮人都知道蕭九千歲是最不耐獨處的時候被人打擾的,因此他身邊貼身伺候的人很少,也基本不會進入到寢殿服侍。 因此一到宮里熄燈的時候,下人們就各自回自己的房間歇息去了,除了幾個守夜的下人,諾大的宮殿沒有一絲人氣。 此時蘭沁殿的寢宮之中,晏褚走到一個暗格之中,搬出一個不小的木盒,按照原身以往的習慣,將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擦拭。 有不貴重卻勝在精致的小步搖,有時間久遠,已經開裂的小泥人,還有一個褪色的小繡球,一件件小玩意兒,都被仔細地清理了一番,再按照原樣放了回去。 這些小玩意兒,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三件,是他欠一個小姑娘的二十三件禮物。 晏褚捂了捂自己的心臟,悶悶的鈍痛,從他在碧波庭說出那些絕情的話后就沒有停止過,不知道這些感情是原身的,還是代替他存活在這個世界的自己的。 當初那份年少時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模樣,連晏褚自己都分不清了,畢竟那段感情,他有的只是記憶,只是因為后來的慘烈,使得那份僅存的情感太過珍貴,每當他絕望的時候,支撐他的也僅僅是這些小小的曾經的美好,越懷念,這份情感就越升華,直到它滾成雪球,每看一眼,都是心酸,每想一次,都是心痛。 “這一次,會是不同的結局?!?/br> 晏褚捂著胸口,小聲地說道。 本就不該是他們承受的痛苦,他想看看,如果當初原身試著相信一些,試著放開一些,這一世的他們,會不會有不同的未來。 ***** “九千歲,那些吃里扒外的人,都處理好了?!?/br> 人來人往的御花園里,一個穿著白色貂毛滾邊披肩的男子坐在太師椅上,邊上擺著的一壺清茶還冒著熱氣,在這已經降溫,略顯濕寒的深秋顯得有些誘人。 他膚白如玉,配著月白色的蟒袍錦衣,幾乎可以入畫,當然,首先得去除此時在他面前不遠處慘烈血腥的畫面。 十幾個宮人被捆在長凳上,邊上是手執一丈紅的健壯太監。 “嘭——嘭——嘭——”每一個板子下去,都能聽到那些被捆在長凳上的宮人的慘烈叫聲,以rou眼可見從那薄薄的衣衫內滲透出來的鮮血,幾棍子下去,衣裳都被打破了,衣裳底下皮開rou綻,幾乎能夠看到白森森的骨頭。 再刮過來一陣風,濃烈的血腥味,隔了老遠都聞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