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 “你醒了?”就在這時,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門外溜進來。 臨霜詫異地看過去。 走進來的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孩兒,看模樣大抵十、十一歲,梳著普通民女皆愛的雙丫鬢,粉頰如玉,笑容深甜。許是望見了她在哭,女孩的面龐閃過一絲驚訝,轉瞬又似乎明白了什么,重新笑起來,“你睡了好長時間呀,足足一天一夜呢!再不醒,溫嬤嬤都要去請大夫了?!?/br> 陸臨霜沒有說話,只是那么瞪大了眼望著她,神色既是不解,也是迷茫。 “我叫秋杏,本姓林。你呢?”秋杏依舊笑瞇瞇的,啟手為她到了一杯茶,抵到她面前,“你剛醒,渴不渴?喝點水吧?!?/br> 她沒有拒絕,遲疑地接過了,小口小口地啜下去??戳丝此?,片晌,啞著嗓子說出了第一句話,“這是……什么地方?” 她沒有回答秋杏的問題,卻是問出了這樣的一句話。凝定的瞳眸含著不安,既緊張又害怕。 秋杏似乎看出來了,輕笑道:“這是平州城的客棧,我們現在正往京州定國公府的方向去,你放心?!?/br> 聽聞她的話語,臨霜暗暗舒緩了一口氣。 好在,不是醉花坊和紅雀樓。 與委身煙花巷相比,到底定國公府已算是天堂。 “你也是被家里人強賣到公府去的嗎?”大概是覺得她面善投緣,秋杏不由湊近了一些,眨巴著雙睫問道。 “也?”臨霜有些詫異,望著秋杏甜甜的笑靨,怎般都無法讓她將“被賣”兩字與她身上遐想。 秋杏解釋,“這次定國公府在北地收了八個丫頭,六個都是被家里賣進來的,其中三個像你這樣,迷迷糊糊被賣掉了,只有你醒的最晚。所以我猜,你也是被強迫的,對嗎?” 陸臨霜沉默了,不愿去回想自己先前所遭遇的一切,也方知這世上原來有許多同她一般命運的姑娘,不由暗了思緒,許久道:“我是被我哥嫂賣掉的?!?/br> 秋杏了悟,看著她低落的神情,主動拉住了她的手,“既然已經是這樣,那就不要不開心了。反正他們都已經棄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戀他們呢?再說,家里就未必會比公府好呀?!?/br> “難道你心甘情愿到公府為婢?”她有些不大理解。即便家中再貧苦,公府再繁榮,再公府中作奴又怎會比在家中自由? “對呀!”秋杏卻甜甜笑出來,一雙眼月牙彎彎,攜著稚氣的純真,“我爹死得早,我娘丟下我跑了,只有我奶奶把我養大,奶奶一死,我連一口飯都吃不上。還是溫嬤嬤看到我,給了我五兩讓我把奶奶安葬,又把我帶到公府去。我覺得,反正都是活,在哪里不是活呢?若是留在村子里,我怕是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不如到公府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增增見識也是好的!” “可是……” 可是她畢竟不一樣。她還有哥哥,還有家人,還有自己無法舍卻的感情。 這句話陸臨霜卻沒能說出口。 秋杏依然笑著,“總之我覺得,反正事情已經這般,左右改變不了什么,何不試著接受呢?雖然這條路是難了些,但,如若不闖一闖,怎會知道不會闖出一條自己的路呢?” …… 如若不闖一闖,怎會知道不會闖出一條自己的路呢—— 陸臨霜徒然怔住了,這一句仿若一股電流擊中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又順著血液逐漸流淌到大腦。 是……左右都是路,都要一步一步的走。又怎知,這條路行不通呢? 爹娘自小教她讀書,命她要身具傲骨,就是為了她不必走普通農女的道路??伤孕∩L在那個小村莊,似乎也沒什么可以步出村去的可能。如若不是這一次,她或許此生,都無法到那傳說中繁華廣闊的京州帝都……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如風破開繚繞瞇眼的云霧,心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恍然洞明,滿心的難過仿若隨風散去了,瞬息間心中已有一個決定浮出心湖,慢慢變得堅定。 …… 爹,娘。 臨霜過去的十余年,一直都是在爹娘的庇佑下長大的。 而今,既然你們已經不在了,那么臨霜未來的路,便要由臨霜自己來走了。 無論臨霜的結局如何,臨霜一定都會聽聆你們的教誨,堅韌不撓,勇敢走下去的! · 人的心中一旦有了決定,心便會逐漸平靜下來,逐漸的,便會令人忘卻了悲傷。 又過了幾日,臨霜已徹底從最初的沮喪中抽出身來,精神也逐漸好了許多。 經過她的了解,她大抵明曉了目前的境況。他們這一行,本是要自北地南下向往腹地京州的方向,誰知途徑平州郡地界時,載人的馬車竟壞了一輛,不得已才停在客棧歇腳。好在馬車的問題不大,拉去集市很快便修整好。眾人在平州盤桓了幾日,也紛紛養足了精力,便就此再次啟程。 這一行共十五人,其中有八名是定國公府新定的婢女,除卻帶隊的溫嬤嬤,其他六個是府中負責護送的小廝侍從。聽秋杏的描述說,他們后面本還有一隊,不同的是那一隊載的為公府新定的男童小廝,自平州時便率先走了。 這本也是公府歷年來的慣例。定國公府家大業大,其下的奴仆侍婢數不勝數,每年皆會在一些偏遠的村莊收買些少年少女作丫鬟仆從,來補缺那些為己贖身的丫鬟小廝、或上了年紀被送出府的姑姑嬤嬤。至于公府為何專愛挑選邊隘偏遠的孩子做奴婢,據聞一來是擔憂變賣這些孩童的家長約后反口;二來,則是令這些孩童知曉家鄉道遠,斷了他們妄圖回鄉的心,也好一心一意侍奉家主。 入京的一路道途漫漫,就這般馬不停蹄風餐露宿地走,也至少要走上二十幾日。好在女孩子們年紀相仿,聊起嗑來倒不會覺得悶。這八個女孩子中,最長的方才十四歲,最幼的也僅有九歲。依照臨霜的了解,她們大抵都是家庭貧瘠,被父兄變賣為奴的。亦有少數同秋杏一般,自己將自己賣掉,只為得個能活下去的活計,也好混的口飯吃。 漫漫走了幾天,幾個丫頭已經互相混得熟絡。偶爾談笑間,也都會流露出些許對自己未來的迷茫和期盼。她們基本都來自遠鄉村野,連郡城都極少見過,更不消說帝都的繁花似錦,瓊樓玉宇。隨著即將入京,眾人的好奇心也都紛紛提懸了起來,幻想著那京州帝城是怎般的車水馬龍,燈火璀璨,十里長街繁盛未央。 自然,提及最多的仍屬定國公府。 即便云水村天高皇帝遠,臨霜一心不聞窗外事,但對于這舉國聞名的定國公府,也是有所耳聞的。 大梁國立國百載,國之名士貴族無數,其中卻以定國公府的沈家來歷最為悠遠——據聞前朝末年,前朝皇帝昏庸無道,禍國殃民,致使周邊諸國發起戰亂,民不聊生。梁太.祖皇帝不忍見國土分割,以靖國難的名義發起兵變。彼時沈家為中原世族大宗,不僅斥巨資助太.祖皇帝集軍器人馬,且率親子親自披甲上陣,威勇殺敵,至天下大定。太.祖皇帝銘感五內,便以“定國”之號親封,敕令其建立公府,誥封爵位,世受皇恩。 沈家祖上首位定國公沈成清,傾舉族之力助太.祖皇帝打定天下,其下三子,長子沈竹文、二子沈竹義,均自戰爭中英年早亡。三子沈竹胤自沈成清逝后,承襲定國公爵位,娶云南王嫡女云氏為妻。而今云氏孕三子一女,其中長子沈震域自幼習武,武藝超絕,方過弱冠之歲便被封為懷遠大將軍,掌精兵數十萬,鎮守大梁邊關,并娶樂安長公主;幼女沈君瑤更被當今梁帝收納后宮,賜封貴妃。真正使得沈家門楣光耀,方為諸貴族之首。 為示沈家的繁榮,坊間甚至有俗語稱,“這天下,乃是蕭氏平定的天下;梁國,卻是沈家打下的梁國?!?/br> 這樣一個雍貴繁盛的定國公府,即便是最底下的小廝丫鬟,似乎也是不平凡的。 這一天,臨霜這一隊馬車踏入了帝都京州。 許是由于季冬,城中路上馬滑霜濃,行人略有稀薄,卻依舊抵不過十里長街的熱絡。自車窗的簾幕輕掀一角,便可見街上商賈云集,坊鋪琳瑯薈萃。幾個丫頭爭先恐后,伸長了脖子向外瞧,目不暇接欣喜不已。 然而領隊的溫嬤嬤卻并未帶她們直接去往公府,而是到達了一個別院,與另兩隊人匯合在一起。陸臨霜這才知道,此次公府除卻在北地收買了些小廝丫鬟,亦在南地收了一批。而今兩隊人馬匯合,待人數集的齊了,方才列為一批,共同送入定國公府。 在別院待了幾日后,終于在一個晴朗天里,溫嬤嬤帶著這一批女孩,踏入了定國公府—— 第4章 公府 定國公府的府邸位于京州城南嶼山下,占地極大,雖名為“府”,但遠瞧過去,倒更似是一座巨大山莊一般。府邸修設得極其雍容華貴,雕梁畫棟,彩琉為瓦,尚隔著幾條街,便已遠遠可見那鱗次櫛比的建筑,氣派非凡而莊嚴。 這一日,一行女子自溫嬤嬤的帶領下入了定國公府。 “定國公府一共六大院,三小院,九閣,十二偏院。六大院中,除卻后院,東、西、南、北、中,皆是家住的住處,你們可不能擅闖……” 丫頭們走的自然不可是正門,而是偏巷后的一處小角門,從門外一入,正對的一處極大的園落。只是而今正處冬季,園內百花零落,然而通過園中那櫛比有序的陳設,已可測想若是盛夏,園內又會是怎般的絢麗盛景。 這一批入府的女孩子們共二十人,年紀都不大,家世、經歷亦都如出一轍。許是經過了路上數十天的磋磨,孩子們都已不再同最初般哭鬧悲傷,而紛紛顯露出了認命的姿態。臨霜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但自從別院起,這種異樣便一直在自己身邊縈繞,直至來到公府后達到最盛。 依照慣例,新入府的婢女小廝皆要在資歷較深些的姑姑嬤嬤帶領下,巡繞一圈公府,也令她們對公府有些初步的了解。然說是巡繞,公府中幾座大院都不可踏足,其實不過是在周側的幾座小院中大抵走上一圈。然而即便只是幾座小院,便已可見整座公府是怎般的大小。其中的建筑景色更是風格各異,美輪美奐。幾乎可說是個小小的皇城都不為過。 據說這一處府邸乃是太.祖皇帝特為定國公沈成清親建的,占地足有百畝,依照臨霜的估量,怕是十個青水村尚不能及。那一刻她突然有種尷尬的羞慚,心覺此番哥嫂將她賣掉,似乎,也并非一件壞事。 隨著溫嬤嬤大抵巡了一圈,溫嬤嬤的腳步稍微一停,回頭望了望眾女,吩咐道:“這里的規矩繁多,你們要盡快熟悉。入了公府,你們可不再是民間的小野丫頭片子了。在公府中行事,少說多做、恭敬遵從方為上策。你們方才入府,是最沒有品階的下婢,更要萬事小心,否則稍有行差踏錯,可是十個腦袋都不夠賠命的,所以行為言語都要加倍小心,可明白了?” 這些女孩子哪里見過這等場面,忽聞訓言,一個個紛紛睜著大眼睛,點頭嚅嚅地稱“是”。 聽見了回應,溫嬤嬤的容色柔軟了些許,頓了頓,又蹙眉道:“還有,你們初來,如若遇到家主,可不能這樣直勾勾的盯著,這可是對家主的不尊重,一定要低頭斂眸,知道了?” 她方一開口,女孩子們又立即聽話的將頭低了下去,異口同聲,“知道了?!?/br> 溫嬤嬤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溫嬤嬤?!?/br> 一個聲音這時從列隊的正前方傳來。 音色清冽,沉穩淡然,是個少年聲色。 數十個女孩子們還未及抬頭,耳邊已然響起了溫嬤嬤的聲音,“呀,竟是三少爺。見過三少爺?!?/br> 聽見那句“三少爺”,眾女心知這便是溫嬤嬤口中所言的公府家主,此時腦中回蕩的唯有溫嬤嬤方才的訓言,更加不敢抬頭看。有幾個大膽的姑娘悄悄抬頭,想要探一探究竟,可方一抬眼便對上了溫嬤嬤冷厲的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臨霜處在隊伍的最末,低頭望著腳邊的卵石。隔著稍遠,僅能聽見兩人的談音: “奴婢不知三少爺在此,擾了三少爺清修,還望三少爺恕罪?!?/br> “溫嬤嬤客氣了,我只是路過?!鄙倌甑穆曇粽f不出的好聽,“這些是今年新入府的婢女嗎?” “正是的。奴婢方帶她們巡繞完公府,正要帶她們去后院的紅楓苑去?!?/br> “那嬤嬤快去吧,天色不早,以免耽擱了?!?/br> “是?!?/br> …… 靜寂間可聞衣袂擦動的微響,伴隨著少年沉靜的步伐。 臨霜低著頭,視線所及只能見一抹淡藍的衣角。就在他從自己身邊欲要擦肩而過時,他的步履似乎停了一停。 然后,走過—— 輕薄的衣袂拂過她的裙擺,微風徐過,臨霜只聞一抹淡淡的松香,輕若絲霧,很快隱去了。 · 夕暉時分,一行女子跟隨溫嬤嬤來到了紅楓苑。 紅楓苑處在公府后院,正是公府中等級最末的婢女的住所。臨霜方一進入后院,略一觀察,方才明白了為何溫嬤嬤會說公府六大院中,唯有后院可容丫頭暢行。定國公府立府上百年,傳至而今這一代,家業龐大,分支繁雜,已然將各房分散在其他五大院中定居。其中五大院中品階稍高些的婢女小廝,必是要跟著主人留在院中的。唯有不曾跟主的低等奴婢,全然被置在后院,分替其余五大院做些粗使的活計。 她們初來,自然也是要先入到后院的。按照溫嬤嬤的敘述,她們要先自后院隨教習姑姑的指導,修習作為婢女應當掌握的技能,最后經過統一考評,依照能力與特長被選擇分配在哪個院中。如此一來,這最終的考評無疑成了最關鍵的所在,也是決定這數十丫頭中未來命運的分水嶺。 舟車勞頓了僅小一個月,溫嬤嬤也不愿給她們太大的壓力,簡單說了些許便很快離去了。接替溫嬤嬤的是一名十五、六歲的二等婢女,名喚錦瑜,據聞是紅楓苑的掌事婢女。她似乎不大好接近,未說太多,只很快令眾女們熄燈入寢,好在明日一晨帶領她們去見教習姑姑紅玉。 第二日晨,后院負責織補的丫頭送來了一批新衣。 公府繁榮,便連婢女們的行裝都頗具考究,品級不同,衣容上也有很大異同之處。如她們這般沒有品階的婢女,所著的是棉布所縫制的半臂,天藍的裳,鵝黃為衽,窄袖束腰,最為方便行止做活。 “臨霜,我好看嗎?”立在鏡前,秋杏止不住地照,一臉甜笑喜不自勝,“我可從沒穿過這么漂亮的衣裳!” “好看?!迸R霜點了點頭,手中摩挲著綿軟的衣料,盡管聽說這是府里最次的衣裳,但已然是她穿過的最好的布料,心頭不禁酸楚。 “臨霜,秋杏!快走了,錦瑜姑娘已經在點人了!” 苑外傳來脆嫩的呼喚,臨霜略略一應,抓著秋杏急匆匆跑出門。 · 蘭亭閣是后院中一個古雅的小閣,陽光明媚,斜陽穿透窗欞,在室中投上無數斑駁的光點。 錦瑜將二十個女孩子帶到閣中后便離去了。女孩子們見門外沒了動靜,不禁又紛紛嬉笑起來,互相調侃夸耀著對方的穿著與衣容。她們這些女孩子多數都是大字不識的貧困農女,此刻吃飽穿暖,便已是最大的喜悅。 爭笑間小閣的門突然開了,一行人陸續走進來。打頭的嬤嬤見狀蹙眉,用力咳了一咳。望見來人,眾女頓時噤聲斂神,重新乖乖地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