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秦長洲金邊眼鏡, 長得又帥, 顯得風趣又和善,饒是穿著f大二附院三十六塊錢一件的肥肥白大褂,都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君子。 那個小護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位置騰給了秦長洲。 躺在床上的許星洲昏睡著,卻還化了點淡妝,插著鼻管,口紅暈開, 秦渡已經給她擦了擦。 秦渡捏過許星洲細白的胳膊,秦長洲取了止血帶,用力扎住了女孩子的上臂。 那止血帶扎得頗緊, 秦渡怕許星洲疼,下意識地想去松那個帶子, 被秦長洲一巴掌拍了回去…… 短期的靜脈創傷性cao作與靜滴不同, 無論是抽血還是靜推, 大多選貴要靜脈,因為它粗、明顯且好找, 可是此時被止血帶扎了,那青藍色的血管卻還是細細的,幾乎連下針的地方都難以找尋。 “你家星洲有點缺水哦,”秦長洲在許星洲胳膊肘上拍了拍, 拍得那塊皮rou通紅,又仔細地把碘伏擦了擦:“……可見情況還是不算樂觀, 等會哥找找人,給你轉個科——” 然后秦長洲停下動作,抬起頭,看著秦渡,道: “你還是趁早感謝一下,我怎么給你找到的于主任吧?!?/br> 秦渡張了張嘴。 “執意不入院,”秦長洲說:“明明是個自殺傾向那么嚴重的小姑娘,連鑰匙都敢偷……這次情況這么可怕,是因為她自己怕自己不死,又吃了別的藥,懂不懂?” 許星洲那一瞬間,在他懷里微微抽搐了一下。 秦渡眼眶都紅了,死死咬著牙關。 “所以于主任連藥效稍微重一點的,都不敢開給你?!?/br> “——卡著量,”秦長洲說:“卡著藥名,卡著劑量,所以她晚上總是哭著醒過來……” 秦渡:“……” 秦長洲莞爾道:“我本科的時候聽他講座,那時候就知道他厲害,手下患者康復率特別高,自殺率是最低的?!?/br> “苯二氮卓中毒預后很好,”秦長洲一邊說著,一邊以手繃了許星洲冰涼的皮rou,將針攮了進去。 “……別慌了,”秦長洲抬起眼睛,看著秦渡,說: “渡哥兒,你是個撐起她的人?!?/br> 外頭仍在下雨,轟隆隆的雷雨將月季打得七零八落,劍蘭花在雨中指著天。 急診外頭起了糾紛,似乎是個小孩父母想加塞兒,拽著醫生護士吵得天翻地覆,這世上每片靈魂都喧囂不已,都在痛苦而自私地活著。 拮抗藥起效極快。 秦渡還以棉簽抵著許星洲胳膊上的小血點兒,許星洲的手指就動了一下。那手指頭纖纖細細的,秦渡曾經給她笨拙地包扎過,如今傷口已經愈合,只有一點不自然的白。 然后,許星洲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她還插著鼻管,細長眼角都是紅的,看上去極為可憐,一睜眼眼里就是淚水,將睫毛沾得透濕。 秦渡:“……” 許星洲一眨眼淚水就往外掉,一滴滴地滲進自己的發絲之中,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著雪白的天花板。 那一瞬間,秦渡火氣止不住地上涌。 ——這個騙子在裝可憐給誰看?她想做什么,還想尋死? 秦渡五內翻騰,暴怒到想把許星洲掐死在這張床上,那脖頸纖細白皙,里頭還含著根硅膠胃管,堅實地抵著這個姑娘的食道,令她難受得發抖。 “——許星洲,”秦渡冰冷地捏著許星洲的手腕道:“你現在就是活該?!?/br> 許星洲淚水止不住地外涌,哭得面頰都紅了,女孩子哭著將自己的面孔別開。 可是,秦渡如何舍得碰她一指頭。 “我他媽……” 秦渡氣得太陽xue鼓起,他要把許星洲罵一頓,或是掐死在床上,讓這個騙子哭出來,為自己的欺騙和演戲付出慘痛的代價,就看到了許星洲翕張的唇。 “……抱,”許星洲近乎崩潰地道:“抱抱……” 她那時候亂糟糟的,聲音又破碎又沙啞,秦渡幾乎是立刻紅了眼眶。 不能抱她,秦渡告訴自己,要給這個姑娘一點教訓。 她不愛自己,一切都是演的戲,那些親親抱抱,那些抱在一處的耳鬢廝磨,全都是蓄謀已久的告別。 許星洲連反偵察技巧都用了,我就偏不讓她知道我真的發瘋一樣查過她。 然后許星洲乖乖地伸出手,沙啞地對秦渡說: “……抱抱呀,”小姑娘崩塌般地道:“師、師兄抱抱洲洲……” 秦渡坐在旁邊凳子上,冷淡地看著許星洲。 許星洲藥效沒過,還是有些譫妄,說話含混不清,加之仍然抑郁,整個人又是掉眼淚又是崩潰的,秦渡給她辦完入院,回去的時候許星洲就木木的,進入了一個相當淡漠消極的狀態。 秦渡:“晚上了,吃飯嗎?” 許星洲癱在床上,不回他。 “……師兄去給你買飯,”秦渡毫無尊嚴地逗了逗她,道:“不可以餓著,想吃什么?” 許星洲仍然不回,背對著秦渡,看著那扇小小的窗戶,墨藍雨天,璀璨的金色雨滴。 秦渡的心里,都快爛了。 她大概從來沒有愛過我,秦渡想。 秦渡可能只是她的一個工具,高興了就來喊兩聲師兄,不高興了立刻踹進桌底,秦渡掏心掏肺地對她好,在雨里發瘋的找尋,這些東西在許星洲眼里——她放在眼里過嗎? 這個不可一世的騙子。 她換上了病號服,寬松的條紋棉將她襯得幾乎沒有了似的,瘦瘦一小只,卻那么壞。她壞得無師自通,她捏著秦渡一顆從未被人拿捏過的心,終于成為他人生最痛的劫難。 ‘因為我喜歡你呀’,在璀璨的燈火中,小騙子甜甜地說。 然后,轉眼偷走了抽屜里的藥。 ——師兄對你沒有隱瞞,那個青年近乎卑微地對許星洲說。 他的驕傲自尊和放縱頹唐,他的自戀自厭和他的人生,所擁有的一切。 秦渡眼眶赤紅地看著許星洲消瘦的、裹著薄棉被的背影。 “你沒有話對我說嗎?!?/br> 秦渡冷漠道。 許星洲畏光似的背對著秦渡,那根長長的、令她痛苦的鼻管還杵在許星洲的體內,令她一動不敢動。許星洲過半個小時還要洗一次胃,她沒聽到似的,一言不發。 有什么辦法能讓她愛上我嗎,他絕望地想。 秦渡摸出手機,打算出去給許星洲買些她能吃的,總歸不能讓她餓著。她現在又瘦又吃不下飯,胃也被弄得難受,不愿意說話也正常,而秦渡實在是不舍得讓她吃醫院的飯菜。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于化不開的黑暗之中,傳來了許星洲的抽噎: “……師、嗚……師兄……” 秦渡握著門把手的手頓了一下。 “定個外賣?”秦渡轉過頭問:“不想師兄走?” 許星洲蜷在被子里,難受地、語無倫次地說:“……沒有騙、騙人?!?/br> 秦渡冷冷道:“騙什么?不想師兄走的話訂個外賣,沒得抱,做了這種事抱什么抱,心里沒點數嗎?!?/br> 許星洲抽泣個沒完,蜷縮在小床上,伸出只手拽住秦渡的衣角。 雨聲穿過長夜,隱約雷鳴,病室外燈光暖黃,護士推著推車來來往往。 “沒有……”許星洲抽抽搭搭地道:“我沒有騙你呀?!?/br> 秦渡一怔。 許星洲哭著道:“粥粥沒有騙你,是、是想……” “是,師兄有一天也會不喜歡我了,”許星洲發著抖,崩潰地大哭,“那時候就不會、會對我這么好了,不會抱著我睡覺,不會哄著我吃飯,連抱抱都不會抱,晚上會把門關上,讓我自生自滅,……” 她語序顛三倒四,言語不清,每句話卻都像是在嘔出心頭的血一般。 抑郁癥患者是拒絕和外界溝通的,可是她大約是感受到了秦渡那句話中的絕望,生怕秦渡誤會她。 于是許星洲硬是鮮血淋漓地把自己逼了出去,將自己一顆心血淋淋剖開,發瘋般地捧給秦渡看。 “用雞咕咕想都知道師兄mama不會喜歡我這種人,”許星洲哭到哽咽,連鼻管都抖抖的,那硅膠管絕對令她十分難受,因為許星洲甚至發起了抖:“——爸爸也不會喜歡,爺爺奶奶也不會?!?/br> “我知道我和師兄天差地別,師兄朋友覺得我是被包養的,你接觸過的東西我連碰都沒碰過,我從小到大都是最普通的人,我沒……沒有勇氣……” ……我沒有勇氣,看到未來。許星洲想說。 盡管我曾經熱愛活著這件事,可是被拖進深淵底部時,我被浸泡在絕望之湖。 湖中沒有氧氣,只能用最悲觀的天平來衡量深淵外的愛——許星洲一生不曾被需要,因此迷茫而自卑。 秦渡:“……” “可是,”許星洲大哭道:“我那天真的是為了見師兄才打扮的?!?/br> “因為師兄給我付錢的那天吃醋了,才會刪好友的……” “為師兄哭過好多好多天,”許星洲淚水簡直止不住地往外掉,像一串斷了線的白水晶,“可是師兄來道歉就很開心,戳我額頭也高興,因為拒絕了師兄的表白難受到睡不著,師兄拉黑了我太太太難受了……” 許星洲鼻尖通紅,眼眶里都是絕望的淚水。 “真、真的沒有騙你?!?/br> 許星洲哭著拽住秦渡的衣角,生澀而難過地道:“所以……” “所以,別、別生粥粥的氣了……” 然后許星洲哭著,主動鉆進了秦渡的懷里。 那姿態帶著一種全然的依賴和愛慕,裹挾著窒息和無望的纏綿——于是那飛鳥一般的、柔軟而熱烈的姑娘依賴著他。 ——依賴。 秦渡只覺得自己離瘋已經不遠了。 他死死抱住許星洲,將她摁在病床床頭,粗魯地吻她。 鼻管有些礙事,許星洲嘴唇上還咸咸的,口腔里還有漱口后的藥味兒。 門外似乎有護士的推車灑了,有小孩在外面追逐打鬧,秦渡聽見許星洲的心跳:咚的一聲,咚咚兩聲,猶如劈裂的火種,凡間眾生嘈雜,人間庸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