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北上的天總是籠著層灰蒙蒙的霧,鮮少能看到廣州深圳那種湛湛青空,但是那一天至少能看出一線微弱的藍色。 玄關處,秦渡給許星洲套上自己的外套,她裹在秦渡的風衣里,小小一只。 “今天見的醫生是托我哥找的關系,”秦渡摸了摸許星洲的頭道:“我哥你見過的吧?在日料店里的時候。我當時就是和他去吃飯的,和我一起去的,那個戴眼鏡的人?!?/br> 許星洲想了想,模糊地點了點頭。 她的記憶時好時壞,卻仍然記得秦渡在報告廳外溫柔的那一通電話。 他那天的那一通電話,究竟是給誰的呢? 還有那個學臨床的女孩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秦渡是不是喜歡過她?可是又不太像……許星洲又覺得有點悶悶的別扭,從秦渡的接觸中稍微躲開了些。 “那就是我堂哥。說起來他還算我們校友呢?!鼻囟捎钟H昵地捏了捏許星洲的臉:“他是04級的學長了,要聽學校的老八卦可以找他,別看他道貌岸然的,其實私下非常能八?!?/br> 許星洲點了點頭,秦渡開了門。 外頭是陽光鋪就的金光,有種難言的高檔,甚至有點五星級酒店的味道。許星洲第一次打量這個自己住了三天的、秦渡居住的地方。 ……許星洲看著自己還沒消腫的腳腕,又消極地評估了一下自己普通的家庭背景,覺得自己有點格格不入。 秦渡鎖了門,許星洲行動不便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兩步。 下一秒,秦渡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許星洲的手。 ”給你借力?!鼻囟膳c許星洲十指交握,對許星洲道:“扶著師兄就成?!?/br> 許星洲點了點頭,被秦渡牽著手下了樓。秦渡開了車,令許星洲坐在副駕上,并且悉心地給她扣上了安全帶。 許星洲手心發涼。 “別怕?!鼻囟煽粗S星洲,莞爾道:“醫生很好,在治療這方面是絕對的、說一不二的專家,我們又是關系戶,不用緊張?!?/br> 許星洲囁嚅道:“……我……” 秦渡伸手在許星洲頭上揉了揉,低聲道: “……放心,師兄給你的,一定是最好的?!?/br> 本來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于典海主任是不用出診的。 但是拜托他來診療的人實在是無法拒絕,直接由院長出面打的電話,叫他來幫忙看看。況且這還是兩個二代來托的關系。 這位叫‘秦渡’的二代——他曾經聽幾個年紀大的副院長聊起過,這個人不過二十一歲,年紀輕輕的,是個占盡了好風水的命。 這世上二代大體上分為兩種:一種叫二世祖,可以概括為典型的、富不過三代的、霍霍家產的蠢貨;另一種則是天生的精英——這種就不叫二世祖了。這種人的通俗稱呼是‘太子爺’,預備役的new money。 這些人從小接受的就是尖端的教育,占盡了先天的后天的優勢,而在那些人嘴里,這位叫秦渡的就是上海市里的、為數不多的‘太子爺’中的翹楚。 于主任披上白大褂,進入精神衛生中心時,正好看到一輛尾號888的奧迪穿過宛平南路,開進了院區。 他好奇地朝外看了看,那輛車在空位上停下了——接著駕駛座上下來了一個高個的、一看就帶著股驕橫味道的青年。他下車后先是紳士地開了副駕的門,然后扶著一個稱得上羸弱的、一看就有些怕光的姑娘下了車。 于主任:“……” 于主任覺得不忍心,別開眼不再看。 他在這里工作了近二十年,因為吼病人吼得嗓音都高了八度,雖說工作地點名字叫‘精神衛生中心’,但這地方確實是一所精神病院——而它在成為精神病院之前,首先是一所醫院。 這世上唯有兩個地方將人性的惡展現得淋漓盡致,一是法庭的辯護席,二是醫院的病房前。 精神病院作為醫院的一個分支,其實是個比醫院甚至都殘忍的地方。在綜合醫院尚且能看到病人家屬在放棄治療時的掙扎,他們在做出選擇時大哭,而被放棄的病人也一無所知——可是精神病院不是。 ——許多病人,是在沉默中被放棄的。 漸漸地,他們的家人不再出現,只是偶爾來探視,來探視也走得匆匆忙忙。 這些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的病人,他們病的不夠重——因為這些疾病絕不會直接要了他們的命,但他們又實實在在地病著,這種病折磨著他們,也磨滅著親情。 那個姑娘讓男朋友帶來看病,代表著家人多半與她疏遠??墒悄莻€青年…… 于主任越想越不舒服,索性不再想,進了門診室等著傳說中的太子爺的降臨。 ……上次和這階層的人打交道,好像還是搞司法精神病學鑒定的時候……于主任想了想,又把這個念頭甩了出去。 門診室里陽光明媚,他今年帶的研究生在桌上養了一盆水仙,此時活像一頭耷頭耷腦的蒜,正當于主任無聊到剛準備把那頭蒜拎起來拽幾根須須的時候,門診室的門砰一聲,被踹開了。 于主任:“……” “抱歉啊于主任?!?/br> 一個頗為陽剛的聲音道。 “——路上有點堵,來晚了?!?/br> 于典海:“……” 然后那個聲音又說:“加上病號腳疼,前幾天不知怎么崴了?!?/br> 于主任抬起頭,看到了從尾號888的奧迪上下來的,剛剛踹開了他的門診室的門的,一看就頗為驕橫的青年人——他把那個羸弱的、還有點搞不清狀況的姑娘抱在懷里,將門頂開。 “所以只能抱上來,諒解一下?!?/br> 那個傳說中的‘太子爺’——秦渡,將那個看上去還有點亂糟糟的姑娘,妥善地安置在了于典海的對面。 “別怕?!彼麑δ莻€姑娘說:“師兄在外面等你?!?/br> 秦渡靠在二樓走廊之中,陽光灑在走廊的盡頭,窗外花鳥啁啾,可他所處的地方盡是陰影。 兩個小護士從他面前飛快地跑了過去。 秦渡難受地摸出根煙,又看到對面貼的的禁煙標志,只覺得心里有種難言的發慌。 ——這里很正常,可是太正常了。 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平凡的,看不出什么大病,也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們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上班族,或是學生,甚至還有一些看上去比較沉默的小孩。在這么多人里,秦渡只看見了一個不正常的人——目光呆滯而充滿仇恨、滿臉通紅的癤子,針眼扎了一手,應該是個癮君子。 這里有毒癮戒斷中心,秦渡想。 許星洲正在門診室和那個主任醫師談話,秦渡只能隔著門板依稀聽到一點“是的”和“的確”。 “……治療方案……”于主任說。 許星洲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可是負擔……” 那些破碎的字句甚至都拼湊不到一起去。 秦渡無法打擾,只能在外頭站著,過了許久,至少得有一個多小時——那個于典海于主任才從里面開了門,對秦渡說: “您請進吧,秦先生?!?/br> 秦渡忍不住直接去看坐在沙發上的許星洲。 她還是呆呆地看著窗外,面前的茶已經涼了,茶幾上散著數張a4打印的測評結果表格。 于典海頓了頓,對秦渡說: “秦先生,我想和您溝通一下,許星洲患者的病情?!?/br> 許星洲并沒有避開這個場合。 她似乎有些累了,腦袋一點一點的,趴在沙發上就半夢半醒地瞇了過去——許星洲一向討人喜歡,長得也漂亮,連犯病時都透著一股惹人疼的味道。 秦渡半點都不奇怪地注意到,于典海都和她頗為投緣,甚至還給她開了一盒丹麥曲奇去安撫她。 于典海笑了笑道:“許星洲患者非常堅持,我也了解了一下她的大概情況?!?/br> “她家里沒有別人能管她,所以認為自己得給自己的治療方案做主,所以我也和她商討了一個方案——盡管我不算認可,但應該也算有效?!?/br> 秦渡嗯了一聲,示意他說。 “她的情況,其實稍微有點嚴重了?!庇诘浜V锌系溃骸皬牧勘韥砜?,目前抑郁程度是重度,單向性,伴隨嚴重的焦慮、強迫和肢體癥狀?!壳熬湍芸吹絩ou眼可見的嗜睡和頭痛?!?/br> 于典海又將那幾張表格拿給秦渡看,道:“……從量表評估的結果來看,她還有嚴重的自殺傾向,加上之前發病時也是住院的,所以我的建議是,患者應該住院治療?!?/br> 秦渡舔了舔嘴唇。 他望向許星洲躺臥的沙發。那個姑娘昏昏沉沉的,身上還穿著秦渡的外套——那外套里簡直像是沒人似的,秦渡不禁想起他在晚上抱住許星洲時摸到的,女孩削薄的、凸起的肩胛骨。 他那一瞬間,酸澀地想——她實在是瘦得可憐。 秦渡啞著嗓子問:“……她想怎么治療?” 于典海略一沉吟。 “患者考慮到自己的學業,”于主任道:“和自己的經濟承受能力,不打算住院。單純靠藥物去解決——其實我是不太認可的,畢竟她身邊沒有專門的陪護人員,容易出事兒,我們醫護人員畢竟經驗豐富?!?/br> 秦渡:“治療的錢不用她cao心?!?/br> 于典海猶豫道:“……那也可以,藥單我也開好了。按著她以前吃過的帕羅西汀來。這都不是問題,問題就出在住不住院身上——秦先生?!?/br> “至少我認為患者是需要住院的,我也無法保證時間。秦先生您怎么看?” ——住院,住精神病院。 秦渡直覺不能令許星洲和一群與她同樣處境糟糕的人在一起,甚至還有更糟糕的,讓這些人日日夜夜地同處一室,情緒這種東西本就有感染的能力,而許星洲又是如此的脆弱。 而且住院的話有可能會需要休學,星洲的意思也是不愿意的。 他照顧得來,秦渡想。 “——我不覺得需要?!鼻囟赡贸鍪謾C:“方便加個微信嗎,于主任?有什么事我再問您?!?/br> 于典海失笑道:“好的。改變主意了隨時和我說就是,您的話床位還是隨時可以安排的?!?/br> 秦渡笑了笑,沒說話。 于是秦渡與于典?;ハ嗉恿宋⑿?。 接著,秦渡上去輕輕搖醒了許星洲,低聲道: “——洲洲?!?/br> 這個名字實在是太可愛了,秦渡想,就像一只養不熟的小柯基。 許星洲的睫毛微微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回家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