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楊平不是無……”她在本子上寫,字跡像尖刀刻在石碑上,“辜”字比劃了半天沒寫出來,字越描越黑,她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似的,在本上涂了個烏漆抹黑的大黑圈,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在祝福楊平早升極樂。 “別著急,慢慢說,”甘卿想了想,“當時丐幫出了這么大的事,肯定要徹查,這事從頭看——你爺爺他們幾個人是被楊平叫走的,報信人是楊平讓去的,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反正當年如果我在場,我會覺得太巧了,楊平很可疑,但是丐幫的人并沒有懷疑?!?/br> 閆皓替悄悄說:“因為楊平第一時間痛哭流涕地站出來,說都是自己非得那天攢局,害死了那么多人,而那幾個報信人都像她大舅舅一樣,平時人品口碑都好,跟受害人也很親近,怎么也不可能同時背叛吧?!?/br> 外人陰謀論起來,往往會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張美珍就有一套完整的猜測,但如果其中一兩個關鍵環節不成立,這陰謀就成了紙糊的,顯得單薄了起來。 正像喻蘭川說的,如果報信人沒有嫌疑,那楊平也等于間接地撇清了自己——他只是攢了個局,好幾位忠肝義膽的好朋友跟他一起攢的,能有什么問題呢? 之后發生的一切,肯定都是不幸的巧合。 悄悄平復了片刻,寫道:我大舅舅說“他利用我”,說了幾遍。給我媽留了一封信,讓她送到我爺爺那,爺爺看完以后帶著她趕回家去,發現大舅舅已經上吊了。后來,我媽就跟我爸一起,被爺爺送到了鄉下。 兩個家破人亡的少年人,在陌生的環境里,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然而,別的少年人是情竇初開,互相分享青澀的怦然心動,他倆是相依為命,互相分享甩不開的血海深仇。 悄悄寫:后來有了我,我天生不能說話,我爸媽就商量著要好好過日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們倆留下一個人照顧我,另一個人繼續去追查,我看過我爸給我媽寫的信,他說他什么都沒有了,只?,F在這個家。我這個樣子,一定是報應。他們約定了三年,三年之后就好好回來過日子,上一輩的事不管怎樣,就讓它過去,可是…… 可是,他沒回來。 甘卿往椅子背上一靠:“我有一個觀察,不知道對不對?!?/br> 喻蘭川立刻扭頭看向她:“嗯?” 甘卿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地擺擺手:“沒什么?!?/br> 她想,一些命運特別坎坷的倒霉蛋,沒事最好多反省反省自己,不要總是瞎感慨當下、展望未來——這些人難道就沒發現嗎?像他們這樣的人,每次說出“我什么都沒有了,只?!边@個句型的時候,就快要失去“只?!焙竺娴臇|西了。 深淵下,還是深淵,螻蟻的命運哪有什么下限? 甘卿彎起眼睛,沖悄悄笑了一下:“你接著說?!?/br> 悄悄寫道:我爸一天一天地沒有消息,我媽也越來越不好。她每次跟我說話,都先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臉,再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靠這個來提醒自己穩定情緒,她從來沒跟我大聲說過話,可是我小時候總是做一個噩夢,夢里我溫柔的mama總會突然變成兇惡的鬼臉,追著我,要掐死我。 兒童的眼睛,就像小貓小狗的嗅覺,能分辨出大人埋在皮囊下、還以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喜悲。 當她失去一切,卻牢牢地被一個殘疾孩子拴著,死都死不成的時候,表演得再若無其事,心里的毒也會順著呼吸往外流,除非斷氣,否則瞞不住的。 悄悄:有一次我又做噩夢,害怕極了,爬到我媽屋里,卻看見她披頭散發地呆坐在那,突然用拳頭往墻上砸,砸得白墻上都是血。我以前也見過墻上有血,可她都說是打蚊子留下的。我當時害怕極了,坐在門口哭了,她聽見聲音,就把我抱起來,一邊搖著我、哄我睡覺,一邊說就算不做人,也要報仇。 可她睡不著,那女人顫抖的手就快要勒死她了。 這女孩身上有種很分裂的氣質,一會像一塊純潔無暇的水晶,一會又活像個磨牙吮血的鬼娃娃。 大概她就是一面天然的鏡子,忠誠地反射了她母親白天和夜里的兩副面孔。 喻蘭川敲了敲桌面,十分煞風景地打斷了其他人的百感交集:“等等,我還有個疑問,假設報信人是無辜的,那楊平勾結行腳幫,綁架長老家人的事,到底是怎么cao作的?不會真是靠撞大運吧?” 悄悄眨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 “你也不知道?”喻蘭川頭大地說,“你不知道,就直接拔刀砍人?” 悄悄低下頭,好一會,在小本上寫:我聽見行腳幫的張舵主說的。 張美珍跟甘卿回憶青蔥歲月的時候,居然都沒注意到旁邊有這么一只小貓妖,悄悄也真是天賦異稟了。 悄悄的眉目豎起來,又寫:否則那個楊老頭怎么會驅逐自己的親生兒子? 閆皓很尊重老楊幫主,聽她又出言不遜,就制止道:“悄悄……” 悄悄雙手要飛起來似的,給他打了一串手語。 甘卿:“她說什么?” 大概不是什么好話,閆皓憋紅了臉,用力搖頭,不肯轉達。 喻蘭川一擺手:“你愛怎么想怎么想——不過這次是你運氣好,楊平自己作死,沒給你捅婁子的機會,下次再這樣,沒人能撈你了,再過倆月就滿十八,到時候你可是連從輕發落的理由都沒有了,我麻煩你們都消停點,好好活著不行嗎?” 悄悄被他訓得不敢抬頭。 喻蘭川:“還有,喜歡小動物是好事,但是好事也得有分寸,以后不放心領養人的人品,你可以不給他們,或者干脆實行熟人介紹制度——別、再、讓我聽見‘高空入室不偷盜’事件了,私闖民宅犯法,一個家用攝像頭就能把你送進局子里?!?/br> 悄悄驚訝地看著他,目光一瞬間有些慌亂,咽了口唾沫。小女孩胸無城府,面部表情一目了然,簡直像呈堂證供——雖然就是我干的,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好驚訝。 “不是你還能有誰?”喻蘭川心累,伸手在甘卿面前打了個指響,“我沒什么要問的了,走了?!?/br> “我還有一個問題?!备是淠笞∷氖滞?,問悄悄,“你父親失去音信前,最后一次給家里寫信,大概地址在哪里?” 悄悄在紙上回答:鄰省,具體地址不知道,我去追查過,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什么線索也沒有。 甘卿的眼睛輕輕地瞇了一下。 悄悄:jiejie,怎么了? 甘卿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女孩尖削的小下巴:“我十七歲的時候,跟你一樣滿肚子仇恨?!?/br> 悄悄忽閃著大眼睛看著她。 “現在如果讓我回到那一年,我會好好補課,考個大學?!备是涞吐曊f,“可是我沒有第二個十七歲了?!?/br> 說完,她在一屋子貓狗的目送下,走出了寵物店。 喻蘭川三步并兩步地追了上去,突然有種沖動想做點什么,于是在甘卿過馬路之前,他一把攥住了她垂在身側的左手。甘卿的左手手腕上藏著刀片,這只手相當于兇器,猝不及防間,她下意識地想掙開,喻蘭川卻張開五指,把她的“兇器”囫圇個地卷在了自己手心里,嚴絲合縫。 甘卿驚訝地看向他。 “過馬路不要闖紅燈?!庇魈m川的目光卻越過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平直地釘在馬路對面的交通燈上,不肯回視,“行人就能隨便違反交通規則嗎?” 第九十三章 他話音剛落,空無一車的十字路口上,交通燈就綠了。 喻蘭川唯恐甘卿反應過來,剛一綠,他就趕時間似的拽著甘卿奔過馬路,他個高腿長,走路帶風,把哭笑不得的甘卿拽得像個風箏。 喻蘭川是個衣服架子,從后面看,他的背影不寬不窄,肩頭平整極了,一絲褶皺也沒有的薄外套透出輕薄的體溫,袖口露出襯衫的一個邊,白得一塵不染。 一看就是精心生、精心長的。 不知怎么的,甘卿想起了她拋諸腦后好多年的那個夏末之夜。 十五年前太久遠了,而那天的事對于甘卿來說,也遠算不上驚心動魄,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了。這會她忽然抓住了一點線頭,連忙倒到面前細看,糊得只剩一條小狗褲衩的少年形象就漸漸有了眉目,和眼前的人重合起來。 那時候,他眼睛比現在大,眼皮還沒有薄成一張紙,鋒利的骨骼埋在嬰兒肥下面,因為黑眼珠比別人大一點,看人的時候目光顯得特別沉靜,那么個炎熱又粘膩的夜里,他被行腳幫的烏合之眾綁走了一天一宿,好像也是和現在一樣的干凈講究。 垃圾填埋場堪比生化武器的氣味都不往他身上涌,明明是慌不擇路的跟著自己逃竄,還有心情給她科普狗的嗅覺細胞。 讓人感覺他不是窮講究,而是有理有據的講究。 對了,他那時候還一口一個“jiejie”呢,長大倒學會人五人六了! 甘卿鬢角一縷頭發被風吹到了臉上,正好讓鼻子卡住了,她撲棱了兩次腦袋,那縷頭發就是不依不饒地跟她的鼻梁纏綿,沒有一點要下來的意思,發梢掃得她又癢又想笑,于是她“噗”地一聲笑出聲來:“小喻爺,我要打個報告?!?/br> 喻蘭川:“什么?” 他話音剛落,就覺得甘卿的手一動,喻蘭川的手指先是下意識地一緊,隨即反應過來不合適,又連忙要松手,卻發現甘卿的手是往上抬的,就著他的手背上突出的指骨,把那縷頭發蹭了下去,亂發飛走,露出她一雙沒什么正經的眼睛,被光一打,瞳孔里好像分了一千多層,一眼看不到頭,那雙眼從下往上瞄著他:“打報告啊,用一下我的手?!?/br> 喻蘭川:“……” 妖里妖氣的! 他這一走神,不知不覺地過了馬路,被甘卿抽走了手。喻蘭川把拇指蜷在掌心,每根手指過來捏了一下,開始在心里展開瘋狂搜索,想懟個話題填補倆人之間的空白。 “你剛才最后一個問題,”他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嚴肅正經地問,“是什么意思?” 甘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小喻爺是個很少風吹日曬的白領,領白臉也白,小白臉藏不住血色,從耳廓到下巴紅了一片,真是怪可愛的。 笑完,她嘴角微微一頓,又有些無措。她像個從極寒里闖進人間的冰妖雪怪,習慣了空虛寂寞冷,乍一邂逅人間情意,被暖風沖得頭暈腦脹、壓力山大,不知如何是好。 “悄悄提到了她父親的失聯時間,是她一歲零十個月,我看她工牌上寫著雙子座,那應該是五月底六月初的生日,到生日滿十八歲——這樣算來,她爸失聯時間應該是十六年前的春天?!备是湔f,“我對這個時間比較敏感,所以多嘴問了一句?!?/br> 喻蘭川追問:“十六年前的春天怎么了?” “沒什么,”甘卿輕描淡寫地說,“鄰省有個小面粉廠爆炸,死了十幾個人,其中有兩具尸體脖子上有三寸二分長的傷口,所以人們都說是萬木春把洗手金盆里的水喝回去了,要重出江湖?!?/br> 喻蘭川腳步倏地一頓:“她剛才說的寄信地址也在……” “唔,可能吧,也可能是巧合?!?/br> 喻蘭川心思急轉:“我聽老韓講過,當年面粉廠爆炸,里面牽扯了十八條人命,大部分是無辜的普通人,還有小孩,死人身上有萬木春的痕跡,衛驍一直不肯出來解釋,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寸二分長的傷口,算是個防偽標識吧?!备是渚従彽卣f,“比如你雇我去殺一個人……” 喻蘭川:“我有病嗎?” “打個比方,”甘卿擺擺手,“雇主一般得先下定金,放在古代,是提頭來換尾款,現代沒人要頭了,所以收尾款得需要其他的信物,來證明這個人不是死于意外,我也沒撿別人的漏——有些雇主為了保險起見,會雇不止一個殺手。特殊的傷口就是防偽標志,這是絕活,外人很難模仿,有這條傷口的,都是我的活。但如果沒人付錢,殺手沒必要、也不會露出自己特殊的標記,理解吧?畢竟江湖人多眼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殺人放火這種事,越隱蔽越好?!?/br> “所以你的意思是,面粉廠事件是一場雇兇殺人?” “衛驍那時已經改名衛長生,隱姓埋名,就算有人想請他出山,也沒人找得著他在哪?!备是溆靡环N非常平靜且客觀的語氣說,“這事確實是衛歡干的,你不要問我衛驍為什么要替他擔這個罪名,我以前跟你說過了,不清楚,也許我那個離經叛道的‘大師兄’才是萬木春的正根,他是不是衛驍親生的我不清楚,反正老頭教他,比教我用心良苦多了?!?/br> 喻蘭川皺了皺眉:“但你為什么會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只因為時間地點的巧合嗎?” “說不清,直覺?!备是漕D了頓,她抬起頭,道路兩側夾道而立的樹已經綠了,夾出窄窄的一條天,遠處飄著一點迷霧,“可能是因為行腳幫和王九勝吧——美珍姐說,是因為我手欠嘴欠,罵王九勝是王八,激怒了他,才招了禍,但……不是我為自己開脫,我總覺得不至于?!?/br> 王九勝固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但一個人,能把自己洗得潔白無瑕、穩坐行腳幫北舵主幾十年,呼風喚雨,他不會連這點心胸都沒有——當大壞胚也是有門檻的,像楊平這樣內心比較脆弱,又敏感又自卑的貨色,一般就只配當個流浪的小變態。 她當年寫那行字純屬于孩子心性,小惡作劇而已,就算真的碰了王九勝的逆鱗,他有必要直接跟萬木春對上嗎? 衛驍就算變成衛長生,也絕不是什么好對付的,必須得十分小心、一擊必殺才行,要不然王九勝家大業大、萬木春無孔不入,一在明一在暗,明顯是王九勝比較危險。他布局多年、機關算盡才要了衛驍的命,如果就為了小女孩的一句罵街,那這個人未免也太無聊了。 “我總覺得,王九勝和萬木春之間的早就有什么,我那一次救你,充其量只是暴露了衛驍的藏身之地?!备是湟贿吘従彽赝话僖环较蜃?,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悄悄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你聽出來了嗎?” “尤其關于她的報信人舅舅那里,很含糊,而且細想起來不太對?!庇魈m川推了推眼鏡,“只是我不知道這是她年紀小,轉達長輩的話表述不清,還是故意編來騙人的?!?/br> 悄悄不能說話,手語甘卿還能看懂幾句,喻蘭川則是一竅不通,所以她只能在紙上寫字跟他們交流。寫字比較慢,偶爾提筆忘字還要卡個殼,本身就給人更多的加工時間,比直接口頭交流更容易說謊。 喻蘭川:“她有什么必要對我們說謊?閆皓不是一直跟她關系很好嗎?” 甘卿搖搖頭,她忽然話音一轉:“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到,這幫老東西們,都想把舊江湖的恩怨情仇埋在他們那一代?!?/br> 五絕那一輩人不用說,生逢亂世、四方硝煙,趕上了英雄輩出的時代,他們是武林最后的輝煌。 再往下,他們的父輩,趕上了時代劇變的幾十年,滄海桑田、深谷高山,他們的青春動蕩、喧囂又充滿荒誕。起落沉浮之間,無數門派就此銷聲匿跡,英雄幻夢成了泡影,有人黯然傷神,也有人抱著舊夢,至今不肯醒。 而到了他們這一代,一切都變了,社會規則不等老人們適應,就自行重塑完畢,老家伙們被遠遠地拋在后面,他們做不到像王九勝一樣無恥地隨機應變,只能寄期望與年輕一代。笨拙地想把“俠義”、“責任”、“堅韌”、“海內皆兄弟”的武道精華傳承下去,摒棄掉那些齟齬和糟粕,最好連提都不要提。 可凡事一體兩面,哪有全是正能量的事? 未免太一廂情愿了。 老家伙們藏藏掖掖的結果,就是留下一堆歷史遺留問題,給滿頭霧水的后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