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背景音切換的時候,劉仲齊就跟虛脫了一樣,大喘了一口長氣,他戰戰兢兢地把自己飛走的眼珠安放回眼眶,重新看向屏幕,只見一個男人推門進屋,在瘆人的歌聲里說了句什么。 劉仲齊驚走的魂魄還沒來得及歸位,旁邊就伸過來一只蒼白的手,差點把他嚇得從沙發上蹦起來。 “好,”那只手按了暫停,“這句簡單了吧?!?/br> 劉仲齊木然地扭過頭去,瞪向旁邊的甘卿。甘卿橫在沙發上,兩只腳踢飛了拖鞋,翹在一張小板凳上,懷里抱著一盒pocky,大佬叼煙似的叼出一根,她在奶油上磨了磨牙,咬斷了餅干棒:“看我干什么,這句話就仨詞,小學水平,這都沒聽清???” 劉仲齊:“……” 這是一個水深火熱的周末,他那識人不明的皇兄照例加班,把他托付給了甘卿這個jian佞,jian佞對他這個純潔的少年施以慘無人道的迫害——讓他聽寫外文電影臺詞,還是恐怖片! 美其名曰恐怖片臺詞少,難度低! 甘卿“嘖”了一聲,搖搖頭:“馬上就高三了,基礎這么差能行嗎?再聽一次啊?!?/br> 不等劉仲齊阻止,“jian佞”就按了回放,一不小心回多了,正好回到了劉仲齊沒敢看的那段——女人蒼白的手猛地從白被單下伸出來,她顫抖著掙扎出來,吐出一口血,然后猛地回頭,發出駭人的尖叫,倏地被拖走了,只留下一道暗色的血印。 張大的嘴里吊著根帶血的舌頭,還有特寫。 劉仲齊不想活了。 喻蘭川傍晚回來接人的時候,發現一天不見,他的拖油瓶弟弟成了一棵落秧的黃瓜,見了他就跟災區人民見了解放軍一樣,眼淚汪汪地躥回了家里,一把薅起棉被,把自己埋了。 喻蘭川:“你干什么呢?” 劉仲齊帶著哭腔告狀:“那女的讓我聽寫《死寂》!” 喻蘭川也不知道是壓根沒看過這部電影,還是真被jian佞迷昏了頭,莫名其妙地一挑眉,他說:“聽寫個電影至于嗎?我準備考試的時候都1.5倍速聽寫bbc的,明年就高考了,長點心吧?!?/br> “你長點心!” 小少年屋里傳來一聲絕望的怒吼——向這個冰冷而孤立無援的世界。 喻蘭川沒管他,轉頭問甘卿:“朱俏今天放回來了,我想問問她情況,一起嗎?” 閆皓托江老板借來了一百一樓下的老年代步車,開著去接悄悄回來,代步車經過風吹日曬,“祖傳艾灸針灸理療”掉了一多半,變成了“祖傳……針……療”,跟后面的壽衣花圈優惠搭配成了一個陰森森的恐怖故事。 悄悄告別了一直幫她的律師,把后座幾個糊了一半的花圈往旁邊推了推,推出了一個人能坐下的空間,爬上了代步車,就這么花團錦簇地上了路,有種自己已經壽終正寢的錯覺。 一路沐浴著路人獵奇的目光,他倆回到了一百一樓下的寵物店。 悄悄以前就住在寵物店二層的小房間里,不用交房租,也方便夜里照顧動物。這會,寵物店里那五大三粗的老板正在給狗剃毛,他嘴里叼著根牙簽,皺著眉,頂著一臉準備去砍人的殺氣,狗在他手里瑟瑟發抖,一動也不敢動。 “沒、沒事,不怕的,”閆皓停了車,回頭看了她一眼,見那女孩坐在紙花堆里,柔弱得不知所措,那天紅著眼拿刀捅人的,仿佛只是個上了她身的女鬼,“回去拿艾草洗個澡,去去晦氣。我……我已經跟你老板說過了,他說只要你還愿意,還能在他店里干?!?/br> 悄悄低下頭,跟著他下車,摳著自己的手指,心里十分窩得慌——如果不是為了她,閆皓去銀行貸兩百個膽子也不敢跟她那個“左青龍右白虎”的老板說話。 她闖了禍,自己收拾不了,連累一大幫朋友受傷,這欠的人情可怎么還呢? 還沒能手刃仇人。 “你可算回來了,阿……阿嚏!”寵物店老板一回頭,打了個大噴嚏,“呸,這狗毛!我可不干了,剩下的活都是你的?!?/br> 悄悄緊張地在他面前站定。 寵物店老板掀開眼皮看了看她:“干什么?” 悄悄手足無措地比劃:“對不起?!?/br> 寵物店老板伸出了蒲扇一樣的大手,罩在女孩頭頂上,把她的臉掰起來:“誰還沒點故事?” 悄悄呆呆地看著他。 老板又說:“可是要我說,你就不該有,一點大的小崽,心眼都沒長全哪,心那么重干什么?你們聊吧,我走了?!?/br> 門口狗籠里寄養的幾條狗聽了這話,耳朵都立起來了,被老板兇巴巴的目光一掃,又連忙趴著耳朵伏地,裝好最后一班慫。 甘卿和喻蘭川來到寵物店的時候,發現動物們都在瘋狂地撒歡,群狗大合唱,貓們在貓爬架上英勇跑酷,有兩只撞在一起,嘰里咕嚕地順著小木板滾下去,滾成了一團毛球。 喻蘭川震驚地問:“這是干什么,地震先兆嗎?” 悄悄把自己洗干凈整理好,從樓上下來,頭發還沒晾干,也像個落湯的小貓,臊眉耷眼地指了指甘卿右臂上的夾板,沖他們倆一鞠躬。 “沒事,”甘卿沖她擺擺手,“沒你的事,我們也會找楊平,早晚的事?!?/br> “以合理的方式找到他,想辦法抓住他的把柄,把他送上法庭,”喻蘭川瞪了甘卿一眼,轉向悄悄,“不是沖上去砍死他等著被判刑!你九年義務教育沒念完是不是,不知道殺人犯法?” 悄悄把頭垂得更低,手里比劃了幾句話。 閆皓替她翻譯:“真的沒念完,初三輟學了?!?/br> 喻蘭川:“……” 當代武林少俠們文化水平讓人頭禿。 “你祖父是丐幫長老嗎?”甘卿一伸手,接住了一只不知怎么溜出來的小貓,剛才還豎著尾巴撒歡的小貓一到她手里,似乎有些害怕,rou眼可見地哆嗦起來,甘卿只好把它放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從小就不招小動物喜歡。這些小東西看著傻,其實敏感得很,知道誰不是好東西。 悄悄拿出她的小本,一筆一劃地寫道:“朱建軍?!?/br> “前任丐幫九袋長老,”喻蘭川掃了一眼,“他給老楊當左膀右臂的時候,姓田的和姓趙的還不知道在哪個猴山上扯旗呢——因為家人慘死,找行腳幫報私仇,被判刑了,后來死在獄中?!?/br> 悄悄眼神一黯,又在這個名字下畫了個箭頭,寫道:朱聰。 甘卿:“你父親?” 悄悄點點頭。 喻蘭川:“他后來去哪了?” “親戚家,”悄悄一筆一劃地寫道,“很遠,在外地?!?/br> 十三歲的少年留宿同學家,第二天怕挨罵,揣了一肚子“寫作業”“復習功課”之類的借口,忐忑地往家走……誰知道他再也沒有家了。 他紅了眼的父親見到他第一時間,就是把他鎖在了家里,誰也不讓他見。 丐幫九袋長老,朋友遍布燕寧,江湖義氣講究“老吾老、幼吾幼”,自古托孤是常事,隨便把這孩子托付給誰,他都能很好地在自己的家鄉長大??墒侵扉L老秘密地把他送到了亡妻在偏遠農村的遠房親戚家里。 “那……” “那……” 甘卿和喻蘭川同時開口,對視一眼,甘卿退讓:“心有靈犀啊,盟主先說?!?/br> 喻蘭川毫不客氣地接過發言權,問了他覺得很重要的問題:“那你現在還有燕寧戶口嗎?” 甘卿:“……” 悄悄搖搖頭,茫然地看著他——以她的年紀,還不了解戶口有什么用。 喻蘭川嚴肅地皺起眉:“那就麻煩了,你要是想繼續讀書和就業……” 甘卿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喻蘭川的氣息忽然哽了一下,后半句話斷在了喉嚨里。 喻蘭川一邊咳嗽一邊沖她怒目而視,甘卿不慌不忙地縮回爪子,轉向悄悄:“也就是說,你祖父當時就對丐幫同僚有防備了?” 悄悄的大眼睛里冒出了一點血光,抿著嘴點頭。 甘卿輕聲問:“三十年前的舊事,是你父親告訴你的嗎?” 悄悄搖搖頭:他早就死了。 喻蘭川:“怎么死的?” 悄悄還是搖頭:不知道,只能確定他死了。我爸一直在調查三十年的事,聽到什么風吹草動就會放下所有的事,出去追查線索,一跑跑好幾個月,所以正經的工作都干不長,只能給人打零工。外面似乎有朋友幫他,經常給他傳消息,但他從來不把這些朋友帶回家,我不知道是誰。他出遠門的時候,跟我媽約定,每月寄一封平安信回家,可是自從我一歲十個月后,家里就再也沒收到過他的信了。 喻蘭川:“會不會是……” 悄悄的筆越來越快,字也跟著飛了起來:我媽說,我爸是顧家的人,小時候經歷過那樣的事,不敢不顧家,他就算只剩一口氣也會給家人寫信,給我們謀出路的。 甘卿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悄悄的工作牌上,上面寫了悄悄的名字和星座。夢夢老師不知道是不是被神棍附體了,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星座名稱參起禪來,臉色還無端有點凝重。 悄悄接著寫道:我媽在我初三的時候沒了,親戚家來人,說我爸是收養的,我又是個女孩,不該占著家里的房和地,我不能說話,爭不過他們,所以干脆走了,來燕寧打工。我媽說,我們家的仇人就在這里。我打聽到這里開武林大會,混進來觀察過一次,看見了那個楊清,他們說他大義滅親,親兒子做錯事,也被他一手驅逐,我不相信。 悄悄寫字越來越快:我爸在世的時候,反復提起過,那天晚上我爺爺就是被楊清的兒子叫走的,所以楊家人和這件事脫不開關系!楊清是個道貌暗(岸)然的偽君子…… 悄悄的字越寫越凌亂,還出現了錯別字,閆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老幫主不是這樣的人?!?/br> “小姑娘,”甘卿問,“你父親杳無音訊的時候,你才一歲多,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悄悄掙開閆皓的手。 我mama。 她寫道:從小我媽就跟我說,她這一輩子,我爸的一輩子,我們全家……都被這些壞人害慘了。我必須得報仇,哪怕什么都不干,也得報仇。 第九十二章 在場幾人團團圍著桌子,三雙眼一起盯在悄悄的小本上,有半分鐘,他仨誰也沒吭聲,心有靈犀地想:“令堂這腦子里是生了什么癌?” 好一會,甘卿才輕輕地開口問:“是你……媽跟你說,要報仇?” 悄悄先是遲疑著點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 喻蘭川:“到底是不是?” 甘卿抬手按住他,想了想,又問悄悄:“你的輕功不錯,跟誰練的?” 悄悄寫:我mama。 她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似的,停頓了好一會,沖閆皓比劃起手語,閆皓的手語未必過了專八,倆人比劃一會,大眼瞪小眼一會,連手語再腦電波,無聲地交流了好半天,看得外人一頭霧水。 閆皓這才抓了抓頭發,硬著頭皮開了口,“喵喵”地說:“那……我替她說吧……她說三十年前出事的時候,幾個丐幫前輩都被楊平拖住灌了酒,楊平派人去挨家挨戶通知,埋伏的行腳幫就是這時候趁機綁走了人……她的大舅舅就是其中一個報信人?!?/br> 悄悄打了兩個手勢。 閆皓:“哦,她說她媽是苦出身,從小就是大哥養大的,兄妹倆一直相依為命?!?/br> 甘卿:“美珍姐跟我說過,楊平串通行腳幫,報信人其實是給綁架犯開路……” 悄悄連連擺手。 甘卿:“怎么?” 閆皓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不是的,悄悄說,她大舅舅跟幾位長老關系都很好,跟她爺爺還是同門師兄弟,第二天才知道頭天晚上出了什么事,那次他送完信就走了,因為天太晚,連人家門都沒進,就在門口說了幾句話?!?/br> 三十年前,行腳幫的綁架犯通過某種方法,悄無聲息地進了幾個丐幫骨干的家,綁了人。 幾位骨干家里既不做買賣,大門也不是常打開,半夜三更,該有的警惕還是有的,所以從張美珍到甘卿喻蘭川,一致同意,行腳幫的綁架犯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楊平跟他們暗中勾結,利用受害人家屬對報信人的信任,騙開門,這才能偷襲。 “照你的說法,報信人是無辜的?”喻蘭川說,“那這么一來的話,楊平也無辜啊,你還砍他干什么?” 悄悄明凈的小臉上又露出那種復仇女鬼似的怨毒,這個小姑娘天生長著一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所以變臉之快、反差之大,看著就格外觸目驚心,像個皮膚下爬滿了陰翳的驚悚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