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周老先生經歷了這么一個下午,膀胱都有了恐懼的記憶,實在待不下去了。他首先找到了一個極樂世界的工作人員,試探了幾句:“我跟許博士說了瞎話,我出門之前跟家人鬧了別扭,根本沒跟他們打招呼,這兩天越想越后悔……他們肯定都急壞了,這里手機也沒信號,哪能找到公共電話???我想給他們打電話報個平安?!?/br> 工作人員微笑著告訴他:“我們這是封閉營,沒有電話?!?/br> “那能不能提前幾天先把我送回去?我外孫要期末考試了,孩子本來就是借讀生,要是因為我考不好可怎么辦?”周老先生說著,狠心一咬牙,“您看,我也在這住了這么長時間了,錢我是不會退的,勞駕你們把我送到最近的公交車站就行,我……” “老周,說什么呢?”身后傳來一個溫溫柔柔的聲音,周老先生激靈一下,又是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據說是極樂世界的老學員,自愿留在這里照顧他們、引領他們的,每個新人都會給配上這么一個“引路人”,周老先生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引路人溫柔耐心,還好看??墒谴藭r聽見這個聲音,他卻忽然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她在監視自己! “什么錢不錢的,”老太太佯作生氣地走過來,她和另一個工作人員一起,從兩邊挽起周老先生僵硬的胳膊,把人挾持在了中間,“導師辛辛苦苦把大家召集過來,難道是為了錢嗎?他是為了做公益,你們自己掏的那點錢,只夠勉強維持基地運營,剩下的連伙食費都不夠?!?/br> 周老先生:“我……” “你是不是又想縮回去了?”老太太打斷他,嘆了口氣,“你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一點進步,想前功盡棄嗎?我知道戒除掉這些病態的精神聯系很難,偶爾反復也是正常的,這樣吧,明天開始,我和導師說一聲,上午給你額外加一次單獨的冥想訓練?!?/br> 周老先生被這種“優待”嚇著了,他決定逃跑,夜里就跑! 同一天傍晚,燕寧市區里,一個老頭走進了一個居民樓。 “于哥,于哥,看見他上樓了?!庇趪蓝鷻C里傳來同事的聲音,“上了五樓,好像是501,有人給他開門,他們拉著窗簾,看不清屋里什么情況?!?/br> 于嚴他們跟上了那個疑似參加過“極樂世界”邪教的李老頭,老李的兒子接到警察電話以后,果然回去跟他爸大吵一架,把他爸藏的那一堆宣傳材料和書都收繳了,還沒收了老李退休金的銀行卡。 李先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簡單粗暴地“處理”了父親信邪教的意外,飯都沒吃,又匆忙走了。因此他不知道,李老先生在他走后,也緊跟著收拾行囊離開家。 于嚴輕聲說:“找個人,裝成送外賣的,上去看一眼?!?/br> 一個小民警應聲改裝,沒多大一會工夫,就拎著外賣上了樓,隔著門板,他聽見里面傳出宗教色彩濃重的音樂聲和人聲,人們在合唱,聽著人數還不少。 民警敲了一下門,里面的歌聲戛然而止,好一會,有人戒備地問:“誰?” 偽裝送餐員的民警說:“送外賣的?!?/br> “我們沒叫外賣?!?/br> “???”小民警一邊給追上來的同事使眼色,一邊把地址門牌念了一遍,“就是這里啊,一位姓李的先生訂的,他電話號碼是……” 他話沒說完,遠處拿望遠鏡盯著這邊的同事突然說:“闖進去,有人要跳窗戶跑!” “太警惕了,”于嚴一把推開車門,“抓住他,這人肯定不是普通教眾!” 門口的幾個民警破門而入,屋里充斥著一股奇怪的香料味,角落里有幾臺大打印機,屋子死角堆滿了印刷品,居然是一處窩點,足有六七個老年人聚在這。 門一開,這六七個老年人就像要以身殉道似的,兇悍地朝著民警們撲了過來。 這伙“暴徒”平均年齡足有七十,屬于大街上摔了別人都不敢隨便扶的年紀,顫顫巍巍地用拐杖、搪瓷缸和搪瓷盆砸了一撥,緊接著,一個老太太直接趴在地上,一把抱住一個小民警的大腿,拼了老命似的,上嘴就啃! 民警唯恐把對方假牙給崩掉了,一動不敢動,嚇得聲音都變了調:“于哥,我們要支援!” 與此同時,打開的窗口白影一閃,有人直接從五樓跳了下去! 第五十一章 “臥槽!”于嚴在對講機里罵了一句,“這也能讓他跑了,你們干什么吃的!” 樓上那幾位“辦事不利”的民警委屈得要命,聽到這個指責,只想沖樓下吼一句“你行你上”。他們不敢還手,戰斗精神十足的老年軍團可一點也不客氣,一個大爺舉著根大掃帚,劈頭蓋臉地一通砸。 “你們警察一天到晚有沒有正事?有本事抓本拉登去啊,就知道迫害老百姓!” “大爺,您先放下武器,有話好好說……別打了!明明是你們迫害警察!” 從窗口跳出去的嫌疑人胡子拉碴的,一臉褶子,約莫有六十來歲的樣子,身手卻異乎尋常地敏捷。 他沒有自由落體,而是抓住了窗欞一蕩,猴似的,把自己甩到了小區里的一棵大樹的樹冠上,蜷縮起四肢,雙手護住頭臉,被枯枝緩沖了落勢。沒落到底,他人已經猛地在半空中打開,雙手抓住樹干一悠,直接從不會飛的民警們頭頂一躍而過! “追!”于嚴拎起警棍,“繞到前面截住他!” 這里的環境不像追捕氣功大師那次——這邊沒什么小胡同,居民小區出去就是平整寬闊的馬路。 感謝當代科技,他輕功再好,只要沒地方鉆,絕對跑不過汽車。 幾輛警車應聲繞過來,警笛聲尖銳地響了一聲。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被追捕的嫌疑人臉上陰狠神色一閃而過,突然,他在空中一轉身,猛地把什么東西甩向窮追不舍的于嚴。 于嚴只看見了他的動作,沒看清對方扔出了什么東西,但那一瞬間,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襲來,他后頸的汗毛都立了起來,腦子里只剩一個念頭:完蛋,要涼。 就在這時,他后背忽然貼上一只手,猛地把他往下一壓,正在向前沖的于嚴重心不穩,差點趴下,同時,有什么東西擦著他的后腦勺過去了,“?!钡囊宦?! 于嚴踉蹌了幾步,膝蓋一軟跪在地上,驚魂甫定地回頭望去。 只見一巴掌把他按趴下的是閆皓,閆皓手里拎著一根黑不溜秋的鐵棍,鐵棍上黏著好幾把閃著寒光的小飛刀,都是方才嫌疑人往他身上招呼的! 閆皓來不及跟他說話,幾個起落追上嫌疑人,對方故技重施,手一張,風里傳來尖銳的嘯聲,又是一把飛刀! 閆皓把手里那根詭異的鐵棍揮成了雨刷器,轉得密不透風,幾乎成了一道殘影,那些小飛刀再次被他手里詭異的棍子吸住,閆皓上前兩步追上嫌疑人,旋身掃腿,嫌疑人變了臉色,為了躲開,猛地往上一躥,沒注意頭頂正好有一根粗壯的樹枝。 嫌疑人這么一躥,直眉楞眼地撞了上去,當場把自己撞成了腦震蕩,哼也沒哼一聲,落地暈過去了。 趕到的民警們:“……” 大樹瑟瑟發抖。 傳統輕功之所以不科學,就不科學在這——修習之前沒有系統交規訓練,也沒有教會弟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安全基礎,跑那么快,沒事還要登高上梯,能不出“車禍”么? 那些高來高去的輕功高手們,誰還沒撞過幾次腦袋?只是大家為了保持仙氣的形象,統一不讓外人知道罷了。 民警們一擁而上,把嫌疑人銬住了。 “兜里有東西……等等,這是……我的媽!”幾個民警七手八腳地從嫌疑人身上搜出了一打手術刀的小刀片,都安裝在一個類似兒童玩具的發射器里,按下開關,鋒利的刀片就會發射出去,短距離內很有殺傷力,“老于,你狗命夠硬的?!?/br> “我謝謝你們了,”于嚴腳還有點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苦笑著拍拍閆皓的肩,“你怎么來了?” 閆皓蚊子似的“嗡”了一句:“楊幫主讓我來的。他們說這些人可能和魔教有關系,怕你們有危險?!?/br> “呼……”差點涼了的于嚴這會還在后怕,有點喘不上氣來,雙手撐在膝蓋上,他弓起腰,側頭打量著閆皓手里的鐵棍,“你這是什么功夫,內功嗎?還能把小刀吸???” 高手在民間,真人不露相??! 于嚴不由得肅然起敬。 閆皓扭扭捏捏地回答:“吸鐵石?!?/br> 于嚴:“……” “專門防暗器的,”閆皓尷尬地說,“我有點近視加散光……玩電腦玩的,別人發暗器看不太清?!?/br> 于警官雙臂間抬起的腦袋掉了下去,心說:“你們名門正派算是歇菜了?!?/br> 一個同事跑過來:“于哥!你沒事吧?哎,這嫌疑人怎么處理,他自己把自己磕成腦震蕩了,押回去還是送醫院?” “算了,”于嚴痛苦地站直了,心想,“反正也夠用了,魔教的跟他們半斤八兩?!?/br> “先……”于嚴目光往下一瞥,忽然愣了愣,“等等?!?/br> 他湊近了昏迷不醒的嫌疑人,發現這人太陽xue上有一個小小的凸起——像是在水里泡得時間長了,手指肚上皺起的皮。 于嚴湊過去觀察片刻,戴上手套,小心地把那塊皮揪了起來,竟然從嫌疑人臉上撕下了一層皮! 那是一層很薄的膜,塑料或是硅膠一類的東西,上面做了逼真的老年斑和皺紋,但并不像電視劇里的“人皮面具”那樣可以整張揭開,跟個春餅皮似的——它是一小塊一小塊拼接的,每一塊的形狀都經過很精細的剪裁,拼接的位置都是人臉上容易出現皺紋和肌rou斷層的地方,留下一道自然的溝壑,摸都摸不出異樣! 面具下,是一張壯年男子的臉,皮膚被面具撕扯得有些發紅,五官帶著兇相。 頂著這樣一張臉,上街問路恐怕都沒人敢詳細告訴他,可是假面一戴,他立刻就搖身一變,成了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格外容易取得“同齡人”信任。 “回去得查一查這人有沒有犯罪記錄,”于嚴輕輕地吁了口氣,“這些魔教的人,手段真多啊?!?/br> 同一時間,燕寧市另一處居民區里,一輛小巴停在了樹蔭里,車里下來個年輕男子,正是接走周老先生的許邵文。 這一次,他們明顯小心多了,中巴換成了低調的小巴,沒敢停在人多的地方,車身上還掩人耳目地畫了個山寨的旅行團標志。 開車的司機壓了壓帽檐,在許邵文身后說:“我早說了,細水長流,別太貪心,挑人的時候精心點,人少一點,等培訓出來,讓這些人替我們跑腿撒網,不要把那么多人往基地領,基地是培養中堅的地方——你們非得圖賺塊錢,一次弄走那么多人!這回好了,驚動警察了吧?” “你以為我想伺候那么多老頭老太太?還不是因為今年的指標沒完成!這說話就到年了,不然怎么辦?”許邵文臉色一冷,“他們那些在小地方干的,動輒一個村一個村地發展信徒,哪知道咱們大城市的競爭壓力?光一個片區就倆賣保健品的、一個練氣功的、連針灸減肥這種也開始喊口號圈人,房租還他媽死貴!聽說春字部那幫廢物,剛到燕寧沒多久就被人一鍋端了……唉,我都想轉舵了。這是今年最后一單,我算了算,這回湊滿一車,咱們就完成任務了——有人來了!” 老年人一般都是趕早不趕晚的,約定時間沒到,人已經七七八八了。 許邵文笑容可掬地挨個接待,這次,他還額外給每個老人發了小旗和小紅帽,看著真像正規旅行團了。 “您慢點,車上有水……相信咱們十天的旅程是非常愉快的,不單能欣賞優美風景,還能獲得靈魂的滋養……哎,大爺,您是……” 許邵文扶住最后一個上車的老人,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張生面孔:“您以前來參加過我們活動嗎?” 老人拄著拐杖,縮成很小的一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先前上車的一個老頭連忙從車上探出頭來:“老楊是我帶來的,以前一塊下過棋的,在家里實在住不下去,就快睡大街了,我看他可憐,就帶他一起來了?!?/br> 許邵文輕輕地皺了皺眉。 “小許,多帶一個人吧,老楊不是沒錢,就是沒法子,九十多了,年紀太大,旅館一看身份證,都先問家人在哪,一聽說沒家人,不是不敢接待,就是要報警?!?/br> 許邵文一聽這年紀,心里直咂舌,旅館都不想接待,他們邪教組織也不想接待??!一口氣喘得姿勢不對,沒準就過去了,這些老東西活這么大要干嘛,修煉成精么? 正想著怎么找個理由推拒,老楊期期艾艾地拿出一個紙包塞進他懷里,眼巴巴地說:“早晨去銀行排隊剛取出來的,老馮說我加塞,怕你們不要我,我就多取了一點,一共十萬塊錢,小伙子,帶我一個吧?!?/br> 許邵文耳根一動,回頭跟司機對視了一眼。 司機輕輕地沖他一點頭,多出六萬,他倆可以截下來對半分,正好當加班費了。 許邵文故作遲疑,好半天,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這可實在是不合規定……唉,看您實在可憐,行吧,這責任我擔了!” 老楊顫顫巍巍地扶著他的手上了車。 “九十了,”許邵文的手心溫暖有力,像托舉一件不怎么沉的物件似的,輕飄飄地把老楊托上了車,他出于職業習慣,隨口說,“我太公要是還在世,也應該跟您一樣,我以前就愛聽他老人家說話,快一個世紀呢,發生的事他都知道,聽多久都不膩,您家里人真是太不知道珍惜了?!?/br> 老楊愣了愣,一瞬間,他臉上那略帶祈求的神色消失了,眼皮垂下來,眼神竟有些無奈。 裝了一車“老紅帽”的小巴頂著“夕陽紅旅行團”的標志,悄悄地混進車流,離開燕寧市,一輛有點破的小轎車無聲無息地綴在了后面。 正在公司開會過合同的喻蘭川闡述完最后一條風險點,看見手機上韓東升發來的微信:“我跟上他們了?!?/br> “收到?!庇魈m川借著端起咖啡杯的遮擋,飛快地回信息,“定位器裝好了,丐幫也有人盯著?!?/br> 韓東升有點不放心:“小喻爺,萬一他們那邊有高手坐鎮怎么辦,楊幫主那么大歲數了,我現在跟人動手心里還真沒底。你真的不能發盟主令嗎?” 喻蘭川看微信之余,還在一心二用地跟公司同事辯論:“解決問題是相關業務部門的事,風險控制部門只給出風險提示,隱瞞股權代持就是有法律風險,我說錯什么了?” 他手也沒閑著,在會議桌底下發微信:“我不,涉嫌尋釁滋事,要發你們發?!?/br> 韓東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