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導師進來以后,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關心了一遍,挨個跟他們說話,表情特別豐富,好像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寶貝,身上發生一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了一圈,完事,導師往那一坐,開始做法。 “我的兄弟姐妹們,”導師開了腔,滔滔不絕道,“我們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貧窮,有些人兒孫滿堂,有些人鰥寡孤獨,有些人疾病纏身,有些人還算健康,我們是這么的不一樣。但不一樣的我們之所以能聚在這里,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快要走到時間盡頭的人?!?/br> “這是一條孤獨的旅程,早年伙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后走,就越是孤獨,跟隨你的人越來越少,滾滾煙塵已經被甩在后面,我知道,你們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年輕時多么英雄的人,老來連討好兒女都不知道從哪下手?!?/br> “沒關系?,F在請……緊緊握著你身邊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邊人的眼睛?!?/br> 于是大家就兩人一組,依著指導,在充斥著青椒味的大廳里大眼瞪小眼。 規定對視時間至少一分鐘,旁邊有人掐時間,眼神要真誠,不能走神。 這個動作其實又尷尬又搞笑,像神經病,一般人別說一分鐘,十秒都堅持不下來就得笑場。 可是如果身邊的搭檔執行得特別嚴肅,像周老先生一樣善于看人臉色與自我懷疑的人,就會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還要懷疑自己態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對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邊的,正好是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眼窩很深,雖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卻不知道怎么保養的,竟然一點也不渾濁,周老先生剛開始明顯有點不適應,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著他,不知不覺的,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委屈的傷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沉,眼睛里開始閃爍淚光。 人老了,往往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別人的眼淚,有時候就像吸鐵石,輕易就能把自己壓在心里的傷心事都勾起來。 周老先生看見她的眼淚,想起妻子病重時,在病床上吃力地看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神在祈求,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說:不想治了,太受罪了,治不好的。再治下去,連你的棺材本也要花完了,你以后可怎么辦呢? 她一生說過不止一次,將來不想被人扒光衣服、渾身插滿管子死在醫院,可是到頭來,他們還是讓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醫院咽了氣。 親人都是這樣,只要病人不咽氣,就怎么也不愿意放棄搶救,仿佛如果不這樣用力地在自己和病人身上施加一場酷刑,就差了個儀式,不能心安似的。 可他總覺得,妻子是怪他的。 她一走,他就沒有家了,即使在自己的房子里,也時常覺得自己像條寄人籬下的老狗。 每天只有吃飯的時候,家人才會跟他坐在一起,因此他總是三句不離吃飯,整個人似乎已經退化成了一個乏味的飯袋。 飯桌上的蓓蓓總在打電話,東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新聞,韓周迷戀手機,他父母偶爾看見,會輪流教訓他“放下手機,好好吃飯”,但是自己又把飯吃得像打仗一樣。周老先生總是把握不好提起話題的時機,有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個話頭,卻仿佛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么,鮮少有人接話茬,有時候他說了蠢話,蓓蓓就會長吁短嘆地來一句“爸,您說得不對”,然后來上一段長篇大論糾正,糾得他自慚形穢,這頓飯再不敢出聲犯傻,才算作罷。 他們不想聽他說話,他就只好給他們夾菜找存在感,可是夾菜也招人煩。 韓周會嚷嚷:“姥爺,我不吃那個,您怎么又忘了!” 蓓蓓會直接蓋住碗:“管您自己吃吧!” 這都是雞毛蒜皮,不能跟外人說,說了要讓人笑話的——怎么,什么時代了,您老還非得享受“太上皇”待遇,一開口訓話,全家都得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不可? 這不是無理取鬧么? 于是只好統統化作眼淚。 看似很長的一分鐘居然一眨眼就流過去了,周老先生驚醒過來,發現周圍眼眶通紅的不止他一個。 有人摟他的肩,有人拍他的手,都仿佛同病相憐,自從老伴去世,周老先生還是頭一次在人群中找到歸屬感,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這時,大廳里進來幾個人,用一次性紙杯端水給老人們喝。 剛流完眼淚的人往往尷尬,會自然而然地借由低頭喝水緩解,于是沒有人拒絕。 因為心里不是滋味,嘴里也不是滋味,所以水里那點輕微的異味,就這樣被味覺不那么靈敏的老人們忽略了。 可是周老先生一看見水,更想上廁所了,雖然跟大家一樣接過了紙杯,他低頭抿了抿,做了個樣子,沒入口。 導師看所有人都喝了,就滿意地點點頭,讓大家閉上眼,開始用低沉的聲音講“死后世界”——思想基本是從各大宗教的教義里東一榔頭、西一杠子嫁接的,聽著玄玄乎乎,仔細一想還有點對。在這個思想的包裝下,內容似乎也變得可信了。 導師演講的內容大概是:人死以后會進入另一個世界,重新擁有親人,塵世的親人都是假的、臨時的,屬于障眼法,只有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才是真實的。很多老年人晚年即使兒孫繞膝,依然孤獨空虛,原因就是這個。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是可以在導師的指導下自己感應的,他們這些人聚在這里,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靈魂棲息所。 導師培訓指導為期十天,費用是每個人四萬——當然了,雖然大家每天吃糠咽菜,飯桌上素得連雞蛋都沒有,但這主要是為了“凈化身心、回歸自然”,據說飯桌上那些其貌不揚的素菜都是精心培育的“有機蔬菜”,四萬塊遠遠不夠,缺口是導師自掏腰包做公益補貼的。 為了防止他們受外界干擾,手機信號都是屏蔽的,等十天結束,導師會把他們送回家,每人發一套小紅帽、小旗子和旅游紀念品,腳他們一套說辭,讓他們假裝出門旅游,蒙蔽那些“假家人”,省得社會出現混亂。 在培訓班里找到的“親人”,會一直聯系、陪伴他們,直到生命終結,在另一個世界團聚。 導師講著講著,老人們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開始發飄,導師的聲音像是在耳邊響起似的,重重的要烙進耳膜里,他們沒有來由地覺出放松和輕快,好像靈魂真的開始擺脫rou體。 可是周老先生今天無論如何也沒法進入狀態,可能是那泡尿鬧的,前兩天那種玄妙快樂的感覺沒有出現,他坐立不安,導師的話顯得又臭又長,這家伙口音很重,還是個公鴨嗓。 周老先生忍了五分鐘,忍不住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看見了很恐怖的場景—— 周圍的同伴們臉上都帶著有點癡呆的笑,有些人面部肌rou失了控,表情十分詭異,還有些人嘴角流下了口水,自己還好像沒感覺到似的! 周老先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尿意都減弱了一點。 導師講了什么,他一概沒聽進去,好不容易挨到了每天例行活動結束,這些穿著白袍的老年人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一個拉一個地站起來,像小孩做手工時剪的那個“手拉手”紙人一樣,恍恍惚惚地站起來跟著人家走。 方才給他們送過水的工作人員就像趕尸,把他們這幫人挨個擺弄進房間,讓他們“打個小盹”,養精神。 周老先生膽戰心驚地混跡其中,使出了渾身解數,雖然姿勢僵硬,但總算沒露陷——他想起自己前兩天也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躺下就睡,一覺醒來,往往已經是一個小時后了。雖然睡著了,但精神不太好,導師還說這是正常的,是“靈魂神游”累著了。 “老吳!老吳!”假裝躺了一會,周老先生確定周圍沒人了,小心翼翼地去叫旁邊床上的室友。 老吳睡眠很輕,周老先生知道他晚上經常失眠,別人翻身動靜大了都會吵醒他??墒沁@天,竟連伸手拍都拍不醒了,老吳睡得像一具尸體。 一個念頭劃過,周老先生打了個寒戰——那杯水! 那杯水里有問題! “第三期,”于嚴看著從失蹤老人家里收來的傳單,“那也就是說,之前還有類似的事,為什么我們不知道?” 一個同事說:“也許是發生得比較分散,或者人數不夠多,不像這回一樣集中?” 于嚴皺起眉,忽然,他猛地抬起頭:“能不能申請查一下全市老年人失蹤報案的情況?” 大多數報案的老年人失蹤事件,都是失智老人走失,零星夾著幾個例外就格外扎眼。 以前的事件確實是零星分散在整個燕寧各個區域,沒有這次規模大。而這些智力健全的老人大多獨居,有的是失蹤好一陣,家人才發現,但報案后通常很快銷案,因為發現是虛驚一場——走失的老人戴著旅行團的小紅帽又回來了,原來是沒打招呼,自己跑出去玩了。 一個民警疑惑地說:“我奶奶想出去旅游,旅行團都不接待,不是說沒有合適的線路,就是要求家人陪同……最不濟也得有家人簽個字。有這么多接待七十歲以上老人的項目嗎?” 第五十章 “極樂世界?”張美珍盯著眼前的傳單,總是帶著點神秘笑意的臉色陰沉著,她的目光釘在傳單一角,那里有個很像太陽的黑色符號,“他們現在又改名叫‘極樂世界’了?許昭那老鬼還活著?” “許昭不理這些事,”老楊大爺雙手按在打狗棒上,神色同樣凝重,“也許只是門下弟子們專門給他騙錢用的分支?!?/br> “怎么,這邪教還有歷史?”喻蘭川問,“許昭是誰?” 老楊和張美珍一起沉默了,倆人好像不知從何說起似的對視了一眼。 “我聽長輩說過一點,”旁邊的韓東升插話說,他臉上掛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臉色很差,形象越發不堪入目,嗓子也啞了,然而一開口,語氣卻依然是溫和客氣的,“許昭是個通緝犯,犯過很多大案,但是抓不著他,因為這個人手上有好多邪功。這個黑太陽就是他的標志?!?/br> “許昭是個瘋子,”老楊大爺緩緩地說,“他覺得現在的武林傳承越來越難,過去很多獨門絕技瀕臨失傳,為了不讓武脈斷絕,得有人把眾多功法收集在一起,于是他四處搜羅各派功法?!?/br> 喻蘭川一頭霧水:“等等,這人到底是個通緝犯,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人?” 進入信息爆炸和知識共享時代,古時候的“門派之別”早就沒有了,畢竟有人肯練就不錯了。 老楊大爺天天念叨著后繼無人——尋訪傳承,這不是好事么? “你以為他搜羅的是你們名門正派的功夫?”張美珍吹了吹指甲,“可拉倒吧,小喻爺,你把寒江七訣的劍譜掃下來傳網上,都沒有‘八一八歷代武林盟主的風流韻事’有流量?!?/br> 喻蘭川:“……” “許昭搜羅的,大部分是邪門歪道的功夫,為了得到這些東西,他殺人越貨、包庇罪犯,任性妄為,三十年前,曾是武林公敵?!崩蠗畲鬆斦f到這,抬頭看了不明所以的喻蘭川一眼,“對,你也可以把他理解成小說里那種沉迷邪功的魔教教主?!?/br> 喻蘭川有種不祥的預感:“……所以?” “如果這個東西真的和許昭有關系,”張美珍說,“小喻爺,你準備簽一份盟主令吧?!?/br> 老楊大爺摩挲著打狗棒站起來:“我們幾個老東西去會會這個‘極樂世界’?!?/br> 可是盟主令怎么簽?群發文件?加紅頭嗎?抬頭怎么寫?有固定模板格式嗎?有法律效力嗎? 業務不熟練的盟主滿心茫然,送老楊大爺到門口,他剛要開口問,忽然,喻蘭川想起了什么:“等等,楊爺爺,萬木春的‘庖丁解?!隳f的‘邪門歪道’嗎?也在那個許昭的收集范圍里嗎?” 老楊大爺愣了愣,臉上閃過糾結神色——同為五絕,幾代交情,他是不愿意背地里說萬木春不好的,可是那幫殺手的后代練的,也確實不算什么正經功夫,避而不答:“怎么?” 喻蘭川沉聲說:“您記不記得前一段時間攛掇向小滿殺聶恪的那些人?” 那伙人做事藏頭露尾、神神叨叨的,似乎和這個極樂世界有異曲同工的意思,而萬木春一派,向來是一脈單傳,幾代人似乎都有避世的傾向,實在也不像大眾到滿世界盜版的。 隔著一道門板,甘卿正在客廳里數落劉仲齊:“你閱讀理解不要想太多呀,好不容易才看懂兩段,錯了多可惜。你們高中水平的閱讀哪有那么多‘言外之意’……” 劉仲齊不服氣:“我們高中水平怎么了?你什么水平,碩博連讀嗎?” 他說完,不見甘卿還嘴,一抬頭,卻發現她盯著門口方向,緩緩皺起眉。 民警那邊,于嚴他們花了整整一天,聯系疑似失蹤過又回來的老人家屬,可是這些人對老人的情況大多一問三不知—— “沒有啊,我爸挺好的?!?/br> “我媽天天鍛煉身體、參加老年健步走,生活挺健康的,什么邪教,你們搞錯了吧?” “我看你才是騙子?我奶奶上個月剛去打過流感疫苗,怎么可能加入邪教?” 一個民警被當成電信詐騙的噴了一臉:“打疫苗跟加入邪教到底有什么關系?我真……” 于嚴“噓”了他一聲,按下免提,只聽他那里的電話傳來一個男人遲疑又茫然的聲音:“哎?好像……是的吧?請問怎么了?” 于嚴飛快地看了一眼通訊錄上對應的名字:“李先生,我再確認一遍,您是說,您父親回家以后,經常有打坐、祈禱等宗教行為,是嗎?他還向周圍的人宣傳教義、參加活動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是嗎?” “好像是信了個什么教,唔……活動挺多的,就帶幾個老頭老太太開開讀書會、湊在一起聊天什么的,”男人說到這,忽然警惕了起來,“他們可沒有別的非法活動,警察同志,讀書會的規模還不如廣場舞大呢,也沒有鬧著要自焚的?!?/br> 于嚴:“您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嗎?” “嗐,老小孩、小小孩,管不了他們,”男人心寬地說,“誰家老人還不搞點封建迷信活動呢?就當是給他們找點事干唄,比天天在家坐著給電視廣告打電話強吧。說句實話,別說老年人了,咱們平時沒事還想找點精神寄托呢?!?/br> 于嚴:“但是您父親加入的這個組織,不是普通的精神寄托,我們現在懷疑它是個邪教?!?/br> 男人卡了一下殼:“警察同志,他們這教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被取締了?要是那樣,那……那我回去跟我爸說一聲,讓他信點別的。真的,我們不知道……” 還要讓他信別的! 于嚴忍不住打斷他:“李先生,這些邪教之所以是邪教,除了騙錢斂財外,最后還很有可能引人自殘自殺,你知道嗎?” “這都多大歲數了,惜命都來不及,不至于的?!蹦腥藳]往心里去,依舊笑呵呵地說,“行,我這就回去告訴他不要信了,一定嚴肅教育,您放心吧?!?/br> 于嚴:“……” 這時,旁邊剛過實習期的小女警忽然開口說:“于哥,這男的回去跟他爸說那什么極樂世界是邪教,我們算不算打草驚蛇?” 于嚴一愣,隨即,眼睛亮了起來:“對,找人盯住這個老頭,等著看他跟什么人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