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喻蘭川:“我畫的是你媽?!?/br> 于嚴:“就知道你不承認!我有證據!同一個人,不同姿勢,一個素描本畫滿了,足有好幾百張,我拍照留念了……” 喻蘭川把出租車門往他臉上一摔,留下一串尾氣,沒影了。 他剛到自家樓下,手機就瘋狂地震動起來,于嚴那個賤婢發了一串照片過來,照片上還打了水印,名曰:武林盟主黑歷史檔案。 喻蘭川剛想開罵,忽然一愣。 他確實有過這么一個素描本,但是這么多年,又是留學、又是工作,搬家成了家常便飯,小時候的東西也早就丟光了,此時,他猝不及防地看見十幾年前的舊跡,模糊的記憶忽地清晰了起來。 畫面像素不高,好像給那些青澀的筆觸打了濾鏡,有鉛筆素描,也有圓珠筆和水筆勾勒過的,畫上的女孩骨骼輪廓凜冽,畫技不太高明,但一顰一笑異常鮮活,她透過紙面看過來,眼角彎成特殊的弧度。 喻蘭川的腳步猛地頓住,一抬頭,正好到了自家門口,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扭頭望向隔壁,怔了半晌,忽然魔障了似的要去敲門。 這時,電梯響了一聲,一股有點甜的香水尾調掃過來,來人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小川,什么事???” 走過來的是剛從外面回來的張美珍,喻蘭川這才回過神來,干咳了一聲:“我……找甘卿,有點事問她?!?/br> “哦,急嗎?”張美珍用指尖擦了擦有點化妝的眼角,“不急就明天再說吧,那小尼姑睡得早,早就夢里念經去了。要么我給你帶句話?” 喻蘭川胡亂搖搖頭,默默地給老太太讓路,在樓道里站了片刻,才帶著心事回了家。 然而之后一連兩三天,他都沒見過甘卿。 每天早晨他起來的時候,甘卿已經不知道晃到哪吃早飯去了,一頓飯吃起來沒完似的,老也不見回來,他得按時上班,等不了太久。晚上喻蘭川下班回來,回早了她不在家,回晚了隔壁又熄燈了。 不知道是不是喻蘭川的錯覺,他覺得甘卿這一陣子作息格外不規律,好像一天到晚在外面,逮她一次格外不容易。 時間在他的忙碌和心神不寧里飛快掠過,11月11日轉眼就到了。 這是喻懷德老人過世后,燕寧第一個相……不,武林大會。 對于一百一十號院的普通人來說,這是一個平靜的周末,大家難得能睡個懶覺,早上九點之前,小院里都沒幾個人。 沒有人發現,這天,以老楊大爺為首,時常帶著紅袖箍在樓下轉的幾個老人不見了,樓里的幾個住戶也都很早就離開了家。洗衣店沒有開門營業,皮具修理店也閉門謝客,路南路北的煎餅攤跟商量好了一樣,集體曠了工。方圓兩公里之內的乞丐和流浪漢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沒有出現。 這座貌不驚人的老樓,平時仿佛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保護膜,而這一天,這層保護膜短暫地消失了。 西門口的雙語幼兒園和燕寧電視臺有合作,今年的元旦晚會上,有孩子們的集體節目,幼兒園老師和家長都很重視,參加演出的孩子需要借周末排練,聶恪一早就送孩子去幼兒園了。 接送孩子的事,向小滿從來不管,即使幼兒園就在小院西門口,近得像鄰居。 老房子的客廳布局不合理,采光總是不太好,即使是白天,屋里也有一些黑沉沉的角落。向小滿坐在沙發的陰影里,像一尊木雕,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 那些人對她說:“你的命運、你所遭受到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由你自己造成的,否則為什么是你?為什么不是別人?” “你一定有錯,你想要脫離苦海,就得徹底和這個畏縮的自己決裂?!?/br>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不討厭自己嗎? 你要殺死那個怯懦、可鄙的自己。 向小滿戰戰兢兢地扭頭看了一眼鏡子,鏡子里的女人雙頰下垂,臉上蠟黃蠟黃的,毫無血色,凌亂的頭發遮著半張臉,躲躲閃閃的目光從干枯的頭發縫里往外冒。 這……就是我? 她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嚎叫,哆嗦著抱住自己的頭。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不是別人? “求救沒有用的,報警更沒用,沒有人能真心理解你,也沒有人會幫你,聽過祥林嫂的故事嗎?” “這個世界上,誰不是一座孤島呢?” “你只有今天一個機會,放心,技術上的事情,我們幫你善后?!?/br> “你只要……”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聲,聶恪回來了! 向小滿腦子里空白一片,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信封里的藥粉倒進了聶恪的保溫杯里! 門鎖轉了兩圈,聶恪開了門,向小滿下意識地把紙包捏在了手里,猛地站了起來,渾身僵硬地看著進門的聶恪。 聶恪沒在意,似乎早已經習慣了她各種奇怪的舉止,看都沒多看她一眼,換衣服換鞋一氣呵成,然后進屋端起了自己的保溫杯—— 向小滿的心快從嗓子里跳出來了。 然而聶恪把杯子送到嘴邊,卻忽然一頓:“哦,對了?!?/br> 他發現了!藥粉放多了嗎? 向小滿臉色慘白,手心起了一層冷汗。 聶恪奇怪地問:“你又怎么了?” 向小滿的四肢開始緊張得發麻。 聶恪等不到她的回答,皺了皺眉,自顧自地說:“以前那個醫生不怎么樣,我覺得效果一般,最近托朋友聯系了一個新的醫生,下午帶你去見一下,約了兩點,你換身衣服?!?/br> 向小滿覺得自己的唇舌都銹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聶恪唱了獨角戲,溫文爾雅的臉上終于也露出一點不耐煩的冷淡,皺著眉吹了吹,喝了幾口保溫杯里的水。 “好像是隔夜水?!彼止局?,打算去廚房把水倒掉,“一股怪味?!?/br> 廚房里先是響起洗涮杯子的水聲,緊接著,保溫杯掉進了洗手池,“嗆”地一聲,隨后是重物落地的一聲悶響。 聶恪徒勞地扶了一把水池,帶倒了掃帚,還是毫無知覺地順著櫥柜滑了下去。 向小滿的心跳快要炸開似的,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門口,看著倒在地上的聶恪,艱難地扶著門框穩住了自己。 第一步,如果周圍有不方便清理痕跡的乳膠漆或者壁紙,一定要鋪好塑料袋。廚房和衛生間是最理想的地方,瓷磚更容易清潔。 第二步,穿好你的雨衣。 向小滿腳步有些踉蹌地翻出了一件早準備好的雨衣,手里捏緊了小刀片。 第三步……打開門,來幫你的人來了。 就在這時,他家的門被人輕輕敲了幾下,向小滿劇烈地喘了幾口大氣,打開門,兩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都戴著帽子、口罩和手套,裹得嚴嚴實實,臉上只露著一雙黑沉沉的目光。 后進來的人無聲無息地關好門,透過貓眼往空無一人的樓道里看了一眼,跟同伴互相點了下頭,另一個人則走進屋里逡巡了一圈,扶住了向小滿的肩頭。 “噓——”他在向小滿耳邊說,“別怕。人的身體,又結實、又脆弱,找到正確的地方,小孩子也能輕易結果一條命,找不到正確的地方,幾百斤的壯漢揮著斧頭,也不一定能順利地砍下一個人的頭。庖丁解牛是一門絕技,我來教你?!?/br> 那人走過去,俯身打量了昏迷的聶恪片刻,隨即發出冷笑,把他五花大綁,嘴里塞了東西。然后他手里“咔噠”一聲,向小滿狠狠地一震,卻見他不知從哪拿出了一根紅色圓珠筆,按出筆尖,端起聶恪的下巴,在他的脖頸上畫了一條紅線。 “沿虛線剪開,會不會?”另一個人握住向小滿抖個不停的手,“慢慢來,刀很快,別劃破手。去吧?!?/br> 向小滿緩緩地走向昏迷的男人,兩個把自己包裹得很嚴的人慢慢地退開,把空間留給她。她拼命地攥住了自己的右手,不去看聶恪的臉,把目光集中在那條紅線上。 很簡單的,不需要費什么力氣。 冰冷的刀片落在了人的脖子……不,那條紅線上。 “按下去,小滿?!?/br> 向小滿的手指越抖越厲害,她張大了嘴,就像發出了無聲的嘶吼,手指猛地往下錯,血一下冒了出來,疼痛驚醒了聶恪,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就在這時,804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大力敲響了。 “有人嗎?”來人大聲說,“開門,警察!” 向小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聶恪仿佛感覺到了什么,脖子上插著刀片,劇烈地掙扎起來,屋里的兩個人對視一眼,同時掠向陽臺窗戶! “警察!開門!” 兩個蒙著臉的人分別從陽臺兩邊躥了出去,竟然徒手在樓外爬。 這時,十樓一扇窗戶打開,有什么東西裹挾著厲風打了過來—— 第二十二章 人要想掛在八樓窗外,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完全得靠手腳的力量扒在墻縫里,其中手腕和手指最吃重,樓上打下來的兩道風,正是沖著兩人手腕去的。 在聶恪脖子上畫線的人為了躲開這一下,雙腳猛地一蹬,整個人往上躥了近一米,一著急,腳下踩空,他在空中忽悠一下,狼狽的一個鯉魚打挺,險伶伶地掛住了一戶人家陽臺窗外的衣架。 另一位反應就沒這么快了,風聲襲來時,他避無可避,左手腕猛地從墻上甩了出去,另一只手保持不了平衡,頓時慘叫一聲,從八樓摔了下去,幸虧六樓安了防盜窗,中途攔了他一下,這倒霉蛋先是砸在防盜窗上,狠狠一震,隨即又彈開,一路滾了下去,穿過二樓的防雨棚,最后四仰八叉地滾到了自行車棚上——他躺在自行車棚上抽,左手腕里嵌了一枚焦糖瓜子,扎進了rou里。 這時,第二撥警察正好趕到,一擁而上。 吊在衣架上的那位本想沖上十樓,看看到底是誰家的狗拿耗子,這會看見樓下那么多警察,也顧不上了,拼命往西邊爬去,被樓下的警察們一通圍追堵截。 甘卿合上窗戶縫,隔絕了外面雜亂的人聲,靠在窗邊,把手里的一把瓜子嗑完了,然后她不慌不忙地披上外套出了門。電梯把隨后趕來的警察送到八樓,又“嘎吱嘎吱”地轉到十樓接走了她,兩路人擦肩而過。 804的警察破門而入,最早沖進來的就是給向小滿留字條的小女警,一進門就被屋里與預想中完全不同的場景嚇住了,直到聶恪拼命地掙扎了一下,頭磕在櫥柜上,她才反應過來,人還沒死。 女警一步跨上去,擋在向小滿和聶恪中間,以防她再有過激舉動,她另一個同事則撲到聶恪身邊,緊張地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傷口——還好,小刀片只是扎進了他頸側的rou里,還沒來得及傷到大血管,已經在他掙扎的時候掉出來了。 “別動,我給你解開?!?/br> 警察一薅出聶恪嘴里的布條,這位歇斯底里的嚎叫聲就像絕了堤的洪水:“幫、幫幫我按住血管,快快快!叫、叫叫救護車!這個瘋女人要殺我!她要殺我!警察同志,她還有兩個同伙!剛、剛剛從窗戶跑了!我……我流了多少血?我……我還有沒有救……” 門開著,這天又是星期天,這么大的動靜,同一層的鄰居們紛紛探出頭,殺人未遂可不是每天都能圍觀到的,兇手和受害人還是兩口子! 不一會,連其他樓層也得到了消息,八樓的樓梯口上,男女老少圍了一大幫人,個個把脖子伸出兩米長,五官爭先恐后地往前擠,恨不能從臉上飛出來,越過攔著他們的警察,一探究竟。 向小滿沒再抵抗,那一刀好像已經用光了她的勇氣和力量,警察破門而入以后,她就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順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任憑別人搜身。 聶恪這會已經回過神來了,得知自己脖子上只有一個創可貼就能解決的小口子,他連忙整理衣冠,恢復了人樣。 “這事我一直不想讓人知道,怕鄰居知道了,用有色眼鏡看我們,我老婆她確實在看精神科,因為這個,她沒法出去工作,家里、孩子也一直是我照顧。唉……那個……警察同志,你們、你們別太難為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都怪我前些年為了工作一直忽略她……” 男人斯文體面,一臉愁苦,女人目光發直,一團爛rou似的癱在地上,危險物品似的,被一群警察圍著。 隔壁的老太太圍觀得十分真情實感,跟著“哎喲”了好幾聲:“這都是什么事呢?” “她不愛出門,我是怕她無聊,鼓勵她多上上網,誰知道現在網上有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人!”聶恪“嘶”了一聲,捂住脖子,作為苦主,向全樓的人傾倒自己的委屈。 誰也不想有病,病人有什么錯呢?只是運氣不好而已,的確不該受到苛責。 可是家人又有什么錯呢?怎么就該受這種無端的折磨和拖累呢?民諺都說了,“久病床前無孝子”,臥床不起的普通病人尚且招人煩,何況是精神病。 在一些人眼里,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得分成三六九等,病也是,“精神病”在這條歧視鏈里,自古就是底端之一,比花柳病強點有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人得送醫院啊,”樓梯口傳來竊竊私語地討論,“不然再發病怎么辦?” “家人還得上班,哪有精力二十四小時跟著她?” “普通的病還能請保姆、請護工,這……這種也沒法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