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警報升級,青少年賭氣離家出走事件,變成了綁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開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夢門口那一塊地方被圈了起來,一大幫警方的人忙進忙出。 甘卿把聊天記錄交給了警察,還被問了話,問完,這里也沒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別,準備回家,走到小路口,卻看見喻蘭川正在打電話。 喻蘭川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個敞胸露懷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好像身后跟著一排照相機,等著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個光鮮的少爺。 但“少爺”對著電話,卻又客氣又有涵養,和周圍的忙亂形成鮮明對比,甘卿聽見他說:“……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家里真的是有點事,走不開……” 他話沒說完,就被電話那邊的人打斷,甘卿隔著幾步遠,看見喻蘭川暴躁地把眼鏡摘下來,扔在警車車頂上,反復揉捏著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說話卻依然是禮貌而且心平氣和的,好像嘴脫離了身體,出來單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這樣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證第一時間……” 電話那頭就“嚶嚶嚶”地開始吠,沒完沒了的。 喻蘭川就沉默下來,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瞇著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對方的話聽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那好吧,我聯系我部門的人處理,您稍等?!?/br> 接著,他就開始打電話,遙控部門,指揮下屬們干活,讓這個修改材料,讓那個替他去開會,甘卿看見他靠在警車上,半閉著眼,條分縷析地跟同事們叮囑會議要點,手指一直在揉捏著眼鏡腿。 長篇大論地說完,喻蘭川口干舌燥,又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沒有遺漏,這才對同事說:“行,就這事,辛苦了,你去吧?!?/br> 同事禮節性地問:“喻總,家里怎么了?沒事吧?” 喻蘭川:“我……” 我弟弟失蹤了,疑似被人綁架。 “啪”一聲脆響,喻蘭川沒控制住手勁,掰斷了眼鏡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話咽了回去,“處理完我就回公司,隨時保持聯系?!?/br> 沒什么好說的,別說是丟了個中二弟弟,就是親媽死了,又能怎么樣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癢地說句“節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氣一句“有事您說話”。心里一準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媽,我們是不是還得表示一下?唉,紅白事總在月底,不窮不來事。 整個世界都在高速旋轉,每個人都得疲于奔命。 別人的天災人禍、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亂的不速之客。 喻蘭川放下電話,發現了幾步之外的甘卿,就沖她一點頭:“麻煩了?!?/br>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時沖動,脫口說:“你可以找楊大爺幫忙?!?/br> 喻蘭川驚訝地看著她。 經她一提醒,喻蘭川才想起來。據說在解放前,棍不離手的楊大爺曾是丐幫幫主,后來社會變了,不興那些幫幫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該找工作找工作、該退隱退隱了?,F在丐幫里的老人們,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幾個補丁,算是保持傳統,平時都過普通日子,偶爾開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鐵要飯”的宣傳教育活動,或是在乞丐們劃分地盤起沖突時過問調停一下。 但有這張無孔不入的關系網,他們的消息都是很靈通的。 問題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話一出口,就后悔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飛快地笑了一下,她腳下抹油,溜了。 鉆進泥塘的小雜巷里,甘卿的腳步忽然一頓,想起了那天在這一片跟蹤她的光頭——不怪她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實在是這事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當時正忙著討生活,滿腦子房租,這些雞毛蒜皮沒放在心上。 她從包里翻出兩半的木牌,心想:不會真沖我來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頭正抱著宿醉的大腦袋,蹲在墻角,像一朵泡發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臉在旁邊驢拉磨似的亂轉,轉一圈嘆一口氣。這時,瘸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進來,氣還沒喘勻,先看見了墻角被捆成一團的劉仲齊,差點把另一只腳也崴了。 瘸子七竅生煙,大步顛到光頭面前,抬起巴掌,劈頭蓋臉一頓掄:“你是不是瘋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腦漿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頭抱頭鼠竄:“二師兄,哎,師兄別打,我錯了……” “師娘那么大歲數了,整天在醫院伺候大師兄,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你他媽沒用就算了,還出去喝酒鬧事,我打死你個闖禍精!” 他們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來到了一個城中村落腳。 這個城中村早就說要拆遷,有幾個釘子戶坐地起價,補償一直沒談攏,還不死不活地放著。其他拿了補償的住戶們已經搬得差不多了,見這地方一時半會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錢,把破平房租給外地人。 光頭有酒癮,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陣子被師哥和師娘看著,還算收斂,昨天晚上,那兩位都不在,他一時心里癢,沒管住自己,出門喝了個酩酊大醉,越想越覺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窩囊。 酒壯慫人膽,光頭把老太太囑咐他的話丟到了十萬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門踢館,結果撲了個空——人家店里早關門了。 光頭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門口掛的歇業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時候,就聽見旁邊有人說:“你要干什么,我報警了!” 一身正氣的劉仲齊同學顯然沒有吸取上次的教訓,沒學會“閑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這會成了一顆憤怒的粽子,給人五花大綁、堵著嘴扔在墻角,試圖用眼神“突突”死這些大垃圾。 第十一章 刀疤臉最小,別人都是他師兄,所以拉也拉不住、攔也不敢攔,只好束手在旁邊站著,獨自承受英雄少年劉仲齊噴火的視線。 “別打了!”刀疤臉崩潰地指著劉仲齊問,“這個到底怎么辦?” 瘸腿二師兄才想起旁邊還有這么一筆孽債,愁得要命,也沒心情毆打師弟了:“先把人解開!” “不行,解開他瞎昂昂(嚷嚷)?!惫忸^——因為不敢還手,被師兄一肘子掄腫了臉,說話也大了舌頭——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雙小三角眼,見二師兄抬胳膊,連忙又縮脖抱頭,蜷成一坨。 二師兄不信邪,沉著臉走過去,把劉仲齊嘴里的襪子團揪了出來。 劉仲齊嘴還沒閉上,就順勢深吸一口氣,預備咆哮。二師兄被英雄少年張開的大嘴嚇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襪子團塞了回去。 劉仲齊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繞行鼻腔,老黃牛似的“哞”了一聲,震得自己太陽xue生疼。 光頭哭喪著臉說:“要是被人花(發)現,左(咱)們連則(這)種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師兄:“還不都是因為你!” 這些違法亂紀的犯罪分子,死到臨頭,居然還在擔心租房的事!劉仲齊聽了這兄弟倆擔心的重點,氣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悶雷——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快二十四小時了,他只吃了一小塊蛋糕。 緊接著,可能是為了配合他,光頭的肚子也起哄似的響了一聲。 刀疤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細氣地說:“師兄,快中午了,早飯還沒吃呢?!?/br> 二師兄沒了脾氣,一言不發地出了門,買回了幾斤包子。 然后這三位大流氓圍著劉仲齊和包子團團坐下,二師兄跟他談判:“我們也可以給你吃,但是你不許叫?!?/br> 英雄少年被堵著嘴,用一個巨碩的白眼說話:“你做夢!” 刀疤臉就捏了個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發面小包子還冒著熱氣,像加了一層柔光濾鏡,有一塊面皮給餡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隱約看見里面的餡,濃烈的香氣流露出來——豬rou大蔥餡的。 劉仲齊:“……” 由于敵我懸殊,英雄少年不支敗北,在小籠包的攻打下繳械投降。 二師兄很有技巧地給他身上的繩子換了一種綁法,這樣,他兩只手雖然還是綁在一起,但能自己捧著包子吃飯。 半大少年本來就容易餓,劉仲齊一下嘴,根本停不下來,埋頭啃了十來個小包子沒歇氣,噎得直梗脖子。 二師兄:“喝水嗎?” 劉仲齊又憤怒又羞恥,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喝?!?/br> 二師兄打量了他片刻,有點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我的學、生、證,還在你們手里!”劉仲齊出離憤怒了——這幫不要臉的,暑假都還沒開學,他們居然已經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個大流氓面面相覷片刻,竟然好像都有點過意不去,好像他們也知道薅毛不能可著一只羊似的! 刀疤臉干咳一聲:“我師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這樣了?!?/br> 光頭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樣,聽見這話,就背過頭,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臉。 “都是誤會,”刀疤臉陪著笑說,“我們還請你吃了一頓飯呢?!?/br> 他們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湊個初中肄業,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識還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騙,只要自己小心一點,警察沒那么大精力到處通緝他們,偶爾運氣不好被抓住了,也頂多蹲幾天看守所。 可是綁票就不一樣了,這要是在過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場? “我們可以立刻給你松綁,送你走?!倍熜謱⒅冽R說,“反正你也是離家出走的,對吧?” 劉仲齊差點脫口問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剛吞下去的十幾個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機了一宿的大腦又重啟了,忍住了沒吭聲。 “一看就知道,你們這些沒吃過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閑的沒事耍脾氣?!倍熜謹[擺手,“放了你,就趕緊回家去吧。好好念書,生在好人家,還不知道珍惜,唉!” 劉仲齊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幾個綁匪教訓——他親哥都沒教訓過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師兄笑了笑,不和他爭辯,隨后臉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說,哼!” 這瘸腿二師兄方臉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訥的長相,可一冷笑起來,臉上卻橫rou四起,頓時變得猙獰了:“警察沒那么容易抓住我們,但是我們要找你可不難,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你想好了?!?/br> 劉仲齊吃飽了,一腔熱血都奔著腸胃去了,沒在頭上逗留,聽完確實是有點被恐嚇住了,再說他也不能在綁匪有意釋放他的時候激怒對方,于是抿了抿嘴,沒吭聲。 瘸腿二師兄沖刀疤臉使了個眼色:“給他解開?!?/br> 劉仲齊被捆了好久,手腳發麻,一下沒能站起來。 二師兄就過來,抓住了他的腿,劉仲齊嚇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縮,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鐵鉗一樣,說什么也掙不開。 瘸腿二師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飛快地按了幾下,少年發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針扎進了rou里,他差點咬了舌頭,活魚似的跳了起來。 二師兄翻了他一眼:“忍著?!?/br> 話音沒落,又對他另一條腿施以同樣的“酷刑”。 劉仲齊汗都下來了,張著嘴叫不出聲,趴在地上一邊流眼淚一邊喘。 但是奇異的,那陣劇痛很快就消退了,緊繃的肌rou松下來,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師兄在他腳踝上輕輕踢了一腳:“行了,快起來吧,活動活動?!?/br> 劉仲齊擦了擦疼出來的眼淚,試著動了一下腿,整個人輕了起來。他遲疑著爬起來,在原地走了兩圈,發現兩條腿非常靈活,幾乎能出去跑個一千五百米,于是震驚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師兄說:“學生娃,太嬌氣,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給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著墻拉拉筋,省得明天酸?!?/br> 劉仲齊揉著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種練氣功的人嗎?” 二師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騙人的?!?/br> “但是你肯定會功夫吧?我那天看見你們翻墻……”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劉仲齊小心翼翼地問,“就……輕功什么的?” “雕蟲小技,練一兩年你也能翻?!?/br> 劉仲齊是他們學校廣播站的,寫多了根正苗紅的稿,他一張嘴就是“講文明、樹新風”的調調:“那……那你可以去開武館啊,或者去表演、當私教練什么的……實在不行,按摩師也可以。要是真的厲害,還可以去打職業賽,你們為什么非得……” 他話還沒說完,一聽見“職業賽”仨字,光頭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聲站了起來,瞪起銅鈴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