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張美珍聽完,啞口無言了好一會:“你……出家幾年了?” 甘卿感覺這話不像夸她,沒敢貿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飯,你不用管我,十點之前也別找我,”張美珍擺擺手,“晚上有時候出去玩,回來得晚,我自己會帶鑰匙,你不用留門——不過萬一喝多了,可能會弄出點動靜來,你不神經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話,趕緊敬畏地搖頭。 “那就好?!睆埫勒鋵χ旎ò宸藗€白眼,跟她沒什么話好說了,于是對甘卿念了聲佛,“阿彌陀佛?!?/br> 這年頭,老人都在發少年狂,青年們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醫療保險。 厚著臉皮,甘卿在新窩住下了。 這里實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時候沒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門,雙人床不但能伸開腳,還能來回滾。洗手間里沒有徹夜響個不停的水聲,也沒有人不停地趿著拖鞋進進出出,安靜得她不習慣,第一天居然有點失眠,于是她披上衣服起來,走到窗邊曬月亮。 張美珍女士還沒回來,今天倒不是出門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這會燈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號院的、遠道而來的,屋里坐不下,他們就擠在樓道里,等著排隊進去,給喻懷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時候,曾經見過那位老人一面,記得他非常慈祥,總是未語先笑,輩分高、劍法一絕,人們有事都找他出面調停,有一次聚會,眾人喝多了起哄,說是要給老頭磕頭,拜他為盟主。喻老當然不肯受,但是從那以后,“喻盟主”就叫開了。 開著窗戶,甘卿能聽見隔壁南腔北調的人聲,人們說話聲音都壓得很低、很肅穆,一點也不吵,然后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別》。 單薄而悠揚的口琴聲撩撥著仲夏之夜,無傷大雅地走著調。 她側耳聽著,有些出神。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貓頭鷹室友送的毛絨狗伸著舌頭坐在窗臺上,胸前掛了個小狗牌,先前甘卿焦頭爛額地找房子,沒顧上仔細看,這會,她才發現,狗牌上還有一行字,是貓頭鷹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兒體。 甘卿把狗牌翻過來,見上面寫著:你的一生,將以什么立足呢? 不知道這算臨別贈言,還是貓頭鷹室友自己隨便寫著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鉆回被子里閉目養神去了。 孟老板說得沒錯,就算是一百一十號院,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除了拜別喻懷德老人那夜,來了不少人物之外,這里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區沒什么區別。每天出門碰見的,大多是一臉困頓的上班族和出門上補習班的小學生,還有閑極無聊的大爺大媽們在院里遛狗、鍛煉身體、嚼舌根。 一見面就不很滿意的張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無事——主要是她倆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時候,她老人家還沒起,晚上甘卿已經睡醒一覺了,她老人家還沒回來,同住東八區,中間仿佛隔著一太平洋的時差。 甘卿在這住了小一個月,張美珍跟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替我收快遞”。 除了快遞,老楊大爺的孫女偶爾也來送東西。 老楊大爺的孫女就是他們在電梯里碰見的那位,叫楊逸凡,據說自己有公司,是個風風火火的女老板。公司是干什么的,甘卿還不了解,因為大爺大媽們的閑言碎語不討論事業,他們聊的一般都是“老楊家那個瘋丫頭啊,三十大幾了,也沒個對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著調有多不著調,看見她我就發愁”。 楊逸凡每次被她爺爺派來,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趕上張老太在家,她就撂下東西翻個白眼,張老太不在家,她就拽著甘卿長篇大論一番,把張美珍女士從頭挖苦到腳。 而送走了喻老之后,隔壁就鎖了門,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沒再來過。 轉眼,燕寧短暫的夏天匆匆滑過,兩場雨下來,早晚就涼了,秋意露了端倪。 學生們愁眉苦臉,準備開學,社畜們也被即將到來的第三季度敲了一悶棍,在頭頂kpi的殺機下瑟瑟發抖。 喻蘭川為了給大爺爺辦后事,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回來以后,整個人都被抽成了一只陀螺,屋漏還偏逢連夜雨,公司的風控總監——也就是喻蘭川的頂頭上司——在去茶水間拿糖的半路上突發腦梗,才四十出頭,被救護車“嗚哇嗚哇”地拉走,好幾天了,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加班狗們捂著“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一時間愁云慘淡。部門內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壓在了喻蘭川身上,壓得他昏天暗地,于是從每天早起練“七訣劍”,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沒辦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養生不行。 在這種情況下,喻蘭川忘了他弟生日,實在也無法太苛責。 8月30日是劉仲齊十六歲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開始盼著,父母臨走時囑咐過,大哥生活壓力大,不準跟他要這要那。劉仲齊也不想要什么禮物,就希望大哥早點回來,陪他吃碗面……煮方便面也行。 他在客廳的日歷上,把這一天圈出來了,生怕喻蘭川沒看見,當天早晨還特意起了個大早,在飯桌上搭訕著問:“哥,今天星期天,你還加班???” 喻蘭川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那你能早點回來嗎?晚飯回來吃嗎?” 喻蘭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雙線并行,忙得不亦樂乎,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么,慣性地又“嗯”了一聲,然后把這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寒暑假過生日,總不像在學校里那么熱鬧,特別是臨近開學,這會大家都在瘋狂補作業,沒心情關心別的。一整天,只有平時玩得好的幾個同學給他發了信息,遠在異國的父母給他發了電子賀卡,禮物要好幾天以后才能寄到。 劉仲齊自己出門買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點,喻蘭川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他試著打了個電話,占線,發信息,對方沒回。 九點再打,依然占線。 十點……這次終于通了,電話那頭很嘈雜,喻蘭川不知跟誰說:“……據我了解不是這樣,你這個市場價格哪來的?我希望大家都嚴謹一點,行吧?” 然后他好像捂住了手機,把聲音壓得很低,飛快地說:“你自己叫外賣吧,早點睡,哥哥這邊現在太忙,有事回去說啊,乖?!?/br> 說完掛了電話,五秒后,手機又震,劉仲齊充滿希望地打開微信,期待哪怕看見一句“生日快樂”,結果收到了一個紅包。 留言是系統默認的“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劉仲齊一個人在餐桌邊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塊蛋糕吃了,然后他背起書包,拿了兩件換洗衣服,決定離家出走。 這個點鐘,甘卿已經要睡下了,正要關燈,手機震了一下,有個好友申請,備注寫的是“星之夢顧客”。 她覺得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顧客有點煩,但顧客畢竟是上帝,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通過了。 “上帝”的頭像是個英倫搖滾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齊”,很快發來消息:“你說前三次咨詢免費?!?/br> 就知道是這樣。 甘卿嘆了口氣,縮進被窩里,琢磨著怎么打發討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說:“我在星之夢門口,你家店關門了嗎?” 甘卿打了個哈欠,回復:“營業時間是早十點到晚八點哦,親?!?/br> “哦,”上帝“正在輸入”了一會,胡攪蠻纏地問,“你能加班嗎?” 甘卿:“……” “上帝”說:“大人不是都加班嗎?”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軌跡和宇宙微妙的氣場呢親,”甘卿開始胡說八道,“宇宙每時每刻都在運轉,時間是個很重要的參數哦,只有在合適的時間才能體察到命運的秘密。諒解哦,親?!?/br> “上帝”讓她親得不吱聲了。 甘卿松了口氣,倒頭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達到星之夢上班,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她正要開鎖,突然一頓。 星之夢門口掉了一張她的名片,皺巴巴地團著,旁邊潔白的小石階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來的印—— 第十章 星之夢店門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磚沒了,露著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腳踩過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見,除了石階上已經干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里還有個腳印——不是全腳掌,是腳后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無論是這個腳印的力度、還是泥土翻起來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沒事用腳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讓人拖著走,掙扎的時候腳用力蹬地蹬出來的。甘卿的目光轉向石階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發現掙扎沒什么用,所以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旁邊的東西,先扒了地,沒扒住,又去抓石階,這才留下了手印。 仔細看,石階上的手指印上,好像還沾了一點血跡。 甘卿低頭踅摸了一陣,在墻角找到了一顆扣子,上面還纏著線頭,像是暴力拽下來的。 “孟叔,”甘卿回頭沖隔壁正在準備食材的孟天意說,“昨天晚上您幾點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這兩天降溫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說,“不到十點吧?!?/br> 甘卿又問:“昨天有人在這打架么?” “沒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沒什么?!备是淅@過地面上的腳印和指印,懷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個醉鬼在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來。 她開了門,伸手想把門口那個“休息中”的木牌翻過來,誰知才剛一碰,木牌就掉了下來,裂成了兩瓣。 孟天意聽見動靜走過來,撿起裂開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皺起眉:“手劈的——這是什么意思?踢館?還是有人找你麻煩?”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飾品店的館?您覺得會是隔壁雜貨鋪干的嗎?” “去你的,沒正形?!泵咸煲鉀]笑,沉下臉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動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見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沒現金,都主動給人手機轉賬。張奶奶每天一見我就念佛,”甘卿無奈地一攤手,接過一分為二的木牌,發愁這東西怎么粘起來,“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找我麻煩——您看我這樣的,找我麻煩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倒也是。 倆人摸不著頭腦地琢磨了一會,沒什么頭緒,只好各自支攤干活。就在這時,幾個民警步履匆匆地走過來,逢人就舉著張照片問話,后面還跟著喻蘭川。 孟天意一抬頭:“哎,小喻爺,于警官?” 于嚴把帽子摘下來,抹去一腦門的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孟老板,您在這太好了?!?/br> “又出什么事了?” “別提,還是上次那倒霉孩子?!庇趪勒f著,掏出劉仲齊的照片,“就這小子,昨天跟家里鬧脾氣,離家出走了,手機定位是在這附近,您見過他嗎?” 孟天意湊過去,仔細看了一眼,搖搖頭:“沒有,眼生,等我給你問問——桿兒!”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隱形眼鏡,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頭,異物感一下把眼淚刺激出來了,聽見孟老板喊她,淚眼朦朧地探出頭:“嗯?” 她還沒來得及化那個非主流的妝,嘴唇顏色極淡,臉極白,一點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顯眼,讓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綻開的花。 不知道為什么,喻蘭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麻煩您看一眼這孩子,”于嚴連忙把照片遞過去,“有印象嗎?” 甘卿看了好半天:“這不是那個……” 于嚴:“對對,就是上次在這被人碰瓷的那個,您還幫忙報警來著,叫劉仲齊!附近見過他嗎?” 甘卿搖頭。 于嚴重重地嘆了口氣。 就在他轉身要找下一個人問的時候,甘卿忽然遲疑著叫住他:“您剛才說他叫什么?” “劉仲齊,伯仲叔季的‘仲’,齊是……” 甘卿掏出手機,翻出她新加的那個“是仲不是齊”:“是這倆字嗎?” 泥塘后巷沒有監控,只能通過微信聊天記錄判斷,劉仲齊小朋友在頭天晚上十點半左右,來過這里,店門口有幾個不祥的痕跡、一顆扣子——喻蘭川這個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鐘,也不能確定這顆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說,就這些這還無法斷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個小時以后,他們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機,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手機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機身已經摔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