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那個喚作芙蓉的丫頭畏畏縮縮地走到屋內,跪下給蕭景鐸磕頭:“奴婢芙蓉,見過大郎君?!?/br> 蕭景鐸不想說話,抬頭看了秋菊一眼。 秋菊被蕭景鐸這樣的眼神掃得委屈,她癟了癟嘴,叫屈道:“大郎君你這是什么眼神,奴知道自己笨,可還不至于這樣愚鈍。芙蓉在院子里陪了我兩年,我對她知根知底,再信賴不過。她這人絕對沒問題,什么差事都搶著做,就連這次燒水都是她來的呢!” 蕭景鐸低頭瞥了眼茶水,頓時不想喝了。芙蓉許是察覺到蕭景鐸的懷疑,連忙湊過來說道:“奴發誓,芙蓉對大郎君忠心耿耿。若大郎君還是不信,不妨用銀針檢驗茶水,看看奴婢有沒有不軌之心?!?/br> 蕭景鐸什么都沒說,只是隨意地將茶杯遞給秋菊,秋菊愣了一下,沒想到蕭景鐸竟然真的要驗毒。她拿出銀針,隨口嘟囔:“郎君你真是謹慎……看,我就說嘛,芙蓉沒問題的!” 片刻過去,半探入茶水中的銀針依舊雪亮如舊。蕭景鐸點了點頭,端起另一杯茶,芙蓉低著頭,耳朵卻機警地立著。 眼看那杯水就要碰到嘴唇,卻突然又頓住了,蕭景鐸回過頭,含笑看著芙蓉:“你似乎很想看我喝下去?!?/br> 芙蓉膽怯地縮著肩膀,弱弱地問:“大郎君您在說什么,奴婢聽不懂?!?/br> “聽不懂?”蕭景鐸笑了,漫不經心地轉著茶杯,道:“她把東西交給你時,沒告訴你具體用途嗎?” “大郎君,奴真的冤枉,奴絕無異心!”芙低頭伏在地上,眼淚啪嗒一聲砸在青磚上,“奴敢以性命擔保,茶水絕無問題!既然郎君不信奴,奴愿以死明志?!?/br> “好,既然你脾氣這么烈,那我也用不著你以死明志?!笔捑拌I收斂了笑意,伸長胳膊,將那杯水遞給芙蓉,“既然你說水里沒毒,那不妨你來喝了吧?!?/br> 芙蓉滿臉淚痕地跪在地上,看到蕭景鐸將水遞到她面前,她渾身顫了顫,似乎想躲卻又生生忍住。 蕭景鐸見狀收回杯子,也懶得為難她一個奴婢?!八_實沒問題,可是杯子呢?” 秋菊已經被這番變故嚇傻了,她哆哆嗦嗦地問:“郎君,杯子我看過好幾次,光潔如新,有什么問題?” 蕭景鐸將嶄新的茶杯側過,借著光,隱約能在杯壁上看到白色的漂浮物,但是在茶葉的掩飾下,已經很難發覺了。 他才剛回來,就送了他這樣大的一份禮。蕭景鐸冷不丁問道:“夫人給了你什么好處?” 芙蓉悚然一驚:“不,不是,沒有……” “我又沒說是哪位夫人,你怕什么?!笔捑拌I點點頭,“看你這表現,是吳君茹無疑了?!?/br> 芙蓉身體顫抖的更厲害,幾乎整個身體都伏在地面上。 蕭景鐸卻毫無憐香惜玉之心,連個眼神都懶得分給芙蓉。他轉了轉茶杯,眼底浮上冷意。 芙蓉說的沒錯,茶水茶葉都沒有任何問題,包括之前銀針驗毒也只是幌子,只是想打消蕭景鐸的疑心罷了。 這確實是吳君茹的一概風格,虛虛實實,聲東擊西,可惜她沒料到,蕭景鐸在清源寺待了三年,隨同明覺大師治過無數疫病病人,他的醫術和見識早已和三年前有了天壤之別。這套茶具里漂浮的白色細物,分明是天花病人脫下來的病痂。 天花此病極其兇險,被傳染者死亡率高達三分之一,即使僥幸逃過,臉上也要落下麻子,終身不褪。而做官第一條便是要五官周正,身無惡疾,臉上全是麻子的人怎么能做官? 天花這種疫病傳染性極烈,而且通過掉落的病痂感染,接觸到的人少有逃脫的。吳君茹將天花病人的落痂藏到水杯里,用茶水掩飾,還讓芙蓉故弄玄虛,好掩蓋真正的殺招,畢竟用銀針怎么可能驗出天花來?蕭景鐸如果真的喝下這杯水,就算能熬過天花,恐怕也要落下麻子,再難考科舉做官了。 吳君茹這一招真的是既毒且惡,竟然想讓他染上天花,這可是人人談之色變的惡疾! 聽蕭景鐸解釋完,連秋菊都覺得遍體生涼:“竟然是天花……天哪!大郎君,是我識人不清,險些害了大郎君,奴有罪……” “行了,她為了今日,派人來你身邊潛伏兩年,你怎么會是她的對手?!笔捑拌I淡淡說道,“起來吧?!?/br> 秋菊擦著淚直起身,說話的聲音還在顫:“大郎君,我們這可怎么辦才好?” 蕭景鐸看著手中的杯子,突然笑了下。 他和吳君茹的新仇舊怨,不妨就從這只染了天花的杯子開始。 第29章 怪病 蕭景鐸察覺出茶杯有異常, 他回頭掃了芙蓉一眼, 芙蓉這時已經徹底癱軟在地, 她怯怯喊了一聲“大郎君”, 雙眼如霧,我見猶憐。 蕭景鐸卻毫不猶豫地吩咐秋菊:“將她關到耳房里,小心看著。待會我給她配一副藥, 你就能輕松些了?!?/br> 芙蓉更加驚恐, 什么叫秋菊就能輕松些?他要給她喝什么藥? 這個問題,直到芙蓉昏睡過去都沒有想通。 秋菊處理好芙蓉后, 這才來書房找蕭景鐸:“郎君, 我按你說的做好了。都怪我輕信于人, 我這就將這套不祥的茶具燒了!” “且慢,還不急?!笔捑拌I喚住秋菊, 對她說,“你還不急著做這些,我另有事情要你去辦?!?/br> 蕭景鐸說完之后,秋菊有些愣怔。蕭景鐸奇怪地問:“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覺得大郎君和以前不一樣了?!?/br> “都三年過去了, 我自然不一樣了?!笔捑拌I失笑。 秋菊搖搖頭,道,“不是長相和身高, 是一種我也說不出來的東西。我記得三年郎君離府時, 尖銳冷淡, 不茍言笑, 現在則內斂了很多,不像原來那樣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說話時不怒自威,更有氣勢了!” 蕭景鐸對此僅是笑了笑,三年前他剛剛逝母,還接連遭到吳君茹、蕭英等人的迫害,自然滿心仇恨,尖利的像個刺猬一樣。但是清源寺這三年他日夜與書籍和佛經為伴,接觸的俱是溫和有禮的得道高僧、文人大儒,耳濡目染之下,他的性情也平緩下來,不再鋒芒畢露,渾身帶刺。但是少年的經歷,又注定讓他無法成為一個好脾氣的人。 “這樣很好?!鼻锞蘸瑴I說道,“大郎君外和內剛,既不會冷淡拒人,也不會被人欺負,這多好!” “好了,別哭了?!币驗橼w秀蘭的緣故,蕭景鐸特別害怕女人的淚水,現在秋菊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蕭景鐸眉心開始疼,只能干巴巴地安慰。 “嗯,我不哭,郎君交待給我的事情還沒辦呢,要哭也得回來后再哭?!鼻锞沼昧Σ寥パ蹨I,一本正經地說道。 蕭景鐸僵硬著點頭:“好?!?/br> 秋菊走后,清澤院恢復平靜,蕭景鐸心里還記掛著白日的疫病,他從行李中拿出醫書,一卷卷地翻閱。 這種奇怪的病,究竟是什么?又要如何用藥? 外祖父的醫書里記錄了許多偏方,蕭景鐸正凝神細看,猛不防聽到一聲細微的吱呀聲,然后程慧真的聲音隨即響起。 “大表兄,你在嗎?” 蕭景鐸頓覺頭疼,程慧真到底想做什么,為什么時時刻刻都要纏著他? 程慧真帶著溫軟的笑意,快步跑到蕭景鐸身邊,親昵地和蕭景鐸說話:“表兄,你白天去哪兒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我等了你好久!” 蕭景鐸往旁邊挪,和程慧真拉開距離:“這是我的事,你問這些做什么?” “我只是關心表兄罷了,不是存心打聽表兄行程的!”程慧真連忙解釋。上輩子程慧真曾聽說,蕭景鐸很忌諱別人打聽他的行動,那時蕭景鐸已經入朝為官,握權一方。程慧真當時還感嘆蕭景鐸竟然這樣謹慎,怪不得升官極快,沒想到早在他少年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這些習慣。 程慧真生怕蕭景鐸誤會,趕緊撇清自己后,才偷眼去看蕭景鐸的神色。好在蕭景鐸臉色如常,看起來并不像生氣,程慧真這才放下心,繼續以親昵的口吻說道:“大表兄,這幾日長安里怪病肆虐,我給你做了一個香包,只要佩戴在身上,就絕不會染??!” 蕭景鐸并不大信,太醫署這么多名醫都對這次瘟疫束手無策,他自己甚至連這是什么病都沒有查出來,程慧真怎么敢說這種話? 可是程慧真已經將香囊遞到他面前,蕭景鐸礙于情面,只好伸手接了過來。他鼻子動了動,心中突然一咯噔。 這個香味怎么會這樣熟悉?蕭景鐸不著痕跡地朝外祖父的醫書上掃了一眼,這不正是他剛剛在看的方子嗎,程慧真怎么會知道?而且時間還如此湊巧。 蕭景鐸眼中閃過暗芒,他不動神色地問程慧真:“這個香包里放了什么,味道怎么沒聞過?” 程慧真對此十分自豪:“香囊里放了藥材,專門克制這次的怪病。只要將這個戴在身邊,保準不會生??!” “哦?竟然有這種奇效?!笔捑拌I手里把玩著香囊,狀似無意地問,“這個方子是從哪里來的?” 程慧真卡了一下,上輩子也爆發了鬼兵瘟疫,那時長安人心惶惶,她躲在府中害怕的渾身發抖,直到一個月后,朝廷發布了一個藥方,非但治好了城中的瘟疫,就連鬼兵也被驅走。百姓見此奇效,自然爭相傳抄,定勇侯府也不例外,蕭素按照朝廷公文的方法配了好幾個香囊,強行塞給程慧真,程慧真也因此記住了那個神奇的方子。等她重生回來后,前世的瘟疫再一次發生,這回程慧真知道了治病的方法,自然會提早準備。她隱約記得藥方中的主要材料,按照藥方,她配制了好幾個治病保命的藥香囊,然后一一散發給親近之人。程慧真特意留了一個出來,就是為了此刻拿到蕭景鐸面前討好感。如今蕭景鐸果然被她的方子吸引,程慧真心中得意的同時,也有些尷尬。 這個藥方并不是她想出來的,但是既然她能重生回來,想必這就是老天的指使,所以她借用一些東西,想來前世藥方的真正提供者也不會在意。 于是程慧真眼睛都不眨地說道:“這是我想出來的?!?/br> 蕭景鐸挑了挑眉,對此沒有發表意見,而是問道:“你在何處看來的?” “不記得,興許是哪本書上?!背袒壅孀鲃菸媪宋骖~頭,“我想不起來了?!?/br> 程慧真是真的想不起來,前世這個藥方飽受贊譽,但是提供藥方之人卻從始至終都沒有現身。既然是無主之物,那程慧真就大方地拿來用了。 蕭景鐸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他收起香囊,然后開始趕客:“天色不早了,男女有別,表妹早些回去吧?!?/br> 程慧真戀戀不舍地起身,她還有好些話沒說呢,實在不想就這樣離開。但是蕭景鐸已經這樣說了,程慧真還能怎么辦?程慧真感到沮喪,三年過去了,為什么表兄還是這樣冷漠?隨即程慧真又安慰自己,今日他肯收下自己的香囊,這已經是極大的進步了,滴水穿石,蕭景鐸一定會漸漸接納她,喜歡她的。 程慧真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等院子里再無人聲后,蕭景鐸拿出方才的香囊,將里面的藥材小心地倒了出來。 蕭景鐸在燈下細細辨認,藜蘆,躑躅花,丹皮,白術……沒錯,雖然有些細枝末節不同,但是主體和他剛才查看的那個方子一模一樣,只不過配比完全不對,像是一個不懂藥理的人瞎配的。蕭景鐸放下藥材,心中感到難言的怪異。程慧真說這個藥方是她自己配的,蕭景鐸全然不信,顯然程慧真對藥理一竅不通,怎么可能配出藥來?既然不是她,那程慧真又如何敢拿出一個香囊,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克制瘟疫的方子? 蕭景鐸越想越不對勁,他干脆打開外祖父留下的醫書,細細研讀這個名為“赤熱散”的方子。他方才就在考慮赤熱散能不能治愈余家老漢的疫病,被程慧真這樣一打岔,蕭景鐸對赤熱散愈發好奇,研究也更加細致起來。 蕭景鐸從前拿到醫書,雖然能照模樣抓藥開藥,但是那僅是生搬硬套,事實上他對這些方子一竅不通,可是如今他和明覺大師學了醫理,再看外祖父的醫書就豁然開朗,非但能看懂各個藥方的機理,甚至還能酌情調整配比、增刪輔藥。這實在是飛躍性的進步,和三年前完全是兩個概念了。 蕭景鐸一直研究到半夜才睡,第二天秋菊看到蕭景鐸被嚇了一跳:“郎君,你的眼睛怎么了?” 蕭景鐸睡得太晚,如今眼中凈是血絲,他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道:“我今日還要出門,你自己小心看著芙蓉,按我昨天的吩咐,定時給她灌一碗藥就行?!?/br> 秋菊愣愣地點頭,她還要再說什么,就聽到院門被敲響,一個下人在外喊道:“奴婢來送飯,大郎君可起了?” “是大廚房的人來送飯了?!鼻锞者B忙跑去開門,“早起了,jiejie快進來!” 送飯的婢女提著食盒,恭敬地給蕭景鐸行禮后,就隨著秋菊往屋里走。秋菊殷勤地把送飯婢女引進來,笑著問道:“往日都是我去廚房取,今日怎么是jiejie親自過來給我們送飯?” 婢女笑容不變,說道:“往日只有你和芙蓉兩個人,隨意一些也無礙,但是如今大郎君回來了,當然不能怠慢。說起來,今日怎么不見芙蓉?” 秋菊慌了一下,趕緊穩住,說道:“她出去打水了,jiejie若是找她,我這就叫她回來!” “不必?!彼惋堟九B忙攔住,她朝正屋桌上那套天青色的茶具掃了一眼,嘴邊倏忽綻出些許笑意,“我就是隨口問問,哪用你特意來尋?既然飯已送到,我就先走了?!?/br> 送飯婢女走出屋子,看到蕭景鐸站在廊下,她殷勤地對蕭景鐸問好:“奴見過大郎君,大郎君安好!” 蕭景鐸點頭,嘴邊掛著淡淡的笑意??吹绞捑拌I對自己態度這樣好,送飯婢女心中更加開懷,她步履輕快地走出清澤院,出門前還細心地關上院門。 蕭景鐸唇邊的笑意更深,秋菊走到蕭景鐸身邊,不解地問:“郎君,我按你吩咐的做了,她果然沒有起疑??墒俏疫€是不太明白,既然那套天青茶具染了天花,我們為什么還要留著,甚至要換一套一模一樣的擺在外面?” “茶具沒有換,昨日也沒有發作下人,你說這說明了什么?” “???”秋菊張大嘴,“說明了什么?” 蕭景鐸揉眉,他怎么這么笨,居然指望起秋菊來。蕭景鐸只能說得更通透些:“若我們發現了茶盞中有東西,必然不肯繼續用下去,可是如今我們換上了另一套一模一樣的,在吳君茹眼中,她只會以為這是同一套,以她那自視甚高的性格,一定覺得我沒有識破她的計謀,喝下了種有天花的茶水?!?/br> 蕭景鐸笑了笑,頗有些諷刺地說道:“等著吧,這個侍女很快就會和吳君茹稟報,想必用不了多久,吳君茹就會封鎖清澤院,全心全意地等著我病發了?!?/br> 秋菊似懂非懂:“郎君,那套染了天花的茶具該怎么辦?這種東西晦氣的很,我們還要留著嗎?” “當然要?!笔捑拌I笑了,語焉不詳地說,“我要留著,給吳君茹送一份大禮?!?/br> 秋菊點頭,她沒意見,都聽大郎君的。蕭景鐸處理好侯府的事情,就要動身去忙城外的正事,出門前,他對秋菊吩咐道:“我這幾日都要出門,你小心看著芙蓉,不要讓她跑出去,其他人也不要放進來,一切等我回來再說?!?/br> “諾?!?/br> 第30章 瘟疫 蕭景鐸從侯府出來后, 直奔城南。 昨天身邊跟著下人, 他不好細查, 現在沒了不相干的人, 蕭景鐸也終于能施展開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