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而蕭景鐸被發配在偏院,自然不會有人替他準備文房用具,他目前這些,都是他利用手里的銀錢,斷斷續續從府外買回來的。 秋菊替蕭景鐸收拾筆墨,嘴里還忍不住抱怨:“侯爺真是狠心,大郎君明日就要去見先生了,他居然問都不問,連文房都不替大郎君準備。這樣粗糙的墨,哪里配得上大郎君的身份……” 蕭景鐸卻淡淡笑了:“用不著?!?/br> “???”秋菊抬起頭,不解地問,“怎么會用不著呢?就算郎君現在還埋怨侯爺,那也不能和錢過不去??!紙墨好花錢的?!?/br> 蕭景鐸沒有再解釋,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沉思起來。 秋菊的話倒是給他提了醒,不說其他,光讀書所需紙張就是一筆極大的支出,這些錢蕭英不會替他準備,蕭景鐸也不想用蕭英的錢。那么這筆錢如何來,就成了目前最緊迫的問題。 蕭景鐸上京時還未和蕭英鬧翻,那時下人給他送來許多金銀玉器,他到現在還留著??墒沁@些雖然貴重,卻并不能解燃眉之急,他現在身上的現錢,連五百文都不夠。 然而除了自己的筆墨,他還要供母親養病。雖然每隔十日就會有郎中來府中請脈,省了一筆醫藥錢,但是不是蕭景鐸故意貶損,這個郎中的水平實在很菜,醫術遠遠不及外祖父,無論是什么病,到了他那里就只有一種辦法——驅鬼。 蕭景鐸忍了這個庸醫許久,最后還是決定另想辦法,自己花錢給母親另外熬補藥吃??上?,外祖父去得早,如果他自己學習了醫術,哪里用得著請外面的郎中。 和母親的病比起來,他自己的用度要靠后許多,所以蕭景鐸上街買筆墨時并沒有選最好的,反而挑了最實惠的。 為此,秋菊還不斷念叨:“大郎君您太委屈自己了,筆墨在學堂就是門面,您是侯府的大郎君,怎么能失了身份?” 蕭景鐸自己卻不在乎:“虛名而已?!?/br>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秋菊看著蕭景鐸,眼里突然涌出淚來:“郎君你才九歲,這個年齡的孩子哪一個不是貪玩不休,攀比成性,你卻這樣懂事?!鼻锞沼昧δǖ粞壑械臏I,語氣堅定,不知是想說服蕭景鐸還是說服她自己,“郎君,你以后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蕭景鐸被秋菊逗笑,他點頭道:“借你吉言?!?/br> 秋菊看著蕭景鐸的笑,似乎愣了愣:“郎君,你剛剛笑了!你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br> “是嗎?”說著,蕭景鐸就下意識地收斂了笑意,恢復成冷漠淡然的樣子。 然后蕭景鐸就看到秋菊這個哭包又露出想哭的表情,他有些手足無措,立刻站起身來:“你先忙,我去看看母親?!?/br> 話音剛落,蕭景鐸不敢再看秋菊的神色,一溜煙跑出去了。 正房里,趙秀蘭靠在床上,失神地看向窗外的落葉?!耙呀浀角锾炝税 ?/br> 蕭景鐸剛進門,就看到母親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心中滯了滯,努力換上笑容,裝作歡歡喜喜的模樣朝趙秀蘭走去:“阿娘,明天我就要去跟著夫子讀書了?!?/br> “是嗎?”趙秀蘭露出虛弱的笑容,“真好,我的鐸兒也能讀書了?!?/br> 讀書歷來都是世家的特權,家庭好些的平民能認字就不錯了,遑論翻看那些儒道經典,更別說許多藏書在市面上并不流通。這些書都藏在世家內部,以家產的方式代代相傳,概不給外人翻閱。 直到前朝可以通過讀書做官以后,民間才漸漸興起學堂。要不然讀書識字無用,平民百姓為何要耗費巨資送孩子讀書? 趙秀蘭因為父親是郎中,這才能認字,但四書五經卻是不懂的,這是世家貴族才有機會,也有權力看的書。 借了趙秀蘭的光,蕭景鐸也識字,但并沒有系統地開蒙過,所以請夫子來教習,對他利處極大。 蕭景鐸陪著趙秀蘭說話,他很快就發現趙秀蘭神思不屬,時不時掩唇輕咳,顯然沉疴難愈。 蕭景鐸心不住往下沉,他知道自己僅是粗通藥理罷了,遠不到能給人看病的水平,可是他還是大著膽子,光憑一本醫書就給趙秀蘭開方熬藥。因此除此之外,他已經毫無辦法了。 即使如此,趙秀蘭的身體也一天天壞下去,顯然這是心病,無論蕭景鐸給趙秀蘭喝多少補藥,都無法根治的心病。 “阿娘”,蕭景鐸忍不住握住趙秀蘭冰涼的手,再一次和趙秀蘭重申,“我會盡快長大,盡快帶著你離開這個地方。阿娘,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的,你一定要撐住,和我一起看著這一天的到來?!?/br> “好?!壁w秀蘭只是笑著點頭,然后催促他回去休息,“天晚了,你快回去歇著吧,明天還要見夫子呢?!?/br> 蕭景鐸重重嘆了口氣,依言離開。 燈下,他撫過筆墨紙硯,眼中閃爍出逼人的光芒來。 他一定會實現對母親的承諾,早日出人頭地,替她奪回侯夫人的尊榮,然后帶著她離開這個壓抑的地方。 他無比堅信這一天不會太遠。 第二天,蕭景鐸早早就到達書房,等候儲書辛的到來。 辰時中的時候,一個穿著青衫的中年書生慢慢從屋外走來。 蕭景鐸連忙起身,給夫子稽首行禮:“蕭景鐸見過夫子?!?/br> 儲書辛淡淡點頭,顯然他對蕭家的狀況略有耳聞,略微看了看就認出了蕭景鐸:“你就是蕭家大郎君?” “正是?!?/br> 儲書辛又點了點頭,就不再說話了。這位前朝考生瘦削落拓,臉上卻頗為淡漠,似乎什么都不關心,對此蕭景鐸也不敢貿然開口,惹夫子不快。 又等了一會,蕭景虎來了,遠遠蕭景鐸就聽到了喧嘩聲。蕭景虎自己不耐煩地在前面走,身后跟著許多奴仆,有老夫人的、蕭二嬸的,甚至還有蕭玉芳和蕭玉麗兩個姐妹的,蕭二叔走在蕭景虎旁邊,似乎還在囑咐什么。 相比之下,蕭景鐸一個人真的利索極了。 蕭二叔將蕭景虎領到儲書辛面前,笑著問候了幾句,然后讓蕭景鐸、蕭景虎給夫子稽首拜師,緊接著呈拜師禮、跪拜孔子,等這一通都折騰完,時間已經不早了。蕭二叔又目帶警告地瞪了蕭景虎一眼,然后帶著奴仆離開,將空間讓給儲夫子和學生。 閑雜人等都退下后,儲書辛坐在上首,詢問蕭景鐸和蕭景虎的識字情況?!岸丝勺R字?” 蕭景虎用力搖頭,蕭景鐸斟酌說道:“外祖和母親曾教過一二,常用的字是識得的?!?/br> “好?!眱撩嫔仡h首,然后道,“翻開千字文,今日先來認字?!?/br>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東藏……” 儲書辛帶著他們念了一遍后,就從第一行說起,逐字給他們講解字義和結構。儲書辛說文解字,旁征博引,可見功底是極扎實的。蕭景鐸雖然曾照著醫書學過字,但畢竟沒有系統學過,此時經儲書辛這樣一講,才覺得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儲書辛照著千字文替他們講字,雖說這對夫子的才學要求十分高,但是對孩子而言,未免也太過無趣了。果然沒一會,蕭景虎就坐在蒲墊上左右扭動,顯然不耐煩了。 儲書辛看到了只做不覺,蕭景鐸也樂得如此,夫子不會顧及蕭景虎,進度大大加快,這對蕭景鐸十分有利。 而同時,蕭景鐸對自己的猜測也越發篤定。儲夫子本是不愿意來侯府教童子的吧,只是困于生計,不得已為之罷了。 半個時辰后,蕭景虎再也忍不了了,儲書辛念在他們初次讀書,也大方地停了課,放他們休息片刻。 夫子一離開席位,早就守在屋外的奴仆就一股腦涌進來,圍到蕭景虎旁邊,又是添水又是打扇,蕭景虎也習以為常,毫不客氣地呼來喝去。 這才多久啊,他就被慣成了這樣,蕭景鐸暗自搖頭,他不想理會蕭景虎那處的喧嘩,而是轉過頭,潛心背誦夫子剛剛教授的內容。 蕭景鐸本想安安靜靜看書,可是他注定不會如愿。他那三個堂妹不知道如何得知了蕭景虎已然下課,現在都跑過來獻殷勤,蕭玉芳帶了盤糕點過來,而蕭玉芒更甚,直接端了一碗涼湯來,說是給蕭景虎解乏。她們三人圍在蕭景虎身邊,既要噓寒問暖又要不著痕跡地排擠別人,蕭景鐸遠遠聽著都覺佩服非常。 蕭玉芳等人此行真的是為了照看剛入學的弟弟嗎?顯然不是。蕭景鐸非常清楚,她們三人此舉,真實目的是為了討好老夫人,畢竟手握侯府大權的是老夫人,她們想要過得好,只能掏空心思討好祖母。從前蕭玉芒對蕭景鐸殷勤備至也是一樣的道理,只不過蕭景鐸和蕭英鬧翻后,這三個精明的堂妹發現蕭景鐸無利可圖,就轉而去哄騙蕭景虎了。 這些起起落落都發生在幾個月之間,蕭景鐸作為其中的一員,對人情冷暖可謂體驗更深。權力真是一個好東西,只要和當權者扯上哪怕一點關系,就有的是人蜂擁而至,噓寒問暖。 蕭景鐸算是看清了后宅里這些女子的圈圈繞繞,此時,他甚至有些慶幸他是男兒,可以脫離家族自己建功立業,不必把所有心思都寄托在如何討好當家人身上。后宅里不認身份只認權力,天底下人情世故,不過如此。 強人者,唯自強。蕭景鐸對后宅的心思漸漸冷下來,他不打算再在這里浪費注意力,而是低下頭,默背今日的課程。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蕭景虎身邊奴仆如云,還有三個俏生生的堂姐圍著說好聽話,而蕭景鐸這里卻杳無人跡,這樣強烈的反差無疑是很尷尬的。屋里雖然沒人敢去蕭景鐸身邊,但每個人都在偷瞄他的動向,等他們看到蕭景鐸從頭到尾連臉色都沒變,只是低頭看書時,他們大感無趣。然而失望之余,他們也生出些敬佩來。 小小年紀,大郎君倒是好涵養,連這種落差都能接受。 好在書房亂象只持續了一小會,沒多久,儲書辛就回來了??吹椒蜃踊貋?,蕭玉芳三人再不情愿也得騰開地方,耽誤了郎君讀書,這個罪名她們可擔不起。 蕭玉芳三人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儲夫子權當看不見,也不等下面的人坐好,拉開書卷就繼續授課。 蕭景鐸立刻逼著自己收心,投入到書本中。 后半堂課蕭景虎不耐煩極了,他一邊嘗蕭玉芳帶來的糕點,一邊無聊地四處打量,巴不得下一瞬就下課。好容易見儲書辛停下,露出收書的模樣,蕭景虎來不及等夫子散學,立刻拔腿跑了出去。 蕭景鐸略有尷尬,他向夫子道歉:“二弟莽撞,夫子勿怪?!?/br> 儲書辛擺了擺手:“無礙?!闭f完了就要離開。 蕭景鐸顧不得收拾筆墨,連忙追上去:“夫子,學生聽說你曾參加過前朝的科舉,不知科舉涵蓋那些典籍?” 儲書辛奇怪地瞅了蕭景鐸一眼,語氣中還是不想多談的冷漠:“你是侯府長孫,侯爺的親子,你又不需參加科舉,問這些做什么?何況,已經沒有科舉了?!?/br> 蕭景鐸苦笑,但又不想對外人提及自己家的情況,只是對儲書辛深深一拜:“請夫子不吝賜教?!?/br> 儲書辛也長長嘆氣:“你不愿意說,我也不想聽,但是科舉早在前朝就亡了,你也不必再動這種心思。人要認命,上天既然讓你投胎成平頭百姓,那就不要好高騖遠,想著一飛沖天。你家里有蔭蔽在身,日后靠著你的父親也能輕松謀官,實在不必要打聽這些?!?/br> 說完,儲書辛似乎是不想再提,快步走開。他沒走兩步,突然聽到那個少年的聲音從后追來:“夫子,如果新朝再開科舉,你真的甘心放棄嗎?” 儲書辛步履只是停頓了一下,就繼續大步向前。他在心里悠悠嘆氣,現在的郎君真是不討人喜歡。 入夜,萬籟俱寂,許多人都已進入夢鄉,而清澤院東廂的燈光依然亮著。 蕭景鐸執著筆,在燈下一筆一劃地寫字。 他開蒙已經算遲了,要想趕上旁人,只能付出加倍的努力。 那日清澤院的燈光一直亮到半夜才熄,而此時,高壽堂的老夫人,主院的蕭英和吳君茹,甚至整個長安,都早已入睡許久。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集齊碎片,獲得精美圖片一張: 少年經歷太苦逼,導致對女子和后宅產生偏見的蕭景鐸.jpg 第12章 嫡庶 清早,吳君茹在魏嬤嬤的服侍下洗漱更衣。 “我聽說老夫人給蕭景虎請了一個落考書生當夫子,蕭景鐸也跟著去了?侯爺不是給他安排了課程么,怎么沒去侯爺那里?” “老奴也不知,聽老夫人那里的婢女說,似乎是老夫人嫌二郎君靜不下心,所以讓大郎君去書房照看一二。興許是侯爺請的夫子還沒來,所以大郎君就先去陪弟弟讀書了?!蔽簨邒邔Υ瞬⒉环旁谛纳?,隨口猜測。 “不對,此事有異?!眳蔷銋s嗅到些許不尋常,“侯爺不是這樣溫吞的人,一個師傅而已,哪花的了這么長時間。莫非,他們父子倆并不是我猜測的那樣?” 吳君茹有些不安,如果她的猜想是正確的,蕭英和蕭景鐸父子關系極為寡淡,那么她為何還要修書讓吳家施壓?既然蕭英本來就不打算將爵位傳給蕭景鐸,那吳君茹完全可以順水推舟,何必出面做這個惡人。 “壞事了!”吳君茹越想越急,她可別一急之下做了傻事,她也沒心思讓侍女搗鼓頭飾了,忙不迭囑咐魏嬤嬤,“乳娘,上次那封信送到哪兒了?快去追回來!” “哎?!蔽簨邒呋呕艔垙埖貞?,可是還沒等她走出門,一個陪嫁侍女就喜氣洋洋地跑了進來:“夫人,吳家來信了!” “什么?”吳君茹猛地站起來,一把揮開替她綰發的丫鬟,飛快地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瀏覽起來。 等她看完信,吳君茹的臉色越發難看:“糟了,父親已經和侯爺提起此事,威脅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蕭景鐸做嫡長子……” 同一時間,清澤院也響聲不斷,充滿了清晨的朝氣。 前一天晚上蕭景鐸在燈下讀到很晚才睡,第二天一早,秋菊就起來在蕭景鐸耳邊念叨:“郎君,你再不能夜讀到這么晚,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能這樣cao勞。讀書又不急于一時,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蕭景鐸實在忍無可忍,道:“秋菊,剛剛母親在喚你?!?/br> “???”秋菊懵怔,“是嗎,我怎么沒聽到?” “確實有,你耳背了沒聽到,快出去看看吧?!?/br> “哦,好?!鼻锞债斦孓D身,去趙秀蘭屋里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