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高壽堂。 雪蘭扶著蕭老夫人坐下,一個湖藍色衣服的侍女輕輕停到雪蘭身邊。雪蘭只是淡淡掃了一眼,然后不咸不淡地說道:“周圍都清理干凈了?” “是,二娘子想要偷聽,被我送回去了?!?/br> 蕭老夫人露出尷尬的神色:“蕭玉麗這個妮子不懂事,讓你看笑話了?!?/br> “哪里的事?!毖┨m沒有在意,只是輕柔地說道,“老夫人,侯爺喜事在即,這才忙著接您過來。我們趕路著急了些,不敬之處請老夫人諒解! “沒事?!笔捓戏蛉舜笫忠粨],不在意地說,“大郎要娶妻,就是刀山火海,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來。大郎好不容易出息了,當然要娶門當戶對的官家小姐!” 雪蘭露出笑意,糾正道:“老夫人,我們的新夫人可不是官家小姐,人家是世家女,堂堂清河吳氏的女兒。世家的門第聲望連當今皇族都比不上,我們侯爺能娶到吳家女,乃是天大的福氣呢!” 蕭老夫人聽不懂雪蘭的話,她的新兒媳不是大官的小姐?世家和官家有什么區別?但這些老夫人都不關心,她只知道雪蘭和蕭英都說好,那么這門親事就是極好的,所有阻礙她兒子娶高門媳婦的人和物,都要被無情掃開。 雪蘭和蕭老夫人都沒有提及那個失去蹤跡的原配,在她們心里,蕭家長媳的位置已經空出來了。能在死前享受一把榮華富貴就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其他的,著實不是她一介農婦該奢望的。 蕭老夫人沉默片刻,突然問道:“雪蘭,那你說,鐸兒要怎么辦?” “大郎君是侯爺的子嗣,自然是我們府中的主子,該有的一樣都不會少?!毖┨m道,“大郎君以后會和那位分開住,反正郎君現在也不算大,等過上幾年,這些事情早就忘了。而且大郎君聰明伶俐,等他長大些,他會明白侯爺的苦心的,有一位世家出身的母親,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呢!” 最后,雪蘭像是為了說服什么人一般,再一次重復道:“侯爺這是為了他好?!?/br> “對,都是為了鐸兒?!笔捓戏蛉烁?。 蕭老夫人停頓片刻,突然用力地閉住眼,低聲說道:“這幾天,你繼續給她送藥吧。這次換成慢性的,雖然耗時長些,但好歹不會惹人疑心?!?/br> “奴明白?!毖┨m也低聲應承,“上次是我們思慮不周,這才被大郎君看出端倪來。這次我們一定處理的干凈利落?!?/br> “好?!崩戏蛉它c頭,她又想起了那個一向柔弱的婦人,雖說她不喜大兒媳,但好歹趙秀蘭和自己在一個院子里住了十年。一想到活生生一條人命要在她手里斷送掉,老夫人就會感到心悸。路上雪蘭曾背過眾人,偷偷和蕭老夫人轉述蕭英的意思,老夫人雖然猶豫,但無疑她絕對向著自己兒子,何況老夫人也發自內心地認為,趙秀蘭配不上蕭英。 于是沒多久,老夫人便同意了雪蘭的計劃,在驛站給趙秀蘭下毒??上О倜芤皇?,毒殺計劃竟然毀在蕭景鐸一個半大孩子手里。 雪蘭還在和老夫人說下慢性毒的具體細節,言談間,趙秀蘭的生死便已經被定下了。此時被帶到偏院的趙秀蘭還不知道,她的命已然不再自己手中了。 生死一線中,屋外忽然響起一個急促的喊聲:“大郎君來了!” 第6章 決裂 蕭老夫人和雪蘭正在肆意決定趙秀蘭的生死,忽然,門外響起腳步聲。守在屋外的侍女看到來人,慌得手抖了一下,連忙抬高聲音示警:“大郎君來了!” 雪蘭臉上的表情猛地一震,她和蕭老夫人對視一眼,都打住話題,警惕地看向門口。 大郎君不是被侯爺叫走了嗎,這個時候,為什么會突然造訪? 蕭景鐸從書房出來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母親。那日在驛站雖然他警醒的快,但趙秀蘭還是喝了一口毒藥,何況趙秀蘭本來身體就不好,這幾天她越發病歪歪的,虛弱的連走路都困難。 再說,給母親下毒的兇手還沒有抓到,蕭景鐸怎么放心讓母親一個人住??墒鞘捑拌I在侯府里找了許久,幾乎每一個寬敞些的院子他都走遍了,但還是沒有找到母親。 蕭景鐸不敢用這些小事打擾父親,于是只能來高壽堂尋老夫人。雪蘭時常跟在祖母身邊,整個侯府的調度都由她負責,雪蘭一定知道母親的下落。 蕭景鐸快步走進高壽堂的時候,無端覺得氣氛很奇怪。 他壓著心中的異樣,給老夫人行禮后,就直入主題:“祖母,我母親住在何處?我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她?!?/br> 雪蘭和老夫人對視一眼,都露出意外的神色。雪蘭本來坐在榻上,此時她直起身,帶著笑意柔聲道:“郎君,你是我們定勇侯府的小主子,身份尊貴,哪能和其他人同住一院?以后你會有單獨的院落,身邊的隨從奴婢也是不能缺的,再不可像原來一樣隨意了!” 說著,雪蘭就想下來牽蕭景鐸的手:“郎君許是還未見過寧遠院吧?寧遠院以后就是大郎君的住處了,位置就在侯爺的書房后面,奴早就派人去收拾了。來,奴陪您去寧遠院看看……” 蕭景鐸輕輕側過身,避過了雪蘭的手,雪蘭愣了一下,似是沒有想到蕭景鐸在人前竟然這樣不留情面。她哪里知道,蕭景鐸已經把她認定為毒害趙秀蘭的幫兇,篤定蕭英不會輕易饒她,如何還會給她留顏面? 看到蕭景鐸對雪蘭態度不好,蕭老夫人怒了:“鐸兒,你做什么呢,還不快和雪蘭賠不是?” 蕭景鐸卻置若罔聞,堅持詢問道:“我不想去看什么院子,母親還生著病呢,我要去見她?!?/br> 蕭老夫人為難地皺起眉,她偷偷看了雪蘭一眼,指望雪蘭給她出主意。雪蘭站在蕭景鐸背后搖了搖頭,老夫人了悟,于是嚴厲起神色說道:“你多大了還黏著母親?你母親我們會安排,你現在趕緊跟雪蘭回去!” 蕭景鐸突然感覺到不對,他的目光警惕起來,在老夫人和雪蘭身上梭巡了一圈:“你們為什么不讓我見母親?她怎么了?” 老夫人的眼神可見的慌亂起來,剎那間都不敢和蕭景鐸對視。雪蘭暗道一聲糟糕,她沒料到這位郎君的警惕性居然這樣好,她連忙補救道:“夫人當然好好的在院子里休息呢,如果郎君不信,奴這就帶你過去?!?/br> 雪蘭揮手喚來小丫鬟,讓她將蕭景鐸帶走。蕭景鐸隨著丫鬟出門時,又似有所覺地回頭看了一眼。 祖母和雪蘭表現奇怪,而父親的態度也不咸不淡,蕭景鐸心里涌上一股不詳的預感。但他不愿意往深里想,他們一家剛剛搬到長安,他剛剛見到闊別九年的生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不是嗎? 蕭景鐸一路都在拼命說服自己,然而當他站到偏院門口時,他的心重重一沉。 “我母親就住在這里?”蕭景鐸回頭,目光不善地盯著帶路丫鬟。 丫鬟想起雪蘭的吩咐,連忙低下頭,瑟縮著說道:“夫人身體弱,需要靜養,雪蘭姐怕侯府里來來往往的人打擾夫人養病,這才特意將夫人安置到清靜地?!?/br> 蕭景鐸靜靜地看了丫鬟一眼,伸手推門而入。 院子里處處都是衰草,花壇里還豎著籬笆,只是早已荒蕪。蕭景鐸走進院子里時,還聞到一股許久未住人的霉味。 和老夫人居住的高壽堂比起來,這里簡陋的可悲,哪里像正妻待的地方?蕭景鐸心里團著一股無名之火,快步朝屋里跑去。 趙秀蘭斜倚在憑幾上,正捂著嘴清咳,聽到推門聲,她慢半拍地抬起來。目光觸及到來人,趙秀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鐸兒!” “母親?!笔捑拌I走到母親身前蹲下,良久不知該說什么。 領他過來的那個丫鬟還在門口催促:“大郎君,你該回去了。明日侯爺要考校你的學識,你得早點回去準備?!?/br> “你見到你父親了?”趙秀蘭露出笑意,“他愿意親自考你學問,可見是滿意你的??旎厝グ?,今日早些休息,養足精神,明日莫要惹你父親生氣?!?/br> “母親!”蕭景鐸突然拔高聲音,而趙秀蘭還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兒子為什么突然生氣了。 “怎么了?”趙秀蘭輕輕問。她知道大戶人家都很講究,兒子不能和母親同住,害怕和女眷廝混長了,會磨滅了男兒氣概,所以蕭景鐸另外其他院落,趙秀蘭覺得非常正常。 蕭景鐸心中無奈,他的母親性子軟,腦子也轉得慢,居然到現在還沒看出雪蘭和祖母包藏禍心,如此蕭景鐸更不放心讓母親一個人住在這里了。 于是蕭景鐸回過頭,以十分隨意地口吻說道:“母親生病了,身邊不能離人,我陪母親住在這里,你先回去吧?!?/br> 小丫鬟愣了一下,這才聽懂蕭景鐸在說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張大嘴:“郎君,可是侯爺……” “父親那里我會去說。你回去通報雪蘭,就說我心意已決,不要再來勸了?!?/br> 小丫鬟為難地咬著唇,站在門口沒有動。蕭景鐸挑起眉,道:“還不走?” 丫鬟這才委委屈屈地退下,一出門,她便拔腿朝高壽堂跑去。 帶路丫鬟走了,分撥來伺候趙秀蘭的侍女秋菊才敢進門。她先對蕭景鐸行了一禮,低頭問安:“奴婢秋菊,見過大郎君?!?/br> 一個十三四上下,穿著綠色窄袖衣衫的小丫鬟站在門邊。 “嗯?!笔捑拌I點點頭,站起身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就是來照顧我母親的侍女?這幾天我也會住在這里,我去把廂房收拾出來?!?/br> “郎君不可,怎么能讓您來動手……” 蕭景鐸擅作主張后,老夫人派了好幾撥人來勸他,都被他打發走了。然后第二天,原本說要考校他學問的蕭英也沒有出現。 蕭景鐸對此并不意外,忤逆父親,自然要付出代價。雖然他很想親近父親,但是母親的危機尚未解除,他自然要留在這里護著母親。 說來好笑,蕭景鐸才九歲,明明該由趙秀蘭這個做母親的來保護兒子,但是偏偏在他們家是反過來的。趙秀蘭這么多年都稀里糊涂地活著,到現在都沒想通驛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反正兒子會替她拿主意。 蕭景鐸問了秋菊,才知道這個荒涼偏僻的院子叫清澤院。這個院落一如它的名字,凄清的不行。 清澤院里雖然只有秋菊一個奴婢,但秋菊話不多,辦事也麻利,所以腦子不太靈光這些小瑕疵,蕭景鐸也就忍了。 蕭景鐸不止一次暗中猜測,秋菊恐怕是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得罪了人,這才被排擠到母親身邊了吧。 蕭景鐸囑咐了秋菊好生照看母親后,自己就出了門,想到街上給母親買藥。 然而蕭景鐸對新家的構造還不算熟悉,他繞了許久,都沒找到通往府外的側門在哪里。 穿過回廊時,蕭景鐸看見幾個下人搬著東西往府內走,他心中一喜,知道這些必是從外面買東西回來的仆人,問問他們,就知道該怎樣出門了。 蕭景鐸連忙從回廊上跑下來,想去追方才這些人。還沒等他跑近,就聽到其中一個人說:“侯爺辦喜事,可忙壞了我們這些下人。聽說新夫人是世家女,你說等夫人過門的時候,會給我們這些跑腿的發多少賞錢?” 父親娶妻?蕭景鐸如遭雷擊,愣怔當場。 “這我哪知道!不過吳家是一百多年的大家族,還有清河崔氏做靠山,連皇族都要看世家的臉色,吳家的娘子來做我們的主母,以后的日子肯定舒坦?!?/br> “侯爺真是結了一門好親……”男仆正要感慨一下定勇侯的好運氣,就聽到一個急促清亮的聲音從身后響起。他們回過頭,看到一個劍眉星目的郎君站在假山后,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這個漂亮的小郎君還一步步向他們走近:“你們剛剛說,定勇侯蕭英要娶親?娶的是正妻嗎?” 兩個男仆都笑了:“那當然了,清河吳家的女兒,還能讓人家做妾嗎?” “可是他明明已有正室!” “侯爺有正房?”男仆看了同伴一眼,費解地撓頭,“我記得這些年侯爺未有婚配,身邊只有一個妾室啊?!?/br> 蕭景鐸心中的怒火直接沖上腦門,他重重轉身,飛快地朝書房跑去。 “這位小郎君是誰,莫名其妙的……”兩個下人還在疑惑地咕噥。 蕭景鐸一口氣沖到前院,路上掀翻了好幾撥侍女,他砰地一聲推開門,雙目灼灼地看向正座上的那個人。 蕭英和妾室商議府中的事,突然門猛地被撞開,正在磨墨的卓瑩被驚得尖叫一聲,失手打翻了墨汁。蕭英立刻皺眉,不悅地看了卓瑩一眼。 卓瑩立刻伏倒認罪:“奴一時失手,請侯爺恕罪!” 蕭英卻沒有理會她,而是抬頭朝門外望去。 蕭景鐸站在門口,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幕,他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這位女子的身份。蕭景鐸心中諷刺地想,原來下人口中的妾室是這位,所以他的母親連妾都輪不上,只能活生生地消失嗎? 被兒子撞到這一幕,蕭英還是略有尷尬,他揮手,示意卓瑩退下。 卓瑩什么都不敢說,膝行著退下坐塌,然后迅速離開,出門時,她還貼心地替蕭英將書房的門掩上。 等屋里只有父子二人時,蕭英也露出威嚴的神色來:“進長輩屋時橫沖直撞,這就是你的規矩嗎?” 聽到“規矩”二字,蕭景鐸只想冷笑:“父親拋棄原配,另娶高門女子,這就是規矩?” “放肆!”蕭英重重拍了下桌子,驚起許多浮塵?!笆裁慈私棠氵@樣和父親說話的?你簡直被趙氏縱得無法無天,再不管教,遲早要辱沒了我定勇侯蕭英的名號!” “對,你是開國功臣,你是當朝侯爺,那我的母親呢,她是你的發妻??!”蕭景鐸也抬高了聲音,聲聲控訴,“她辛辛苦苦為你守了十年,還將我養育到這么大,你就忍心這樣負她嗎?” 蕭英瞇起眼睛,危險地看著蕭景鐸:“這是為父自己的事情,用不著你cao心。你立刻回去抄家規二十遍,今日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等吳氏入門后,你和她好好學學世家規矩。名門世家吳氏之女,才有資格做侯府的女主人,做你的母親!” “呵?!笔捑拌I冷笑,他看著面前這個男人,仿佛才看清他一般,“對啊,堂堂定勇侯,自然只有高門女才配得上。你現在身份不同往日,我們這些不光彩的存在,自然都要抹殺才好?!?/br> 蕭英雙眉豎起,徹底被蕭景鐸大不敬的話語激怒,然而蕭景鐸沒有給他發作的機會,繼續問道:“你想如何罰我我不關心,我只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母親?貶妻為妾還是干脆毒死?” “放肆!”蕭英怒喝。 蕭景鐸卻真正看清了自己渴慕的父親到底是什么人,這個人心中只有名利權勢,親緣和良知根本不再他的考慮范圍內。認識了蕭英薄涼的真面目后,蕭景鐸也徹底絕了天然的慕父之心,干脆利索地和他劃分了界限:“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訴你,我現在沒有能力替母親主持公道,也不想關心你到底娶誰,但是你最好知道,無論你怎樣逼我,我也不會叫其他女人母親?!?/br> “任何人,都不會!” 字字擲地有聲,蕭景鐸說完,又看了蕭英一眼,就決然地扭頭出去了。 跨過門檻前,他突然停住身子,帶著莫名的笑意,側過臉對蕭英問道:“父親,你找到驛站里對母親下毒的惡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