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蒼臨微微閉了閉眼,伸手掀開車簾,沖著車夫吩咐道:“先不回府了,出城,到皇城去?!?/br> 蒼臨每幾日都會到皇陵去一趟,跟在他身邊的人早已習慣,沒有絲毫的疑惑便調轉了方向,朝著城外駛去。 等蒼臨回到府里,天已經黑了下來,方一進府,管事就迎了上來:“殿下,用晚膳嗎?” 蒼臨擺了擺手:“我想一個人呆會,任何人別來打擾我?!?/br> 蒼臨在大多時候都算是一個好主人,對下人極為寬善,所以他在生活上的一些習慣下人們也從不會多言。管事應聲,將蒼臨一路送回房,便帶著其他人退了下去。 蒼臨推開房門,小黑聽見聲音從自己的窩里探頭看了看,便撲騰著翅膀過來,蒼臨彎腰將它抱起,輕輕地摸了摸它的羽冠,小黑被摸的舒服,歪頭蹭了蹭蒼臨的手指,蒼臨笑了一下,將它放在地上:“自己玩一會,我要看樣東西?!?/br> 小黑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抖了抖羽毛,便去玩自己的了。蒼臨嘆了口氣,慢慢地走向角落里的一個木箱。 他今日在皇陵呆了許久,一直盯著那座棺槨,從伏玉駕崩至今,他頭一次生起一種懷疑,這里面,真的是伏玉嗎?這種想法充斥在他腦海里,讓他甚至涌起一種想要拆棺看看的沖動。 但最終,他還是膽怯了。 蒼臨打開木箱,從里面打出一摞已經泛黃的紙張,那些都是當日伏玉練的字,每一張他都留了下來,原本只是為了一點一點地看看伏玉的進步,到后來,反而成了他的一個念想。 蒼臨挨著木箱坐了下來,一張紙一張紙地翻過,一個字都不落地看了下去。每個人寫字都是有他自己的小習慣的,像伏玉這種中途才練字的人習慣更多,蒼臨將那摞紙一直翻到最后,在最后一張紙上看見了蘇和的名字。 蒼臨盯著那兩個字看了許久,直到將它們深深地刻在腦海里,與下午看見的那幾個字完全重合。 這天底下會有兩個人的字一模一樣嗎?死而復生的事真的存在嗎? 蒼臨不敢再往下想,他不敢給自己希望,他怕之后等來的是絕望。 蒼臨在地上坐了許久,各種各樣的念頭從他腦海里閃過,直到窗外傳來輕響,他才從地上站起身,順手理了一下衣襟,走到窗邊將窗子打開,一個黑影閃了進來,朝著蒼臨拱手:“殿下?!?/br> 蒼臨點頭,看著面前這個一身夜行衣的黑衣人:“今日有什么消息?” 那黑衣人從懷里摸出一張紙遞給蒼臨:“這是今日太子府與楚王府密探傳來的消息?!?/br> 蒼臨將紙接了過來,匆忙掃了一眼,點了點頭:“知道了,按照計劃繼續,務必盯緊了,也千萬不要暴露自己?!?/br> “屬下明白?!焙谝氯吮?,“那屬下先告退?!?/br> “等一下?!鄙n臨突然開口,“還有一件事你找個穩妥的人去辦。讓人去給我查一下,今日送到蘇府給蘇和的一封信,是從哪里送來的,最好將是誰寫的信都給我查清楚?!?/br> “那如果查到這個人的話,是要抓來給您嗎?”黑衣人問道。 蒼臨抬眼看他,輕輕搖了搖頭:“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誰給蘇和寫了信,不要驚動任何人?!?/br> “屬下明白?!?/br> “再派一個人盯著蘇府,這幾日蘇府說不定還會有信送出去?!鄙n臨低聲道,“有消息立刻告訴我,千萬不要驚動別人,尤其是蘇坤?!?/br> 黑衣人領命,從窗子又翻了出去,消失在黑夜里。蒼臨抬手關上窗子,將夜色阻隔在窗外。他回手撈起又回到窩里睡得香甜的小黑,輕聲道:“你說,他真的還活著嗎?還是這只是我的一個妄想?” 第六十六章 不知道是因為天氣逐漸轉涼還是因為心中郁結, 方一入冬, 蒼臨就病倒了, 自從習武之后就一直身強體壯,這還是第一次生病,蒼臨索性告病休息, 連早朝都不再去,每日就在府里養病,不接受任何人的探望。 房間內燃著炭盆, 暖洋洋的感覺, 讓人昏昏欲睡。蒼臨守著炭盆,手里抓著一本書, 只看了幾頁就升起了倦意,靠著床頭打起了瞌睡。 房門突然被人推開, 帶來了室外的冷風,直接吹到蒼臨身上。蒼臨打了個寒顫, 睜開了眼睛,看著荀成正站在門口撣自己身上的雪。 蒼臨打了個呵欠,順手抓了薄毯蓋在自己身上, 伸手指了指仍舊敞著的門, 聲音沙?。骸拔抑肋@府里沒人攔的住你,但你畢竟是來探病的,不帶東西也就算了,讓我這個病患更嚴重的話是不是不太合適?” 荀成最后又抖了一下衣襟,才回手關上房門, 走到床榻邊看了蒼臨一眼:“我還以為你是裝病,沒想到是真的病了。當了王爺果然是不一樣,連身體都變得嬌弱起來?!?/br> 蒼臨瞥了他一眼,坐直了身體將薄毯向上扯了扯,朝著剛剛荀成站過的地方看了一眼:“外面落雪了?” “嗯,可不是,沒想到今年的雪居然下得這么早?!避鞒稍谏n臨身邊坐了下來,掃了一眼他的臉色,“怎么好好的就生了病,御醫來過了嗎?” “就是染了風寒,不礙事,御醫開了幾服藥,已經好了不少?!鄙n臨雖然是這么說,但整個人還是懨懨的,打不起精神。 荀成掃量了一眼他的臉色,伸手在炭盆邊烤了烤火,裝作不經意地對蒼臨道:“聽說你派了幾個人出去?” 蒼臨抬眼,點頭:“有些事想要查一下?!?/br> 荀成道:“那查的如何了?” “比我想象的還難查,人還沒回來?!鄙n臨嘆了口氣,“就知道這種事瞞不住你。一直沒有跟你說是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確認,我是不是瘋了?!彼终诹苏谧约旱难劬?,“那一日我去蘇府與蘇坤議事,無意之中見到了一封寫給蘇先生的信,那上面的字跡……跟伏玉的一模一樣?!?/br> 荀成訝異地挑起眉來,他盯著蒼臨看了一會,才終于開口:“你懷疑他根本就沒有死?” 蒼臨微閉眼,輕輕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敢給自己這樣的希望?!彼麖拇竭呉绯隹嘈?,“不過是四個字而已,現在你就讓他站在我跟前,我恐怕也不敢相信?!?/br> 蒼臨臉上有剎那的軟弱跟遲疑,荀成已經許久沒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情,他知道蒼臨是真的在害怕,他怕自己升起希望,然后再陷入絕望。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既然如此,需要我幫你做點什么?” 蒼臨再抬眼,眼底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不見,他笑了一下:“這是我的心結,就讓我自己來解決吧?!?/br> 荀成眨了眨眼:“好?!闭f著他起身倒了杯熱茶遞給蒼臨,他看了蒼臨半晌,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當日里他選擇隱瞞這個消息是以為,天高地闊,從此兩個人也不會有什么交集,蒼臨一時難過,但歲月荏苒,總會讓他慢慢遺忘,等他坐擁天下,就再也沒有什么能讓他難過。 可是這一年的時間,蒼臨的所作所為分明表明,他一直記著跟伏玉有關的一切,并且,絲毫不打算忘記。不過是信封上四個字的匆匆一瞥,他卻立刻能聯想到伏玉身上。 荀成不得不感慨,有些事情或許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是命中注定,他就不會干涉。就像是蒼臨說的,既然是他的心結,那就讓他自己解決好了。 荀成又在伏玉房里坐了一會,順便蹭了一頓晚飯,聊了聊朝堂局勢,見外面雪停了,才離開。蒼臨一個人坐在炭盆邊愣了會神,順手拿起被他放在一旁的書冊,打算繼續看起來,管事在這個時候叩響了房門:“殿下,藥煎好了?!?/br> “送進來吧?!鄙n臨將手里的書冊又放下,看著管事端著食盒進來,從最上面一層拿出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藥遞給蒼臨,又從下面一層拿出了一小碟蜜餞。 蒼臨看了那蜜餞一眼,微微笑了笑,他其實素來不怎么喜歡這種甜膩的東西,但前幾日大概是病的很了,很多記憶涌上腦海,苦澀的藥汁入口之后,他下意識地就朝著管事問道:“有蜜餞嗎?” 從那日起管事每日送藥的時候都會順帶送來一小碟蜜餞。 蒼臨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其實這種程度的苦澀對他來說根本算不得什么,只不過因為當日 伏玉喜歡在服藥的時候吃蜜餞,他才也動了這種心思,他從來不曾試圖遺忘過那些過往,甚至想方設法地保留著跟那個人有關的小習慣,只有這樣,他才能一直記得所有的。 蒼臨喝完了藥,往嘴里塞了一顆蜜餞,然后朝著管事點了點頭:“下去吧?!?/br> 管事上前收了空藥碗,提著食盒朝外走去,蒼臨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突然開口:“府里有紅薯嗎?” 管事一愣:“什么?” 蒼臨抬手捏了捏自己前額,笑了一下:“就是見外面下雪了,突然就想吃烤紅薯了?!?/br> 管事這才明白:“那我讓廚房烤了之后送過來?” “不用,直接將紅薯拿來,我自己烤?!鄙n臨坐起身,“再送壺酒進來?!?/br> “殿下,您畢竟還病著,這酒……”管事試著勸阻。 “無妨?!鄙n臨道,“我自有分寸?!?/br> 既然話已至此,管事也不好再說什么,拎著食盒退了出去。蒼臨從榻上下來徑直走到窗邊,順手將窗子打開,冷風呼嘯而入,他卻想沒有知覺一樣站在窗口,朝著窗外望去。 雪已經止了,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襯的夜色都更亮了幾分。當年伏玉一直都不怎么喜歡冬天,因為他有些畏寒,但是下雪的日子卻總是不一眼的。尤其如果雪下的極厚,將所有的空地都鋪滿,伏玉就會裹上厚厚的棉衣,再穿一件裘衣,拉著蒼臨到外面玩雪。他好像總是特別容易開心,那些在別人眼里微不足道的東西卻能夠輕而易舉地換來他的笑顏。所以在蒼臨所有記憶里,伏玉大多時候都是笑著的,那笑意慢慢地感染到蒼臨,給他原本無趣的生活帶來勃勃的生機。 蒼臨在窗邊站了許久,直到管家敲門進來,他手里拿著洗好的紅薯,還有一壺上好的竹葉青。 蒼臨將紅薯埋進炭盆,又將竹葉青溫在小火爐上,將薄毯披在身上,坐在炭盆前烤火。 窗外傳來聲響,得到蒼臨的回應之后,一個人影閃了進來,是上次的那個黑衣人。 蒼臨正從炭盆里翻了一個烤的差不多的紅薯出來,抬眼看了看那黑衣人:“這次,查到了嗎?” 那黑衣人拱了拱手,上一次他們奉命去調查那封信的來歷,但奈何那信經過了太多輾轉,折騰了太長時間才送到都城,他們只查到那信大概是從江南而來,具體的地點,具體的來源便不得而知,他回來報信的時候分明看見蒼臨眼底有什么東西熄滅了一般,而這次,若不是真的查出什么東西,他實在是不敢回來匯報。 他抬手從懷里摸出一張紙來,朝著蒼臨解釋道:“那蘇大人派去送信的人實在警醒的很,上次,上次我們的人跟了大半日就被對方注意到,為了不暴露蹤跡只能放棄,而這次,我們中途換了多個人來回輪換,才跟著那信使一路南下,直到郢都?!?/br> “郢都?”蒼臨皺眉,“最后那信交給了誰?” “那信使在郢都住了三日,才有一個男人到客棧找他,那信使似乎與他查驗了什么東西,確認了身份之后,才將那信交給他?!焙谝氯嘶氐?。 “那男人的身份查明了嗎?” 黑衣人點頭:“姓石名章,郢都城西南十幾里外臨近湖邊石家村人,家中有妻子和一個八歲的兒子?!闭f著,將手里的那張紙遞給蒼臨,“這是我們的人畫的畫像?!?/br> “八歲?”蒼臨垂下眼簾,只往那畫像上掃了一眼,“那不是他?!彼焓謩兤鹆思t薯皮,“不過這沒道理,如果真的像蘇先生所說,只是他一個老友的話,那信使斷斷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從都城到江南分明只有十幾日的路程,他卻繞來繞去,折騰了一個多月的時候才抵達,分明是在防備什么?!?/br> 黑衣人猶豫道:“如若這個石章不是殿下的故人的話,那會不會是蘇先生有什么別的秘密不想被別人察覺?” 蒼臨剝紅薯的手一頓,半晌之后開口道:“不,依著我對蘇先生的了解,不應該是那樣。況且,那日他看那封信的時候,分明是防備我?!彼а劭聪蚝谝氯?,“你們有沒有跟著那個石章回去,看看他是將信直接帶回了家,還是中途又把那信交給了別的什么人?” “稟殿下,因為那個石家村是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如果有外人出現會十分明顯。我們的人跟著那個石章一路到了村口之后就沒敢再跟進,以免引人懷疑暴露自己,驚動了蘇先生和蘇大人那邊?!焙谝氯嘶氐?。 “有外人出現十分明顯?”蒼臨重復著這句話,半晌之后,他才開口,“那就派人去查那個石家村,看看他們村里近一年的時間有沒有什么外人出現,尤其是與那個石章接觸頗多的,有可能是,一老一少?!?/br> “一老一少?”黑衣人詫異,“不是只有一個人嗎?” 蒼臨搖了搖頭:“不,我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還活著,還躲在那么一個小漁村里度日的話,一定不會是自己一個人?!?/br> 蒼臨先前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種可能存在,所以很多問題他也都不曾在意,比如,為什么一年的時間,他多次去皇陵,卻從未見過程忠。最初他只以為那是因為他的身份挑明,程忠為了避嫌,也或者是因為無法接受蒼臨的身份而刻意躲避,蒼臨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面對程忠,所以不曾深究,逢年過節也會專門讓人送東西過去,也都有人收下,所以他也不曾懷疑,現在想起來,如若程忠真的是因為他以為的緣由對他避而不見,也一定不會收下他送的東西。 所以,如果,如果伏玉真的還活著,如果他能有本事從深宮里逃出去,就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帶走程忠,并且會在皇陵里面再安排一個人來分散別人的注意。 可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伏玉沒有死,還帶走了程忠,卻沒有帶走自己,也沒有向自己透露出一絲一毫的消息。 蒼臨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口隱隱作痛,但當著自己的下屬,卻沒有表露,他朝著那黑衣人又吩咐道:“找一個人連夜到皇陵去,看看那個住在殯宮旁的小屋里的人究竟是誰?!?/br> 黑衣人有些疑惑,但他是荀成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從來不會違抗自己的主人,因此他將疑惑藏在心底,拱了拱手:“是,殿下?!?/br> 蒼臨點了點頭:“回去吧,外面剛剛下了雪,記得小心一點?!?/br> 黑衣人應聲,一道黑影從窗口閃了出去,只留下一道冷風。 蒼臨低下頭,看了一眼他一直拿在手里的紅薯,皮只剝了一半,紅薯在說話間早已涼透,雖然依舊是橙黃誘人,蒼臨卻再無一點食欲。他將酒壺從火爐上拿了下來,倒了一杯給自己,盯著酒盞陷入了茫然。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有多么希望與蘇和通信的那個人是伏玉,希望那個人還活在世上的某個角落,希望那些曾經籠罩在自己心頭的陰霾能全部散去,希望還能再見一見那個一直放在他心口的人。 先前他一直壓抑著自己,不敢去想這個問題,因為他害怕不過是黃粱一夢。 可是現在,當他真的去想這個問題之后他才發現,狂喜之后等待他的是什么,那個人如果活著,告訴了程忠,告訴了蘇和,卻唯獨隱瞞了他,那是不是意味著曾經朝夕相處的那三年,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而到了最后,他還是當日那個被當成拖累的小孩,最終還是被丟下? 第六十七章 江南的冬天鮮少落雪, 哪怕已經年近年關, 天氣冷了不少, 最終落下的還是細雨。這種天氣對于伏玉來說,多少有些難受。他一向畏寒,先前在都城的時候還能趁著雪霽天晴到外面散散心玩玩雪, 現在就只能每日呆在房里守著炭盆取暖。 他手里捧了一本書冊,只看了幾頁就昏昏欲睡,正百無聊賴間, 有人叩響了房門, 跟著隔壁的石頭將門推開一條縫隙,探頭探腦地往里面看了看, 直到看見伏玉的時候,便笑了起來, 直接推開門進來:“玉哥哥,爹爹讓我把信給你送來?!?/br> 伏玉聽見又有了書信, 立刻打起精神來,笑瞇瞇地開口:“快過來烤烤火,外面天冷的很吧?” 石頭的一張小臉發紅, 身上穿著一件夾棉的小褂子, 回手關上房門跑到伏玉身邊,將那封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從都城而來的書信遞給伏玉,伸手在炭盆前烤了烤手:“外面不冷的呀,等明天雨停了,我還要跟爹爹一起去郢都城玩呢?!?/br> 伏玉彎了唇角:“郢都城有什么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