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蒼臨心里清楚的很,蘇皇后不會再回來。蘇坤對這個女兒疼愛非常,當年送她入宮也是礙于陳原, 不好違抗他?,F在淳熙帝駕崩, 新主遲遲沒有動靜,蘇坤主理朝政,自然會想方設法給自己的女兒安排一個退路。 不會再回來的可能還有陳原。 西里國雖然來勢洶洶,畢竟只是一個小國,陳原率了十萬精銳南下迎戰, 雖然因為事先準備不足受到了一點挫折,但最終還是將西里國的進攻化解,順利收復了被攻占的那四座城池,化解了西南的危機。 但戰事了結之后,陳原卻遲遲不歸,只是派了兩萬人北上協助抵抗賀鴻儀的進攻,自己和剩下的大軍干脆在西南駐扎下來,再無動作。再之后,陳原的親信接走了永寧長公主伏芷母女,陳原的表現已經十分的清楚——他放棄了皇城。 其實這也有情可原,趙楹與賀鴻儀長子賀赭齊僵持數月,賀赭齊占不到什么便宜不能更進一步,但趙楹也沒辦法從河東抽身出來。僅憑著陳原及剛剛經歷西南一戰損傷不小的大軍還有朝中剩下的那些禁衛絕對不是賀鴻儀的對手,蒼臨清楚此事,陳原也很清楚。 所以陳原將家眷接到身邊,留在了西南,依據著西南的地勢,就算賀鴻儀攻下皇城,占了這天下,想從陳原手里得到西南卻不是一時半會可以做到的。 而陳原憑借西南天險休養生息,就像當年賀鴻儀駐扎西北陳原拿他沒有辦法一樣,賀鴻儀也不可能除掉他。而只要他還活著,總有一日會蓄勢重來,到時候這天下究竟誰能坐得住,還是個未知數。 蒼臨能看的出來陳原的目的,朝中那些成精了一樣的朝臣自然也能看的出來,賀鴻儀率領大軍勢如破竹,南夏的軍隊根本無法抵抗,有很多人甚至臨陣倒戈,放棄抵抗直接加入了賀鴻儀的大軍,賀鴻儀氣勢如虹一路向南,直逼皇城。 朝中之人開始各自做打算,不喜賀鴻儀的直接往西南投奔陳原,留在都城的為賀鴻儀到來做起了準備,皇城里的人也像三年前賀鴻儀攻來的那次一樣,想方設法地搜刮值錢的東西,然后找各種辦法離開。 蒼臨安靜地看著這一切。他坐在長樂宮的房頂,懷里揣著那只毛色艷麗的雉雞,面無表情地看著這皇城里所有的紛亂。 長樂宮的內侍都是陳原安排進宮的,現在陳原去了西南,他們若還留在這里,等賀鴻儀進宮勢必性命不保,所以,他們是最先選擇離開的。離開之前他們翻遍了這宮內幾乎所有的角落,當然,除了蒼臨現在住著的那個,畢竟現在他們都看得出來,蒼臨不再是當日跟在小皇帝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太監,沒有人會再去招惹他。 伏玉畢竟不是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帝,所以即使是他的寢宮,也并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那些內侍翻翻撿撿,終于再找不到什么可以帶走的東西之后,便開始搶奪已經到手的東西,他們在長樂宮打了好幾架,砸壞了不少的東西,最終達成了共識,帶著所有的收獲,頭也不回地逃離了皇城。 長樂宮最先空置下來,之后是正陽宮的人,再之后還有那些被送進宮來為了討得皇帝喜愛最后卻要落得一個終老后宮下場的貴人們,有人想要留下來,也有人從一開始就未必是自愿而來,干脆趁著這種時候跟著那些逃難的內侍們一起想方設法混出宮外。 蒼臨安靜地看著所有人的動向,就好像回到了三年之前。當日賀鴻儀的大軍圍住了都城,皇城之中人人自危,那時候蒼臨跟著賀鴻儀的家眷一起被陳太后抓進宮里,趁著守衛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偽裝成一個小太監,在宮里東躲西藏狼狽不已,只為了找到辦法逃出宮去。 那個時候他弱小無能,又整日被賀鴻儀那個嬌生慣養寵愛非常的小兒子欺侮,所以一心只想活命,他跟著那些逃命的宮人找到了那個出口,也是在那里碰見了正準備逃出去的伏玉和程忠,他知道那個少年是皇帝,本能的覺得跟著他能夠保命,就真的跟著他混出了皇城。 他原本只是想要活命,卻沒想到之后一步一步就再也不受他的控制,他跟那個少年相依為命,把他一點一點裝進心里,然后徹底失去他。 他變成了自己期待的那樣強大,卻依舊,一無所有。 只不過這一次,他卻不再害怕面對賀鴻儀,他就等在這皇城,哪怕這里變得空無一人,他也不會離開。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窩在在蒼臨懷里的小黑不安分的動了動,探頭出來用自己尖銳的喙輕輕地啄了幾下蒼臨的手腕,蒼臨抬手用手指撫摸了一下它的羽冠,輕聲道:“知道你餓了,先回去吃東西,待會陪我去個地方?!?/br> 小黑用黑漆漆的眼珠看著蒼臨,然后又用頭在自己啄過的地方蹭了蹭,蒼臨看著它的樣子笑了起來,帶著它從屋頂躍下,回了自己房里。 他還住在伏玉當日的寢宮,所有的一切都還是熟悉的樣子,連床榻上都還放著兩個枕頭,就好像這里還住著兩個少年,一切都沒有改變。 但終究還是變了的,伏玉不在了,連忠叔都搬去了皇陵,也許這就是他的宿命,他注定就應該獨自一人去面對一切。 蒼臨走的時候殿內還燃著炭盆,但沒有人看著,大半天的功夫已經熄滅了,蒼臨將燃過的炭灰倒掉,加了新炭,又重新生了火?;剡^頭來小黑已經在殿內轉了一圈,最后在空空的食盆跟前停了下來,撲扇著翅膀試圖引起蒼臨的注意。 蒼臨笑了笑,回手抓了一把谷粒扔到食盆里,看著小黑立刻撲過去歡欣地吃了起來忍不住翹了下唇。將小黑留在身邊其實是一件好事,最起碼讓他覺得身邊還有那么一點生氣。 他在殿內轉了一圈,只找到中午剩下的半個白饅頭,現在已經又干又涼,蒼臨拿到手里看了一眼,就又丟了回去。宮里已經變成了這副境地,自然也就不用再指望還能從御膳房得到一日三餐,蒼臨只能去搜刮了一些糧食青菜還有rou類,然后把它們變成能吃的東西再入口。 不過這幾年他跟著伏玉雖然學會了生火,學會了煎藥,但并沒有學會燒飯,做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有味道可言,蒼臨每次吃那些東西的時候就忍不住感嘆,幸好這些東西是他一個人吃,若是伏玉在的話……那個人這幾年皇帝當下來,別的沒學會,卻養成了挑嘴的壞習慣,喜歡一切好吃的東西,不好吃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入口的。 但是要是伏玉還在的話,蒼臨覺得自己一定會好好地學一下如何燒飯,在這種事上他是不愿意委屈伏玉的。 他站在桌邊發了會呆,回頭看見小黑已經吃完了東西,蜷在炭盆邊打起了盹,小胸脯起起伏伏,睡得格外香甜。蒼臨有時候是真的羨慕小黑,畢竟作為一只雉雞,它長得漂亮又吃喝不愁,沒有什么心事,也不用思念誰。 蒼臨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又在殿里轉了一圈,最終翻到了一個食盒,掀開看了一眼里面居然還有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糕點,蒼臨思索了一下,應該是前一日荀成過來的時候順手放下的,自己先前有東西吃就沒當一回事,現在剛好解一下口腹之危。 蒼臨其實并不怎么喜歡吃這種甜膩的東西,但現在畢竟有些餓了,就著一盞熱茶,將那盒糕點吃了個干凈,才起來伸了伸胳膊,順手撈起了還睡得香甜的小黑,又塞到懷里,輕聲道:“走吧,說好了陪我去個地方?!?/br> 蒼臨出了長樂宮的門,朝著一個他先前很少去過的方向走去。這里曾經是昭陽殿,元康帝的寵妃蕭貴妃的寢宮。后來蕭貴妃母子喪命于此,因為死相太過慘烈,便有人傳言這昭陽宮會有蕭貴妃的冤魂來索命,所以這曾經繁奢的寢宮便荒廢下來。后來有人悄悄在它西側的外城墻鑿了個缺口,當初蒼臨跟伏玉就是從那個缺口離開皇城。 蒼臨今日在長樂宮屋頂坐了大半日,突然就想去那里瞧瞧。 伏玉后宮空虛,有不少空置的寢殿來安置那些硬送到他身邊的美人,因此昭陽宮這里便一直閑置,久而久之到成了宮里另一處冷宮。蒼臨一路走來,感覺到的是顯而易見的蕭索。 他在昭陽宮門口停留了一會,伏玉后來給他講過自己當日在這里經歷的所有一切,還慶幸的說自己是福大命大才從這昭陽宮撿到了一條命。 蒼臨盯著昭陽宮頂殘破的匾額看了一會,繞過門口,朝著西側而去。 當日陳原回宮專門調查了一下伏玉是如何逃出去的,聽說這個缺口也被他派人重新修補好,同時加強了皇城的護衛。蒼臨走到城墻前看了看,發現果然再找不到那個缺口,周圍一片荒涼,也再也找不到當日一丁點的痕跡。 蒼臨在那城墻前站了一會,輕輕地摸了摸小黑因為好奇探出的頭,低聲道:“當日,我們就是從這里逃出去的?!彼f著,轉過身去指了指身后的樹叢,“當初我就是躲在這里,然后被他發現,然后我要他帶我一起出宮,當時他不情愿的很?!?/br> 小黑自然聽不懂他的話,四處瞧了瞧之后,終于敵不過寒冷的西北風,將頭又縮回了蒼臨懷里。蒼臨笑了一下,長長地嘆了口氣:“罷了,還是回去吧?!?/br> 過去的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失去的也不可能再找回來。但是畢竟他還活著,就得繼續活下去。 又是年關,但是隨著賀鴻儀的步步緊逼,就注定了現在的皇城別想再過一個好年。 臘月三十的這天一大早,蒼臨就醒了過來,先是給小黑喂了吃的,在長樂宮前的空地里練了會功,然后回去給自己燒了些熱水,洗了個澡,換上一身干凈的衣裳,然后在書案前開始練字。 他本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其實在遇見伏玉之前的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打發時間,賀鴻儀的那幾個兒子除了欺負他是絕對不會理他的,他那時候就整日將自己關在房里看書寫字,直到遇見伏玉,才慢慢過上了另一種有人陪伴,有人說笑的日子。 現在那個人不在了,他又過回了曾經的那種生活。 他的字其實已經寫的很好了,最起碼蘇和當初是很滿意的,最初的時候伏玉還試圖讓蒼臨替自己練字,后來發現兩個人的差距實在是太大,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才作罷。 蒼臨從書架上隨便摸了一冊書下來,打開第一頁便照著寫了起來。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練字了,那時候他以為只要自己字寫的好就可以討別人的喜歡,就不會再受人欺負,后來才知道,不管他做多少努力,都不可能改變那些人,后來他便學會了忍耐。 蒼臨照著那冊書寫了一會,才發現那是一首詞,他回頭細細的讀過,提筆的手再也落不下,那紙上分明寫著: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蒼臨忍不住捏緊了自己手里的筆,終于沒控制住,將筆桿直接掰斷。 蒼臨將手里的半根筆丟到一遍,又重新拿了一根筆,蘸好了墨之后重新落筆,兩個字慢慢出現在紙上。那是特別簡單的兩個字,那是那個人卻總是寫不好。蒼臨盯著那兩個字看了一會,伸手將整張紙拿起,隨手丟進了炭盆,看著火舌將那紙張吞噬,輕輕地嘆了口氣。 宮外突然傳來喧囂聲,遠遠地聽不仔細。蒼臨仔細地算了一下日子,上次荀成過來的時候說過賀鴻儀的大軍已經逼近都城,而現在都城的守衛根本沒有幾分抵抗能力,算起來今日也該進宮了。 回想起來上次賀鴻儀攻入皇城大概也是辭舊迎新的這幾日,說起來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樣,這倒也可能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蒼臨將小黑塞進棉窩安置在屋梁之上,重新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對著銅鏡將自己的發束好,然后看著銅鏡里那個面無表情的少年,微微提了提唇角,深深日吸了一口氣,起身出了長樂宮的門。 賀鴻儀的那些親衛已經進了宮,在宮內橫沖直撞,見人就抓,見東西就搶,這是他們難得的能放縱的時候,等局勢平定,這皇城里就會有新的主人。 沒人比蒼臨還熟悉這個皇城,他輕而易舉地避開了那些人,直奔武英殿,他知道賀鴻儀會在這里,等著文武百官出現,等著他們臣服自己。 武英殿的大門敞開,里面站滿了佩著刀劍的侍衛,蒼臨就像沒有看見他們一般走了進去,徑直走到大殿的正中央,仰起頭來看著站在高處的那個中年男人。 那個男人也在審視他,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是在考量他的身份,他們二人對視了許久,最終還是賀鴻儀先開口,他的聲音并不帶什么感情:“你是蒼臨?” 蒼臨輕輕地點了點頭:“是,父親?!?/br> 賀鴻儀盯著蒼臨的臉看了一會,突然大笑起來:“你小子倒是命大,不愧是我賀鴻儀的兒子。我在密信里聽過關于你的消息,這幾年來你呆在那小皇帝身邊應該是受了不少委屈,你做的事情我也記得,也虧得有你在,我們才能順利解決那小皇帝的事情?!闭f完,他指了指下手的位置站著的一個青年,“來見見你二哥,殷治,你大哥現在還在河東,不日也會來皇城與我們團聚了?!?/br> 蒼臨朝著那青年看了一眼,如愿地從他臉上看見了戒備與警惕還有厭惡,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他知道賀鴻儀會認回他,畢竟當年陳太后殺了他家眷,他身邊只剩下兩個兒子。他賀鴻儀是想要天下的人,自然希望自己子嗣豐盈,尤其是現在面前站著一個年輕強干的小兒子,哪怕這個小兒子的娘親被他親手所殺,哪怕這個小兒子被他一度忽視,幾乎死在府里。 第六十二章 正是盛夏時分, 天氣格外的炎熱, 一個小男孩從村外跑了回來, 額頭上滿是汗水,身上的衣袍也臟兮兮的,褲腿也濕了半截。他一遍跑一遍低頭看自己手里提著的那個小竹筐, 那筐里裝著的是一條巴掌大的魚,因為缺水,正在竹筐里拼命的撲騰, 小男孩伸手在那魚上戳了一下, 翹起了唇角,腳步更快了幾分。 他早晨起來到河邊去玩, 看見隔壁李大叔正在捕魚,便蹲在旁邊一直眼巴巴的瞧著, 最后李大叔收獲不小,順手給了他一條魚, 小男孩便歡天喜地帶著魚回家。他跟娘親兩個人住在村口的一座茅草房里,因為家里沒有勞動力,日子過的很拮據, 也難怪這巴掌大的小魚就會讓這小男孩如此的高興。 小男孩跑到家門開口, 意外的發現院門敞著,院門外拴著一匹駿馬,他好奇的看了看,便放輕了腳步走進了院子,果不其然聽見有說話聲從敞著的窗子里傳了出來。小男孩歪著頭想了想, 干脆悄悄地走到窗沿下,微踮腳朝里面望去。 一個高大的男人正站在狹小的屋子中央,皺著眉頭看著他的娘親,而他娘親正側坐在床榻邊,低頭抹著眼淚。 那個男人似乎是忍耐了一會,終于爆發,呵斥道:“我知道這幾年你自己帶著孩子不容易,所以專程來接你們母子過去享福。但是畢竟她是將軍的女兒,礙于她父親的關系我也不可能讓她來做妾。但不管怎么說,都比你一個人待在這個小村子里要強的多,不是嗎?” 小男孩站在窗外聽完了那個男人的話,眼底微微有些疑惑,依著他的年紀,他還并不能完全理解那個男人在說些什么,只看見娘親似乎變得更激動起來,她站起來很是激動的反駁那個男人,再后來干脆直接撲上與那男人廝打在一起。 那男人生的高大雄壯,縱使娘親每日做農活要遠比普通女子有力氣,卻也奈何不了那男人,反而激怒了他,再后來,那男人掐住了娘親的喉嚨,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娘親用力的掙扎,最后好像沒了力氣,那男人放開手之后,便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小男孩從心底升起了恐慌,他來不及細想,轉頭就朝外跑去,他想去叫人來幫忙,一路跑出去卻不知道能求助誰,他一直跑到村口,鞋子跑丟了一只,原本提在手里的竹筐早就不知道丟在了何處,他蹲在空蕩蕩的村口,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也不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娘親她…… 小男孩咬緊了嘴唇,強忍著不讓自己掉下眼淚來,突然就聽見遠處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小男孩回過頭來,發現不遠處火光沖天,正是他家那座破舊的茅草屋。他的眼淚立刻涌了出來,拔腿就朝家的方向跑去,然后看見那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家門口,伸手將他抱了起來:“蒼臨是吧?我是你爹,你娘親出了意外,從今以后你跟我走?!?/br> 蒼臨盯著那張冷淡的臉,上面還有一道明顯的抓痕,那是他娘親留下的。他想要嘶吼,想要拒絕,甚至想要伸手用同樣的手段掐住他的脖子,卻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壓在他的胸口,讓他覺得無法呼吸。 下一刻他便睜開了眼,看見小黑不知道什么時候蜷在他胸口,將頭埋在羽翼下睡得香甜。蒼臨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將小黑拿起放到床榻里側,才坐了起來。 許是這段時間與賀鴻儀接觸太多了,他才會夢見小時候的場景,那是他的噩夢,也是他從未向任何人坦露過的秘密。連賀鴻儀本人也不會知道,當年他親手殺死自己糟糠之妻的畫面被當時年僅四五歲的兒子看在眼里。 當年的蒼臨其實還不是完全明白當時發生了什么,他跑出去叫人靠著的都是一種本能,他只是覺得那個男人太高大了,娘親打不過他,他想叫人來幫忙,卻不知道正是當時那一個決定,讓他撿了一條命,依著蒼臨后來對賀鴻儀的了解,如果當時他沖了進去,或者他只是傻傻地待在門口,賀鴻儀都不會介意順手解決掉他的性命,盡管他是賀鴻儀的親生兒子。 就像是當年他攻打都城,陳太后將賀鴻儀的一家老小押上城墻作為要挾,他卻沒有絲毫的心軟。他從一個普通的士兵一步一步爬到今日的位置,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那個最高的位置,而所有阻攔他走向那個位置的人或事,都會被他毫不猶豫地清除。 不管是當年那個相識于微時的糟糠之妻,還是那個助他一步一步走來的將軍的女兒他的正妻,這些都是他可以毫不留情舍棄的。 賀鴻儀將蒼臨帶回都城,那是蒼臨第一次離開那個小村子,來到一個全新的環境。賀鴻儀將他交給一個穿著華美的貴婦,告訴蒼臨那是他的娘親,還有兩個比蒼臨大上一兩歲的小男孩,正是賀赭齊與賀殷治,說那是他的兄長。 但是在那個府里,除了賀鴻儀,是沒人真的將蒼臨當成府里的公子的,而賀鴻儀本人大多數的時候都在西北,久而久之,連他幾乎都忘了自己還有這么一個兒子存在。 其實平心而論,賀鴻儀的那個出身良好的夫人是不會刻意去苛待蒼臨這么一個小孩子的,她大多的時候都當他不存在,所以也不會在意蒼臨在府里究竟過著什么樣的生活。而府里的那些最會察覺主人心思的下人,還有她那幾個驕縱的兒子,則毫不掩飾地在行動上表達了對蒼臨的不滿。 其實現在讓蒼臨去回想,他已經記不太清楚自己那些年到底都經歷了一些什么,總之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他漸漸長大,也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懷著自己對賀鴻儀的憎恨,懷著對他全家的厭惡,學會了沉默,也學會了忍耐。 直到今日。 賀鴻儀回到都城已有幾個月,從嚴冬到春暖花開,陳原的勢力已經全部退守西南,建興帝伏寬也在護送下來到都城,在武英殿舉行登基大典,朝臣們也經過賀鴻儀親自擇選之后大換血,一切逐漸恢復的井井有序,最起碼表面表現的是那個樣子。 但蒼臨知道賀鴻儀還是有心事的,因為西南陳原一時半會沒法平定,他現在雖然總攬朝政,權勢滔天,但離他渴求的那個位置終究還是差了一步,他等了那個位置已經太久,離的越近就變得越來急躁。 蒼臨知道朝中有些人已經在賀鴻儀的授意之下開始策劃讓新帝禪位,不日應該就會有動作。而蒼臨要做的,就是適時地推上一把。 他已經不再是當日那個任人欺侮又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足夠耐心,也足夠強大。 小黑還在床榻上睡的正香。當日賀鴻儀入宮之后,蒼臨便帶著小黑從宮里搬了出來,搬進了賀鴻儀的將軍府。小黑在宮里生活了三年,驀地換了一個新的環境大概會覺得十分的不安,便整日跟在蒼臨身后轉來轉去,連睡覺都要伏在蒼臨身邊。 蒼臨其實也并不怎么喜歡將軍府,雖然這府里他曾經厭惡的人當日在城墻上都死于陳太后之手,府里也不再有人敢為難他,但他依舊厭惡這里,畢竟這里存留了太多他所討厭的回憶。 但是他會依舊留在這里,就像他無比憎惡賀鴻儀,他依舊會在他面前做一個孝順的兒子,這是他為了實現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必須承受的。 今日沒有早朝,蒼臨難得多睡了一會,也可能是因為剛剛的那個夢讓他無法蘇醒。他坐在床邊發了會呆,才將自己完全從那個陳舊的夢中抽身出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下床換了件外袍,聲響驚動了門外的小廝,小聲地詢問道:“公子,您起了嗎?要洗漱嗎?” 蒼臨伸手替自己系好腰帶,才回道:“好?!?/br> 房門從外面打開,小廝端著溫水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朝著蒼臨輕輕地點了點頭,就又退了出去。 蒼臨在宮里的那幾年一直是跟伏玉互相照顧,其他的內侍鮮少打擾他們,以至于現在蒼臨也不喜歡別人出現在自己的房里。府里的這些小廝也都看的出來這位小公子的脾氣秉性,跟他相處的時候更存了幾分小心。 蒼臨撩了水洗臉,突然動作一頓,回手一拳就砸向身后,一個人影從他面前閃過,避開了他這一擊,下一刻,蒼臨已經將銅盆端了起來,一盆水直接潑了過去,那人剛避開蒼臨那一拳還來不及反應,被這盆水迎面潑了一身。 “喂!”這人立刻抱怨道,“賀蒼臨,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是我?” 蒼臨將空盆隨手扔到架子上,翹了一下唇角看著荀成:“我好好的洗著臉突然被人攻擊,怎么可能聽得出來這人是誰?!闭f著,把一旁的干布遞給他,“好好的還浪費了我一盆洗臉水?!?/br> 荀成接過那干布手忙腳亂地擦著自己的衣服,卻發現那水已經浸濕了自己的衣服,氣急敗壞地將干布扔到蒼臨身上:“我好心來看你,你就是這么歡迎我的?” 蒼臨回手指了指自己的衣箱:“里面有現成的衣袍,你隨便找一件穿就是了?!闭f完他的視線從荀成身上掠過,有些訝異,“我怎么覺得你今天穿的人魔鬼樣的,不會是來看我專門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