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呂繚才不可能真的給她熬藥呢, 還不是讓芍藥來。芍藥看他摟著那大丫鬟, 心下也不痛快,拿了藥方子送大夫出去。 人出去之后,立即有小廝端上一盆火里邊放著草藥放在窗戶下面, 也不管已經天冷入冬了就開始燒, 隨后跑了出去。好歹還是帶上了門。 孔慈見他們走了,才從屋里出來,坐在她身邊。鼻間一股藥煙熏著,他氣憤難平, 過去直接將馮君打橫抱了起來,脫離床面。 馮君張口艱難吐出幾個字:“不能走……” 孔慈不理她,就抱著她要出門, 馮君奮力伸手去撕扯他衣裳,眼見他就要踹開那門了,突然手肘折了回來! 她中風以來,這是第一次能折回手肘, 這在孔慈來之前她還是想都不敢想的。她甚至覺得自己要真頂不過去, 就這么死了,然后讓呂家假惺惺地去馮家一哭她的命苦, 等她死了之后那呂繚便更風流快活,倒霉的不過是她這一條賤命罷了。 可她知道自己不賤,她得挺住,孔慈的到來更讓她內心升騰起暖意,這世上總有必須堅強活著的理由。 但她還不能走, 至少不能這么屈辱的走。因為孔慈一旦將她抱出去,各種臟水便會向兩人潑來。她自己的聲名與馮家的尊嚴息息相關,亦更不能連累孔慈! “……現在走了我成了什么,你又成了什么?”她迅疾控制著自己的腦子,奮力用最快的速度說出這些話,“放下我,否則丟了名聲,我出去也會尋死的?!?/br> 孔慈這么一聽,女子貞潔大于一切,他的這一腳還真就沒踹出去。 馮君長舒一口氣。這時候孔慈正在凝眉,她湊著門口的亮堂凝望他一陣,他目光猶疑關切,他手掌的溫度拖抵在她后背和膝下,這場面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孔大哥,放我回去罷?!瘪T君在他面前卸了那早前的局促臉紅,就剛這一瞬,看他就仿佛看家人??状葒@口氣,轉身將她放回去,“這終究還是你自己選的,我是一個外人,自只能勸你不能強迫你,但我這事不能不告訴你兄長?!?/br> 馮君拼命搖頭,“這時機不好,我聽說兄長要外戍,這時候讓他擔憂有何用?!币娍状炔淮饝?,馮君想了想,“你若實在想說,就同公主說罷。娘兒們的事,我若是想請人做主,總是請公主更合適?!?/br> 馮君越說越順溜了,面上的表情也沒昨夜那么堅硬 孔慈明白她說的是現如今的和國公主趙頑頑。 這已經不是什么秘密,馮君雖然初時知道文迎兒確然震驚,但想想文迎兒往日言行舉止,除了那懵懂的記憶,幾次三番的在馮宅的主事確能讓她暗中敬佩。尤其馮君嫁入這呂家時,她都能一眼看出呂繚和呂夫人的不對勁,提點她,又為了她給呂家送禮,她就算表面上不想低頭稱謝,心里卻是感激的,那會兒她是真把文迎兒當嫂嫂了。 而如今她一朝變為公主,還是過去與權宦爭斗的崔氏的遺孤,這讓她更生了同病相憐之感,以往那些針鋒相對,倒顯得她十分小人,而如今自己嘗到失去尊嚴被踐踏至谷地的感覺,竟能生出同理心來。 如今這趙頑頑,是她嫂嫂。 孔慈答應下來,終于不再動她身體了。他把她擺得直了,馮君笑一笑,“倒別這么愁眉苦臉,我胳膊腿兒現下能動了呢?!闭f著自己動動胳膊,自剛才突然能折手肘后,兩個胳膊都活絡起來??状赛c點頭。 馮君抿了抿唇,“你也是將有妻室的人,不宜在我這兒久留,你的心意我記下了,跟月凝說一聲,我就好了,莫太擔憂我?!?/br> 孔慈給她掖好被角,“那我得空,便來看你?!?/br> 馮君吸吸鼻子,免得讓他瞧出情緒,笑道:“不用?!?/br> “這你不用勸我,也阻止不了?!?/br> 還沒再說話,他都已經翻窗出去了。馮君意猶未盡地,望著他那走的背影,窗子外早就沒人了,但窗前有顆樹,風吹搖擺。 孔慈讓人將信拖內侍帶給趙頑頑,正好霜小也在她屋里,聽見是孔慈托人送進來的,也不多說話,但還是忍不住待在里頭不出去。 趙頑頑看完,知道了馮君在呂宅的事情,冷哼一聲,心想這呂家收了她的翡翠,仍然還能做出這種事來,真恨不能讓人把那呂繚拽出來打上一百板子算了。但顯然,若馮君想這么做,也不用讓孔慈這么小心翼翼給她遞條子了。 轉頭看見霜小在她旁邊晃悠,于是叫住她:“孔大哥有過問你安好,我該怎么答?” 霜小道:“我在公主身邊,樣樣都好?!?/br> 趙頑頑于是跟內侍說,“就這么回傳吧?!蹦莾仁掏巳チ?。見霜小還賴著發呆,趙頑頑將紙條伸過去,“你看看吧,這上面寫的?!?/br> 霜小一個激靈,搖頭,“我看作什么,他給公主說事,肯定說的都是大事?!闭f罷這才小步走出門去了。 趙頑頑瞧她這模樣不免擔憂,將絳綃叫進來,“你盯著她些,這里不比我那蕊珠閣,這是太皇太后的長興宮,官家的侍衛、內侍省的眼睛,都長在這里,別讓她糊里糊涂的,出些什么差錯?!?/br> 絳綃道明白。 太皇太后回宮后,仍如以往那樣吃齋禮佛,趙頑頑便往同陪她一道,替她抄錄些佛經。后宮里趙煦每日過來看望,皇后與嬪妃們也爭相往這兒跑,太皇太后還見見皇帝和皇后,嬪妃們來時,時常因為她禮佛不出,屢屢讓趙頑頑出來頂。 皇后今日又過來,一進門就哭哭噠噠,坐了一會兒等傳喚,結果太皇太后又把趙頑頑給推出來了。 皇后不甚愉快,“大mama今天又在佛堂里頭?還是歇下了?” 趙頑頑道:“大mama安靜慣了?!?/br> “我這小輩老是攪擾大mama,她都不愿見我了?!被屎笠层皭?,但若說不傾吐,她亦是不痛快,倒趙頑頑不是后宮人,不管以前好歹,罵別的女人她能當著趙頑頑罵。罵了半天趙煦的新寵,又覺無趣,因她如今確已三十余七,不得與年輕貌美的女子比,更何況趙煦又沒有子嗣。 趙頑頑因為在佛堂里熏陶的時間長了,皇后看她都有些佛面,笑瞇瞇的和以前那模樣有些區別,倒問說,“你覺得該如何?” 趙頑頑讓人給她看茶,上茶的正是霜小,心不在焉地將燙茶一把倒在地上,倒是沒濺到皇后身上,濺到了她自己身上。 皇后瞥一眼,也不曉得這是趙頑頑身邊還是太皇太后身邊的,還是不能張口就以氣勢壓人,只瞪一眼道,“眼看著點兒?!?/br> 趙頑頑給絳綃使個眼色,絳綃在門口瞧見,趕緊將她換下去了。 皇后將手在趙頑頑肚子上一摸,“顯懷了,胃口還好,愛吃酸的么?” 趙頑頑道:“是愛吃酸的多些?!?/br> 皇后立即羨慕神情顯露出來,趙頑頑瞧她神色,“太皇太后現在是喜歡安靜,但還愿意見我,也是因為這小小兒。老人都喜歡小孩兒,看上去有希望。眼下重孫輩兒還沒人,太皇太后亦是著急。若是你有了兒子,再過來,還怕太皇太后不見你呀?!?/br> 皇后隨口道,“我哪有那福氣?!?/br> “怎么沒有?” 皇后不悅,正想她哪壺不開提哪壺,結果看她那笑著的神情突然領悟了?!澳愕囊馑际?,李相還有御史大夫們所說的選立儲君之事么?” 趙頑頑道:“過繼一個能給誰撫養?” 那正是定然會給她堂堂皇后撫養。若是新寵的這幾個真的生了,母憑子貴,趙煦更加寵愛,她的好日子更沒了,若將她們生的拿來養,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大費周章不說,將來若是生母常健,還有兩宮太后之分,生母嫡母之爭在前朝屢見不鮮,反而過繼過來的就只是她的——既然怎么養都不是自己生的。 趙頑頑算是給她指了一條明路,“可是官家一聽此事便惱怒,根本不讓提及啊?!钡D念一想,這趙頑頑說的,大半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儲君不定,前朝爭議也不會停,那太皇太后的心事也落不下。官家就算現在不聽,將來也會聽。這段時日內,只要別讓那幾個新寵有孕,便可了。 趙頑頑瞧她終于開竅了,又抿了抿唇說,“咱們皇親當中,適齡的男孩兒都有哪些啊,我對宗子們都不大熟悉?!?/br> 皇后一聽,眼明心亮,“過幾日時宴叫他們全都過來,官家登基后,還未開過時宴呢?!?/br> 過去上皇時,向太后與鄭皇后每每請內命婦帶著宗子入宮來吃宴,現在皇后一聽,倒也打起了這個主意,這時宴最好了,能讓她將宗子都看一看,就能揣摩出哪些是士大夫們心中的得意人選了,而且還不會觸怒官家。 這趙頑頑,當真是個女軍師呢。 ☆、馮君入宮 趙頑頑早前就看出來, 皇后其實心眼兒不大, 在瑞福和韻德當時給她下避子湯時,皇后雖然對自己女兒縱容,卻也對她多加提點。上次在殿上吃宴那次, 她亦是從旁只勸了幾句, 咄咄逼人的也是趙煦和韻德。瑞福便不用說了,這孩子本性不壞,就是容易被人拐帶跑了,而最近沒有再聽她過來找自己的麻煩, 想見也是皇后從旁阻攔,因此趙頑頑覺得,如果自己拉攏她一把, 她也能投桃報李,自己在宮里的時日能過得舒服些,也能將瑞福再勸說回來,省的再被韻德巧言令色地帶偏了。 禮尚往來, 她接了孔慈的字條, 這會兒便就有求于皇后了。 趙頑頑:“我既有孕,還沒見過馮家人。還有我那小姑馮君, 嫁人后也未得機會見一見……不知道皇后娘娘……” 皇后一聽就明白了?,F在官家不喜馮熙,以趙頑頑和她肚里的孩子為人質,威逼馮熙出去外戍,不日他也要出發去西軍。這等拆散鴛鴦之事本來也讓人唏噓,她懷了孕想見見家人倒也情有可原, 何況她那崔氏的娘家全都死絕了…… 她既然給自己出了主意,舉手之勞不投桃報李也說不過去。當下便答應下來,給她做主了這件事。 趙頑頑送走了她,回佛堂去陪太皇太后。晌午齋飯時,太皇太后突然提出來,“你今日跟皇后叫了文氏入宮?” 趙頑頑扣頭,“是?!?/br> “你這有一半是為了老身吧?!?/br> “是頑頑自己的私心,想見見姑母和大姐?!?/br> “你這孩子就是謙虛?!碧侍蟛辉僬f話了,繼續同她吃飯。 趙頑頑知道,文氏是太皇太后認的義女,這在她回宮前就在自己面前提過,后來馮熙入宮時,太皇太后也說想見見文氏。但皇帝每日來,太皇太后都不提這件事,就是知道皇帝不喜歡馮熙,如果提她想見馮熙的母親,那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么。 趙煦把她迎回來當太皇太后,是為了借她威望,前朝后宮能不抓他話柄,他還能立個孝順名聲,省得有人再提上皇退位的事,并不代表太皇太后就真得了當年向太后般的權力,權傾后宮。這個“太皇太后”,更多是個尊佛一般的擺設,但要往地上一摔,也得碎了。 這是個雙方互利,太皇太后王氏亦并不是真想在那寺中青燈古佛一生,能回宮重獲位置,自然也得對自己這孫子感恩戴德,怎么敢隨意提及她和皇帝忌憚之臣子的關系。 現在聽說文氏的病時好時壞,她又已經古稀,得見的機會甚少。王氏的確是有見文氏這意思,可涉及前朝官員命婦引官家猜忌她也不會做,倒是今日聽自己的婢女傳話,說趙頑頑和皇后提說因有孕想見文家人,因此叫文氏進宮,王氏倒是十分滿意。 趙頑頑自己也知道,太皇太后開不了口的事,她幫著開了口,太皇太后亦對她更會另眼相看。 她撫了撫肚子,她也不知道在瘋傻前,她自己是個什么性子的人,現如今卻似乎已經被折騰得不易喜悲,還愛綢繆,難不成都是因為肚子里這個陌生的家伙嗎? 眼下這小家伙只是讓她沒什么胃口,將來又會是怎么樣?她下定決心,一定會讓他順利出來,活活潑潑地長大。那么她,就得在宮里活得好才行。 ———— 和國公主命馮君入宮的消息傳到呂宅,可是讓呂宅上下大驚失色。呂夫人急得自己跑去了那院子去看馮君,此時馮君的腿腳已經能活動,但還下不了床,她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讓人將她好生抬回呂繚院子去,叫自己身邊伺候的丫鬟們全都去伺候馮君,還延請了老太醫過來醫治,藥就不停給開,又是找人給她扎針、又是按摩的。 一看見她那兒子,便是氣不打一處來,將呂繚抽了三鞭子,又把芍藥也拉下去抽打了幾十鞭子解恨。 還有些許時日,馮君終于在這前后兩重天里頭漸漸好起來了。她如今已經被拋棄一次,對呂家已經心死,唯一還存在的,不過是作為馮氏長女的一點尊嚴。 這時候看見呂夫人賠笑的嘴臉,當真覺得厭惡。 呂繚被她母親摁著日日在她床頭親自喂藥。馮君一看到他,忍不住便想吐,但卻忍著把藥都喝了。 夜里呂繚被勒令不得出來,還要對她噓寒問暖。他上了她的床榻,睡在里面連動也不敢多動,生怕她見了公主說他什么壞話。 馮君知道,這呂繚原先以為她死定了,她永遠也再開不了口了。她現在能活著,還得多虧這呂家沒有直接將她殺了堵嘴的決心,好歹才讓她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 黑暗中睡著,仰頭望那房梁,馮君總覺得那里有個人似的,她的眼里也總能看到那人,即便都只是她盯著自己發懵幻象的,但也心里暖和。 還記得出嫁時扶著自己上轎的就是孔慈,墜入夢中時有時瘋瘋癲癲地想,如果這轎是抬往孔宅的多好。 到了入宮的日子,文氏也來了。文氏一到呂宅,就被呂夫人請入大堂上去坐,上好的茶水端出來,當著文氏的面,呂夫人對著馮君一陣猛夸。提及前些時日她得了“風寒”臥病一段時日,所以現在看上去身體孱弱。 馮君一句話沒說,見她母親讓小廝抬了兩個箱子上來,不用看都知道里面盡是金銀之類,用來買通呂家,讓他們照顧自己的。 馮君看文氏雖然氣色好了些,但老態越來越重了。她明明不過五旬,卻看上去要蒼老許多,這樣便更不能與母親說自己的遭遇,母親若是擔心起來,哪里還能有好的時候。她連哭一鼻子都不敢,只是靜靜地聽那呂夫人說惡心的話,在旁對著自己母親笑個不停。 那呂繚便更是挽著他,給她母親磕頭,隨后就帶人將箱子抬去他房里不出來了。他不出來還好。 說了會子客氣話,馮君便起身牽著文氏道:“咱們該入宮了?!?/br> ———— 馮君陪著文氏坐上馬車,文氏握住她的手,“你可瘦了太多?!?/br> 馮君笑,“風寒了好一陣,能不瘦么?!?/br> 文氏:“我瞧那呂繚不像是個出息的,好歹他娘是個見錢眼開的,還能對付。你可受氣了?” 馮君道:“您還不知道我,誰敢給我氣受?” 文氏嘴唇抖了抖,她素來知道自己女兒嘴硬,看得出她是強顏歡笑,這場婚姻顯讓她受委屈,這體虛了這么多,還能瞞得誰?文氏這把歲數,看什么看不出來,可也不說破她,女大不中留,她不說總有自己主意。尤其這回入宮,文氏想著趙頑頑和馮君年齡相近,馮君或許能跟她說個實話。 入了皇城里,眼望這威嚴宮殿,馮君一路愕然驚嘆,倒將她在呂宅屋檐下那點寒意和孤苦一掃而光了。 文氏卻目不斜視,她早些年便已經看遍,對這璀璨表皮早已經不屑一顧了。 入得太皇太后的長興宮,文氏一眼便看見座上之人,那已逾古稀的王氏,如今顯得竟然比她還年輕些。她心里震動,過去垂眸大拜,太皇太后道:“起來吧,起來。你如今這身子跪不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