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文迎兒本想叫絳綃進來問一問,偷偷瞄出去卻看見馮熙已經回來了,正在問詢她,于是一臉紅,縮回廚房里。 不能讓馮熙看她的笑話。 打開灶臺上擺著的一溜罐子,不管里面是什么的,都往外抓一把,掂量都是一錢兩錢的往鍋里放,然后找酒,所幸也不用必得是五味子酒,就看到地上一壇便撕開口子倒進鍋里。酒壇子太重,這一倒可倒了半壇,文迎兒心里想:呀,不是酒醬蟹了,是醉蟹!不過也沒關系,醉了就睡覺嘛。 “醋是食總管也,醋是食總管也……”文迎兒腦袋里回憶著以前背的詞兒,然后在罐子里去聞,找著醋了也嘩啦倒進小半罐,又心想:呀,不是醉蟹了,是醋蟹,不過醋蟹以前也吃過,酸糖酸糖的。 最后把兩只蟹放進去,蓋上鐵鍋蓋,然后想著要生火。 生火又是個不容易的活計,可她今天是和自己卯足了勁,不想任何一步假手于人。 這下可好了,外面絳綃和霜小坐著拌嘴間,里邊濃黑煙霧冒了出來,這下才慌張了,待要叫喊時,馮熙已從臥房沖出,鉆進廚房將文迎兒扛了出來。 文迎兒抹了抹臉,“火上燒著呢!放我下去!” 馮熙將她摁在地上,怒目道:“你好好在這里待著?!?/br> 他拿起木桶從水缸里舀了一桶水,趕忙地將灶火澆了,文迎兒卻站不住,跑進來道:“火候剛好啊,只是煙而已,難不成怕我燒了廚房么?” “我怕你燒了你自己!”馮熙聲音大得可怕,文迎兒聽得渾身一顫,訥訥地不敢說話了。 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發這么大脾氣,就是煙熏火燎些罷了。 但見他伸手凝在眉心處,似在抑制脾氣,文迎兒惦記鍋里,便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奔去煙里揭開蓋子一看! 香得很! 當下七零八落地找著碗,將自己的杰作舀出來,笑意盈盈盛到馮熙眼前,“你澆火澆得及時,再多燒一時就焦黑了!現在只有一丁點兒糊。聞聞,香不香?!?/br> 馮熙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望見她這一派天真的模樣。 突然冷淡地說:“出來吧?!?/br> 絳綃和霜小都在門口被馮熙嚇了一跳,見他冷峻嚴肅得像是要上戰場一般,眉頭皺著化不開,氣氛冷冰到了極致。 絳綃見文迎兒有些挫敗,眼睛巴巴地瞧著自己剛出鍋的這醬蟹,趕忙地從她手里接過來,端出去。 端上了石臺,馮熙一句話也不說,但卻將那蟹剝開了送入嘴里,悶聲吃著。文迎兒自己吃了一口,太酸太澀,實在難以下咽,但見馮熙卻食不知味地全都吃下去了。 掃光了那一盤,他坐在那里低著頭沉吟半晌,道:“你同我來?!?/br> 除了第一次見他,后來就再沒有在他面前露怯過,文迎兒這回直覺發生了什么,仔細一思,心沉下來:是那張出妻書。 絳綃與霜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都懸著一顆心。畢竟馮熙是大將出身,這么一發怒,對面西夏人也要顫抖三分,何況她們這幾個深宅小女子,早都嚇得魂也出竅了。 文迎兒還算是鎮定的,她知道除了這件事,也沒有哪件能讓他如此不滿地,既然他看見了,那也只好說清楚。 當下穩了穩心神,跟隨著他進了臥房。 那紙團他已經平攤在了桌上,里邊的簪花小楷是她所寫,馮熙坐在座中,仰頭望過來:“這上面字字句句,言辭懇切……你是真想要與我仳離?” 文迎兒咬了咬下唇,心想著原本要緩一緩,現在既然他已經問了,如果自己再說不想,將來再說要仳離便成了兩面三刀。 當下點點頭,“你我在成婚前,連認都不認得,至今也談不上什么情誼。宗姬是光大門楣的良配,既然能與你情投意合,總好過我這樣身份不明不白的女子。我現在對我的身份有了眉目,對你也有了交代……” “你的身份?”馮熙仰頭看她,此時倒是沒有剛才沖進廚房那股怒氣了,面上沉靜無比,聲音也冷濁。 “我恐怕不是文家的女兒,雖不知道文家為何要編造我身份來騙我,但既然我知道我不是,我定要找出來我是誰。那韻德帝姬指認我是她的meimei,我雖然不信,但心中卻越來越懷疑,此事沒來由連累你的大好姻緣……” “大好姻緣?”馮熙冷哼一聲,“若你是帝姬,對我而言也是光大門楣的良配,何談連累之說?” 文迎兒看他目光直逼,倒是將她激起了反彈的意識,于是道:“我說了,你我在成婚前,連認都不認得,至今也談不上什么情誼。既然我已經給了你交代……” “你說昨晚是給我的交代?” 馮熙眼神變得愈發奇怪了,似是在嘲弄她一般。 文迎兒喉嚨一緊:“昨晚……”昨晚那種激得蜜意粘稠的感覺,又蕩漾上來,她心想,難道不說是交代,還說是她自己忍不住,偏要享受他么。她所指的交代,不過是這些時日的夫妻名份罷了。 “昨晚就當沒發生過,你若要算這是交代,那便算是交代?!?/br> 馮熙的臉色陰沉得看不下去,過了半晌,才看他喉嚨動了動,不知是吞咽還是哽咽,聲音嘶啞地道:“是我令你厭惡?要你用委身來換,讓我同意你離開?” 文迎兒心想,他怎么想都無所謂,但若能同意那是最好不過了,于是道:“嗯……是有些……嫌棄?!?/br> “嫌什么?” “你只是從五品散官,而我卻可能是帝姬。你攀附太子,而我卻認為他將落敗,到時我若沒有與你仳離,豈不是要受到連累?” “原來是這樣……”馮熙眼皮耷拉下去,眸光突然就暗了。 文迎兒竟有些不知所措,但話說出來就是潑出來的水,收是沒法收,只能硬著頭皮了。 馮熙突然將那出妻書撕扯成幾條,撒在地上,站起身來負手立著,長吸一口氣道:“那么你只昨晚這一次交代,交代得還不夠,等交代到我滿意,我親自給你寫這出妻書?!?/br> 文迎兒胸腔一陣絞痛,沒想到他這么可惡……又這么干脆“你要親自寫么?也好。那要幾次交代你才能滿意?” 馮熙盯住她道:“少說一日五六次,一年千次,十年萬次,百年萬萬次,不止不休,執死入了土,也得與你同棺同眠!” “你……” 馮熙二話不說,將她摁住貼在門上,嘴巴猛壓下來穩住她唇,隨后伸手去撕弄她衣裳,當真是有一股怨氣要發泄,將她當成西夏人了,勢要決一死戰。 一股又酸又澀的蟹味伴著他舌頭啟開她嘴唇,文迎兒忍不住,拼命捶打他,將頭偏向一邊,奮力喘息幾口氣:“要我交代可以,但是那蟹……你為什么要都吃了它……” 馮熙愣了愣,頓道:“因是你做的,自然要吃干凈?!?/br> 文迎兒臉驀地又滿臉紅霞,低頭說,“我下次一定能做好,但這次就饒了我罷……” 側過臉來,見他滿面的兇狠收了一半,就好像匍匐的野獸一轉眼成野貓了似的,俊俏的面容賞心悅目,他這神情倒是讓她又有些忍不住。 “下一次?這一次味道就正是入口,我還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蟹?!?/br> 馮熙在西北時日長久,口味甚重,這又帶著辛辣的酒味醉意,又有陳醋的厚重酸香,正是他一口愛好。倒是因文迎兒在宮中吃得頗清淡,這才覺得略酸澀便難以下口。 方才雖然因為看見那出妻書,心里刺痛了一下,但知道她已將這揉皺了丟下,又愿意同他圓房,那必是打消了。即便她說再狠心的話,在他眼里也不過是“趙頑頑的狡童性子”,他生氣的,只是她鉆進火里不知道深淺,她是完全不記得自己怎么從火里將她帶出來的,當真不該讓她進這廚房來…… 但這蟹rou是確實香,方才在廚房看見她這在盤子后的一張嬌俏笑臉和小嘴兒,差點也讓他忍不住想吻上去。 文迎兒得了突如其來的贊賞,看他那出離真誠的模樣,倒是心里頓時安慰了。馮熙將她往懷里一攬,她就十分沒骨氣地跌了進去,那仳離什么的,便等往后再說罷。 正僵持著,絳綃敲了敲門,低聲道:“真不是咱們要打擾,可是孔將軍在門外問,前些時日讓娘子貯藏的那壇酒是不是能拿出來……” 文迎兒“啊”地一聲:“他是來找你吃酒的,吃酒不能沒有下酒菜,這樣,我重新做一回,這五味酒醬蟹,真的是我最拿手的?!?/br> 馮熙干脆地拒絕道:“你不能再碰火了?!?/br> ☆、克星 孔慈這次來并不止是與馮熙喝酒的, 他在太子春坊做了一月余的行走, 受太子幕僚舉薦,擢升了正六品左武大夫、西上閣門副使。正好他河東老家遇上澇災,他母親帶著七歲的小妹入京投靠, 昨日就已經到了, 他于是預領了年俸,去置了西水門金水河那邊一處小宅,這回是特意來告辭的。 孔慈說是來拿酒,實際上是聽聞馮熙回來了, 來請他與文迎兒晚間去宴飲,也叫馮熙見一見他的家人。 霜小到院子樹底下將他的酒挖出來,上次從貢院街那里回來后, 她就把酒埋在那里。這時候嬌滴滴小跑著抱著酒壇跑過來,看見孔慈紅霞滿面的,眼眸里冒光。 “孔大哥,給?!?/br> 她自己不知道何時也跟著文迎兒改叫孔大哥了。旁人也都沒注意, 文迎兒跟在馮熙身后送他出去, 正好這時候馮君那院的月凝路過,在門口瞅了一眼。 馮熙替孔慈拿著包袱, 孔慈提著酒,兩人在門口又寒暄幾句等他租的馬匹過來。 正等著時,馮君出來了,著小廝手里提著一些果品、門貼、一對手掌大的擺在房屋里辟邪的銅貔貅,讓人跟著他車馬一起走:“孔將軍這就要走了?不對, 現在是孔副使了。我聊備了一些小物品,??赘笔箚踢w之喜?!?/br> 孔慈回過身來抱拳,望著她嘴角微咧:“談不上喬遷,還是累居在馮宅這些時日,多虧了姑娘關照?!?/br> “關照”這兩個字出來,他倒是想到那天把馮君給扛在肩膀上讓她掙扎的場面,禁不住也有些想笑,現在過了一個月,真在腦子里想起來還怪不好意思的,尤其是拿這姑娘名節開玩笑,實在不是對兄弟meimei應有的禮數,于是補充說,“在下今晚于梁園宴請諸位,姑娘不吝過來,與我家堂上、小妹一起賞賞雜劇?!?/br> 馮君低頭默了一會兒,早上喝了點荔枝水,臉頰微微發醺。 文迎兒心道,馮君一貫不愛和人來往,說話也不大注意語氣,怕是這一句拒絕出口,又要讓人尷尬。誰知道馮君竟然點頭答應,“那既然孔副使有請,我就不客氣了,晚上與兄長同去?!?/br> 但說完也不告別,也不作揖,就直接抬腿轉身蹬起土走了,留下個端著大籃子的小廝。 孔慈見馬已經牽過來了,跟那小廝說:“將你手里這東西拴在馬上罷?!?/br> 那小廝鞠躬:“不勞孔副使,大姐兒的吩咐是讓我務必跟著孔副使的馬一徑送過去,送到他家把門神門聯貼上、把貔貅擺好、把瓜果給孔家姑姑和娘子洗上?!?/br> 孔慈指一指他,笑道,“我騎馬快,你是要跟屁股后頭跑著嗎?” 小廝為難道:“小的就在后面追著……孔副使不要騎得太快咯?!?/br> 孔慈本想讓他把東西直接給了他就好了,那小廝抱著東西不撒手,文迎兒與馮熙在旁看出了點端倪。 頭次見馮君對外人這么好意搭理,又是殷情迎送,還要去做客,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回去時霜小坐如針氈地,瞅著機會便過來問文迎兒道:“大姐兒那里送了東西給孔大哥,我們卻沒有送,是不是顯得太薄情了?那孔大哥的母妹回去一瞧,只有二哥meimei的東西,咱們的反而還是孔大哥自己掏錢在酒樓買的那壇酒,這說不過去啊?!?/br> 馮熙正在石臺上啜飲茶,聽她這么說,便道,“我已吩咐人下去跟他買家具置辦,配幾個人手給他用活?!?/br> 霜小眼神眨了眨,“要不然我正好過去給他們做頓喬遷飯,他們遠道而來的,菜食這些沒得備,我同小廝們一起帶過去?!?/br> 馮熙道:“也好?!彼麑⒖状冉o他的名帖拿出來,上面有他新宅的地址。方才孔慈遞上來的時候沒有仔細看,這時候仔細一看,發覺正好在馮君那未來夫家呂宅旁側,這倒是巧了。 霜小高興地拍了一下掌,見馮熙斜眼瞥見,趕忙收斂神色,這就跟馮熙和文迎兒告辭奔去孔家去了。 文迎兒不被獲準進入廚房后,便只好讓絳綃再準備午飯吃過,下午馮熙帶著從杭州拿回的龍井,與她去拜見馮忨的老師盛臨。 盛臨正捋著胡子坐在馮忨書房里,教他背《童蒙訓》和《千字文》,馮忨眼睛老暼著窗外,盛臨一大把年紀,大下午的也有些泛瞌睡,在席上一邊聽他背,一邊打著盹兒,戒尺從他手上滑落下去。 馮熙與文迎兒過去時,馮忨老遠就瞧見了,一邊背著,一邊偷偷站起來,往外走幾步,見老頭兒沒醒,就刺溜竄出去。 看見馮熙便猛撲他上身,跳起三尺來高,馮熙將他托起。一聽他們是來找老師吃茶的,自己不用背書了,立即就眼睛放光,從馮熙身上蹦下來,跑去找乳母去了。 待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從窗里望見盛臨醒來了,馮熙這才進去拜見,將龍井拿給文迎兒去煮。 遞給她的手法嫻熟,文迎兒接過來,莞爾一笑,露出臉頰兩個深窩,馮熙也眉目一展,輕輕握了握她手背。 文迎兒臉上一熱,心悸了一下。 盛臨瞧見道:“賢侄這新婚燕爾,小別乍還,在老夫面前也不做收斂?!?/br> 文迎兒羞躁,低頭出去了,卻整個人精神得很,親自去煮茶燙壺,注湯擊拂,看那白乳疏星淡月地拂上盞面來。 印象里這布茶也是同爹爹學的。她對這個爹爹的印象只留在手和腳上。他的手細長柔嫩,彷如女子柔夷,他手可畫、可彈,可調茶可梳篦;他腳上一日著三四種靴子,只要看他靴子,就知他去了何處,然后大jiejie便能判斷如何服侍、備吃備食,哄他開心。 備好茶端過去給馮熙與盛臨,兩人也不知道說到了什么,神色凝重,見她進來,盛臨略略頓了頓,轉話題笑說,“上次拖姑娘賣的畫可有眉目了?” 文迎兒倒是把這茬忘了,前幾天忙著小樓被燒的事,盛臨的畫也沒空去想,只好實話實說:“還在我那里?!?/br> 盛臨道:“不妨,你便是拿出去,說是我的畫,也沒人知道。從前我在畫苑摹的那些畫,他們倒是趨之若鶩,現在我老了,自己畫一畫,提個自己的名字,卻也無人知道。倒不像在畫苑聲名鵲起的那些,我這是老眼昏花不中用,畫不出什么好東西來,不怪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