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這話問的,也太小瞧你師兄我了?!鳖櫸牡靡夥浅?,“何止是風聲?只要我愿意,今晚你就能直接拿到官憑!” 這位在一灘渾水的考功司強制性去污,攪得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都心神不寧的青年俊才,似乎就只在他師弟的問題上后門走得毫不猶豫,李文柏默然無語:“師兄,有話直說?!?/br> 當他小孩子么?聽到自己有特權就會喜出望外? “你啊,就是太無趣了?!鳖櫸囊徽Z定性,“所以才會被朝中那些老頭子盯上?!?/br> 我就算有趣也一樣會被盯上。 李文柏明知地選擇不和顧文抬杠:“看師兄的意思,外放的縣城不是很好?” “勉勉強強吧,西州交合縣縣令,雖然只是中下縣,在整個隴右也算不錯了,好歹沒把你直接杵匈奴眼皮底下去?!鳖櫸男⌒囊硪淼赜置蛄艘豢诰?,“七品主官,天高皇帝遠的,知足吧!” 交合?這不是趙鈺聽到風聲,說孔正會外放的地方嗎? 不會這么巧吧... 李文柏說:“恐怕不止如此吧?” 顧文晃晃酒杯:“都說你小子被那些老頭子盯死了,怎么可能就這么給你撿個便宜?知道孔仲直嗎?” “知道?!崩钗陌赜蟹N不祥的預感,“他怎么了?” “嘿嘿,算你小子撞了大運?!鳖櫸牟粦押靡獾匦?,“一個小小的新科進士,竟然引得御史臺派人隨身盯梢?!?/br> 李文柏瞪大眼:“御史臺?他孔仲直竟然去了御史臺?” “很稀奇么?”顧文對李文柏的驚訝不屑一顧,“他一個同進士,按部就班升遷到頂也不過就是個府尹,與其在縣令的位置上空耗個幾十年,還不如去御史臺,位卑言可不輕,抓住一個大的,今生的功勞可就都不愁啦?!?/br> 顧文說的也是大多數人的想法,同進士嘛,要是心有不甘的話,就只能去大理寺或者御史臺這種得罪人的地方,頂著唾沫往上爬,又更拼命的,愿意去兵部職方司搭上性命跑腿的也不是沒有。 可他們談論的主角是孔仲直,李文柏可不覺得那個就差把“出淤泥而不染”刺在臉上的家伙進御史臺只是為了升遷。 “孔仲直的職分是?”李文柏問,“能外放監察地方主官,不會一進去就是御史吧?” “想得倒美,真有這種好事也輪不上他啊?!鳖櫸泥托?,“從八品監察御史,比尋常的監察御史還低上半級?!?/br> 御史雖然只是從七品,比縣令還要低個半級,但卻是實實在在的位卑言重之職,以從七品之身,可直達天聽參宰相一本,可謂是超脫于大齊行政系統之外的存在了。 監察御史有八品和從八品之分,兩者都叫做監察御史,權限和職能上也并無差別,硬要說的話,也只是月俸相差十幾枚銅板而已。 因為地方主官最低的縣長也有從七品的緣故,御史臺外放官員監察地方,一般都是七品以上的御史,否則見面以下官相稱,還如何行使皇帝眼線之責?所以李文柏才有此一問。 “他不是要來監視我嗎?”李文柏問,“從八品和七品會不會相差有些過大?” “呵呵,讓御史臺的家伙跟著新任主官一起走馬上任,帶一個從八品的監察御史已經夠給他們面子了?!鳖櫸睦湫?,“要不是交合前任縣令屁股上有些不干凈,他御史臺想鉆這個空子?除非吏部無人!” 好吧,原來是面子問題。 顧文怒得外強中干,充斥著逢場作戲的氣息,可惜李文柏一點作陪的興致都提不起來。 “從八品和從七品也沒太大區別?!崩钗陌貒@氣,“直達天聽,和通過御史臺上達天聽,其實也不差什么?!?/br> “你做你的,管他作甚?”顧文晃晃杯子里的酒水,“還有一事,別說師兄事先沒警告過你,此去隴右,免不了會和關中軍碰上,今時不同往日,和大小賀將軍怎么親熱都隨你,但千萬別沾染上燕王?!?/br> 凡事只要牽扯上皇家,再雞毛蒜皮地小事也都會變成大事,李文柏對此心知肚明:“放心吧,我還沒糊涂到那份上?!?/br> “那就好?!鳖櫸纳炝藗€懶腰,“時辰也不早了,本官可不像你們這么清閑,明兒個一大早還得當值,就不奉陪了?!?/br> 李文柏敷衍地拱拱手:“好走不送?!?/br> 和顧文聊了約摸一個時辰左右,心中那點郁結早已飛到了九霄云外,李文柏喚來阿二將桌上的酒菜都給收拾掉,自己則回到臥室,悶頭倒在被窩里呼呼大睡起來。 直覺告訴李文柏,顧文的話還遠沒有說完,而且沒說的那部分才是真正重要的地方。 但就算如此,顧文不說,他再問也是無用,干脆走一步算一步吧。 次日一大早,圣旨到了。 雖然雍和帝出的力恐怕也就僅僅在蓋章上面,但既然掛上了圣旨的名頭,該跪還是要跪的。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 傳旨太監扯著尖利的嗓子絮絮叨叨念了小半盞茶的時間,內容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命李文柏為交合縣縣令,限三月內到任。 三個月,就順天到西州的距離來看,還真是寬松得不能再寬松了。 李文柏熟門熟路地從袖袍里摸出一錠白花花的銀子,親熱地遞到了傳旨太監白嫩的手上。 太監笑呵呵地掂了掂分量,臉上笑容又真摯了幾分:“李大人著實客氣了,圣上說了,讓李大人無需著急,把京城的事兒都安置好了再動身不遲?!?/br> 若是沒有這錠紋銀,怕是壓根無緣聽到雍和帝的這句囑托了吧?到時若匆匆忙忙地動了身,再傳到雍和帝的耳朵里,怕不是這印象分瞬間就能變成負值。 李文柏臉上卻笑得如沐春風,握住那太監的手連連道謝,一直將人送出大門口才罷休。 沒過多久,幾位同科的職官也都傳到了李文柏耳朵里面。 趙鈺作為新科狀元,由雍和帝御筆親封去了文淵閣做侍讀,雖然也是七品,但終日行走內宮,含金量是截然不同。 潘成哲和單云奎這一甲的另兩人則都進了崇文館做編撰,其余留在京城的二甲進士則次半級,也在崇文館從編修做起。 于鈞外放了江南道一個偏僻的小縣任縣令,倪旭弘則去北邊契丹邊境的邊軍中當了個幕僚官,也都算是得償所愿。 雖然雍和帝說是可以慢慢來不著急,但是看這氣候,恐怕再有小一月北邊就得入冬了。 入冬就意味著開倉放糧、賑災撫恤,意味著百姓面臨著凍死餓死的風險。 掰掰手指頭,交合上任縣令卸任時不過初秋,依顧文所言的性子,估計也不會提前布置過冬事宜。 出于最樸實的責任感,李文柏還是覺得盡早動身為好。 沒有主官在,那群地方上的胥吏恐怕會打著賑災的名義把府庫搬空,大齊歷史上沒少出現過類似的事情。 孔正也早早收到了官憑,本來按他板正的性子,李文柏以為其一拿到官憑就會立刻出發,沒想到這家伙居然也磨蹭了好幾日,硬是等到三日之后和李文柏肩并肩啟程。 這三日間,李文柏先是拜訪了座師王敦茹,雖然說瓊林宴上鬧了些不愉快,但座師就是座師,王敦茹又是當朝相國,鬧僵總是不好的。 第92章 赴任 王敦茹似乎也不太介意那日發生的事情, 親切地接待了李文柏這個便宜學生, 并再三囑托出門在外, 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求助他這個座師。 順便借著王敦茹向雍和帝表明了心跡之后, 李文柏又拿著王行之的名帖登門拜訪了孫顯午。 這次就正式了許多, 沒有師生名分,二人也不想硬尬什么友誼,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新任下屬拜訪上司, 拿得還是老師王行之的名帖, 孫顯午和李文柏彼此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大齊官場慣例, 新晉進士出身的官員要上門拜訪吏部尚書,恐怕直到李文柏離京兩人也不會有太多交集。 不久前在雍和帝面前的那件事, 已經讓兩人的關系降到谷底, 在李文柏已經成了王敦茹的“門生”之后,孫顯午也收起了想要緩和關系的心思——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在孫顯午之后,李文柏又拜訪了趙成義,順便對眼紅的趙旭之激將了一番, 效果不錯,而后再是諸位同科, 除了在孔正那里不出意外地碰了釘子之外, 大家的態度都還算得上友好。 里里外外拜訪過一輪,確認沒有任何遺漏之后,李文柏才踏進了半山書院的大門,向他真正的老師辭行。 入冬前正是六部最為忙碌的時候, 顧文忙的是腳不沾地,一天到頭見不到人影,王行之卻是一如既往地清閑,似乎除了醉心學術教書育人外根本無事可做。 然而事實也的確如此,雖然雍和帝給自家兒子提前三年把這位老師給定了下來,但王行之的屁股依然端坐在國子監祭酒的位子上,至少目前為止半點挪動的跡象都沒有。 也正是如此,李文柏才沒能發覺多少異常。 “老師?!崩钗陌毓ЧЬ淳吹亟o王行之行禮,一如三個月前剛剛拜師時一樣。 天氣越來越寒冷,京城中的大戶人家早已用上了地暖,王行之的書房卻依舊寒風肆掠,加上院中常青的樹木,若不是書房的主人頸間披上了厚重的襖子,恍然間或許會讓人以為還在初秋。 學生前來辭行,王行之卻依然專注于書本之間沒有什么動靜,只淡淡地應了一句:“來了?!?/br> “是的,老師,學生明日就要啟程,特來向老師辭行?!崩钗陌卣驹陂T邊,沒敢和往常一樣進屋就找地方落座,和之前相比有些凝滯的氣氛讓他不敢妄動。 王行之的表情還是淡淡地:“此去交合,可有什么打算?” 李文柏老老實實回答:“學生打算先著手準備入冬之事,開倉放糧,救濟災民?!?/br> “交合氣候干燥,收成向來不好,平倉中儲備糧食常年不足一半,你能放多少?”王行之面無表情,“今年西州并無大的災害,朝廷不會允許僅僅一個冬天,就將整個平倉放空?!?/br> “學生知道?!崩钗陌匦赜谐芍?,“學生已經傳信廣陵,命管事于周邊采購糧食運往交合,想必月內便會到達?!?/br> 王行之卻并沒有多少喜色:“心是好的,但用私財賑濟百姓,卻是犯了大忌?!?/br> “學生萬不敢讓老師擔心?!崩钗陌貙Υ鹑缌?,“廣陵買糧之事,學生已上奏陛下,以朝廷賑濟糧的名義發放給吃不飽飯的交合百姓,陛下也已批準,交合百姓將會念念不忘陛下的仁義恩德?!?/br> 王行之放下書本:“倒是小瞧你了?!?/br> 李文柏躬身:“不敢,多虧老師教導有方?!?/br> “自賣自夸?!蓖跣兄旖俏⑽⒐雌?,“此去交合天高路遠,路途上匪盜橫行,各地府兵無用,你可要多加小心?!?/br> 李文柏一一應下,心頭有暖流涌過。 或許是信任,也或許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總之對于李文柏就任交合之事,王行之再沒提出什么指點,關心過出行瑣事之后便放了行,這讓已經做足心理準備聆聽一整日教誨的李文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敢觸老師的霉頭,顧文又整日摸不著人影,連告別都沒法告,李文柏也只好將疑問憋在了心底。 次日,揮別哭得梨花帶雨的李環兒,帶著賀老夫人好說歹說硬捎上的整整一馬車行禮,加上賀府所派的五十名親兵,李文柏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前往交合的旅程。 本來地方官上任,朝廷會派上十幾名衛士隨性保護的,但全都被脾氣暴躁的賀老夫人趕了回去,全部換上了賀府的家丁親衛,雍和帝對此居然也沒什么意見。 讓李文柏想不通的是孔正,這位新任監察御史見狀不剛直不阿地參他或者賀大將軍一本,也不和他這“文武勾結”的典型范例劃清界限,反倒坐著他那輛破落馬車,不遠不近地掉在了李文柏隊伍的后方。 動機很明顯——蹭護衛來了。 畢竟朝廷慣例,七品縣令有禁衛護送,從八品監察御史可沒有。 李文柏對此倒沒什么意見,他和孔正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人家不老在自己面前礙眼,他也樂得送個順水人情。 隊伍離開京城走了十幾里,速度漸漸放緩下來,李文柏掀開窗戶欣賞郊外的風景,這才發現隨性護衛在馬車旁邊,騎著高頭戰馬的騎士,竟然還是個熟面孔。 “李二?!”李文柏驚喜地招呼,“你怎么會在這兒,沒有和賀將軍一道北上嗎?” “大人竟還記得小的?!崩疃┬χ嗳嗄X袋,“小的奉賀將軍令留守京郊大營,老夫人聽說小的曾給您當過親兵,選護衛的時候就一道把小的給選上了?!?/br> 李二滿臉笑容似乎沒什么不愿意,李文柏對此表示不解:“你為何不拒絕?留在關中軍立功的機會豈不更大?” “關中軍不差小的這一個士卒?!崩疃e起拳頭把胸脯錘得砰砰響,“老夫人說了,這一路上不太平,需要有人保護大人的安全,小的當仁不讓!” “好小子,我記得你了?!崩钗陌匾埠芨吲d,面上的笑容不減“以后就跟在我身邊吧,少不了你小子的!” 因為不放心環兒,李文柏把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都留在了京都的宅子里,賀家派來的家丁們雖然可信,但到底不如知根知底的人來得如臂指使,交合還不知是什么情形,李二的出現可說是幫了李文柏一個大忙,怎能讓人不高興。 馬上就要入冬了,李文柏記掛著交合無人主事,一路上緊趕慢趕,有好幾日錯過了驛站只能在野外將就一夜,賀家的家丁都是關中軍將士出身,風餐露宿早已成了習慣,自然也不會抱怨什么。 只是沒想到,孔正這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書生竟也能緊緊跟在后面沒有掉隊,倒是讓人刮目相看了。 一行人緊趕慢趕,居然把原本需要兩月的路程硬生生縮短到了一個半月。 當上書“交合縣”三個大字的破舊牌坊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如果不是護衛中有曾經來過交合縣的人再三確認,李文柏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還是這西州有兩個交合縣。 無他,作為朝廷認證的“中下”水平縣城,交合縣實在是太過于破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