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 顧大律師默然兩秒,把自己盤子里那兩片薄荷叉給了他。 房東不太講究,掃清了一塊地毯便盤腿坐下,端著盤子吃東西。他吃了一會兒,忽地開口說:“其實我跟雅克那小子以前關系很親。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睡在我后院門外,在一片蔥蘭里面,裹著薄薄的被子??雌饋碛悬c兒像小猴子……” 那時候的默文·白其實不喜歡小孩子。 在赫蘭星老家,每到節日,總會有親鄰帶著各式各樣的孩子來拜訪聊天,他那熱情的媽倒是很歡迎,有時候陪著玩上一整個下午也不會煩。但他不行,他聽著那些小崽子嗶嗶個不停,腦袋都要炸。也沒法強行拉低智商,大著舌頭陪他們玩各種弱智小游戲。 他總是硬著頭皮,哈哈笑著陪上五分鐘,然后找個借口轉身溜掉。 有這時間,他不如去實驗室看微生物。 人家微生物好歹文靜。 他在后院門口撿到那個小猴……孩子的時候,其實非常茫然。他從沒抱過那么小的人類幼崽,根本不知道從何下手,用什么姿勢。更何況,那小孩一看就在生病。 他比劃了半天,總算把那孩子抱回屋里,先就著自己房子里的儀器給他檢查了一番,然后皺著眉撥了急救。 這非親非故的小崽子,第一天就讓他花去了一大筆錢,之后又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內,逐天上升,簡直是天降的破財童子。 “最初我還想著要把他送去孤兒院,我實在沒經驗也沒精力養活這種生物?!狈繓|說,“但一個月之后,我就改主意了,花了我那么多錢才健康起來的小鬼,轉頭就管別人叫爸爸,那我多虧啊?!?/br> “……” 燕綏之不太明白他怎么算的賬。 但總之,當年的默文·白雖然不喜歡小孩子,但機緣巧合之下還是收養了那個被人丟棄在他門口的小孩子,取了個簡單的名字叫雅克。 雅克·白長得跟他一點兒也不像。 他頭發很直,年輕時候是近乎于白的淡金色,現在是完完全全的銀白。雅克則從小就是一頭卷發,有多又密,跟眼睛一樣是棕黑色,大了之后稍稍淺了一些。 “他那時候皮膚也是小麥色的,看著就生龍活虎很健康?!蹦摹ぐ渍f,“現在大了,反而白了不少,也許是在室內悶久了吧,不常曬太陽,我覺得甚至偶爾有點兒蒼白,不知道是不是醫院冷光燈映襯的效果?!?/br> 小時候的雅克·白跟養父很親。 “我總逗他玩兒,說他站不穩,因為他那頭卷發顯得他腦袋有點大?!狈繓|想起那些瞬間,還是笑了一下,“但他特別向著我?!?/br> 誰都不能說默文·白一句壞話,哪怕只是開個玩笑,他也會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散發排斥的敵意。 “而且他很聰明,非常聰明?!狈繓|說,“我很早就能看出來,至少比我要聰明,如果好好長大,一定會是個有所成就的人。不過我不太在意這些,有沒有成就無所謂,每天能哈哈笑幾聲最好?!?/br> 有這么個兒子,哪個父母不喜歡。 所以口口聲聲不喜歡小孩子的默文·白,在養子這里破了例。 “聽起來很溫馨,所以你們后來……碰到了什么事?”燕綏之問。 第172章 卷毛(二) “其實并不是因為某一件事,甚至很難說清是哪一年哪一天。如果一定要畫一個分界線……” 房東似乎在認真回憶,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參加研究所的項目之后,有一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我很擔心家里太冷清,會導致雅克那小子多想?!?/br> 他笑了一下:“你知道,小鬼會有那么一段很別扭的年紀。我自己那段時期尤其長,從十歲到二十出頭吧,長達十來年擰得連狗都嫌,我就很擔心雅克也會那樣。所以養了一些貓狗陪他,他非常喜歡它們?!?/br> 不止雅克,其實默文·白自己也很喜歡那些小東西,盡力把它們養得很好。 所以后來,他受研究所實驗室影響,開始對那些小動物產生陰影的時候,他自己比誰都痛苦。 他非常喜歡它們,喜歡到把它們當作重要的家庭成員,但也正因為如此,不得不遠離它們。 否則他很怕自己會在長久的心理折磨中,消耗掉那些輕松美好的感情。 “因為送走貓狗,他生你的氣了?”燕綏之猜測著問。 誰知房東居然搖了搖頭,“他確實不高興,但他沒有生我的氣?!?/br> 那時候,默文·白甚至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認為雅克一定會就這件事鬧上很久,甚至就此跟他產生一些微妙的隔閡。也許要過上很多年,直到某一天能理解他的無奈,那種十來歲少年期的隔閡才會慢慢消弭。 然而雅克并沒有鬧,這讓當時的默文·白也極為詫異。 十歲剛出頭的雅克雖然很難過,但并沒有吵鬧,而是固執地認為默文·白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其實非常懂事,或者說,他對自己養父有著絕對的信任,知道對方絕不會輕易把他珍視的東西送出去,一定有逼不得已的原因。 “但那小子的探究心非常強?!狈繓|有點無奈,“也許是天賦極佳的人與生俱來的?這其實是優點,絕對不應該被責罰。但我那時候確實不想讓他知道原因?!?/br> 實驗室那些動物歇斯底里的瘋癲舉止,絕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話題。甚至是消沉而壓抑的。 那不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適合看到的畫面和場景。所以默文·白找了些別的原因搪塞過去。 “沒過幾年,我從研究所辭職?!狈繓|有些無奈,“這個行為在那小子看來同樣很突兀,所以更激發了他的探究心。但我解釋不清,我那時候對研究所的排斥只是出于一種直覺,沒有什么實質的證據。我那時候甚至說不清研究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br> 所以對于雅克的探究,默文·白再一次選擇了搪塞。 一方面他自己不想再提,一方面他也不希望雅克接觸到那些事。 少年時候的雅克·白一次一次擦著邊詢問,而默文·白則一次又一次給出虛假的理由。 “其實我后來想過,隔閡就是因為這個吧?!狈繓|說,“他給我了絕對的信任,我卻不跟他說實話,總用各種玩笑和編造的理由應付他,不管出于什么本意,至少在信任這點上,辜負他了吧?!?/br> 房東想了想:“那之后他跟我就不如以前親近了,也可能到了真正的叛逆期?有時候冷不丁丟一句話,活像軟刀子,乍一聽每個字都挑不出毛病,但就是聽得人心里直嘔血?!?/br> “但我那時候沒有意識到,還以為那小子狗都嫌的年紀終于到了,雖然比我預想的晚了很久。那半年,我們經常會因為一些很小的事情起沖突,并不激烈,也沒有誰吵吵嚷嚷,但都氣得不清。好像突然從哪哪都投機的家人,變成了哪哪都不合適的同屋租客?!?/br> 燕綏之聽見“同屋租客”這種形容,寬慰了一句:“怎么也不至于落到租客的地步,畢竟是父子?!?/br> “是啊?!狈繓|說,“冷靜的時候會這么想,但氣頭上時不時會蹦出這種念頭,挺不是滋味的。那陣子他剛進大學,不?;丶?。我無意間聽說,他的親生父母一直在悄悄找他,對他表現出愧疚和善意,試圖跟他和好。說實話,我平時底氣很足,吵架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還缺了點兒血緣打底?!?/br> “再后來,他大學一年級后半學期吧,有一次放假回來,我無意間看到了他的一個資料夾……” 他說到這里,依然皺了一下眉。好像過了那么多年,再回想起那個瞬間,心里依然做不到無波無瀾。 “那些圖示和數據,我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全是當年我在研究所接觸到的東西!我最初以為他膽肥了,居然有本事偷偷翻我的老底。又仔細看了幾眼,才發現那些研究數據細節上有很多不同。怎么說呢……非常稚嫩。一看就是一個天賦極高,但又經驗極少的人自己鼓搗出來的?!?/br> 房東嘆了口氣,“我當時直接氣懵了。比起偷偷翻我老底,他自己研究才更讓我后怕。你根本難以想象他那樣的天賦,如果真的走錯路,會引發什么后果。那大概是我跟他之間爆發的最嚴重的一次爭吵,也是最后一次?!?/br> 默文·白沒有想到,他一次次的搪塞換來的結果居然是這樣。雅克非但沒有死心,還親身探究起來。 那次爭吵,雅克當著默文·白的面把那些資料全都刪了,永久粉碎。然后收拾東西回了學校,再沒回來。 “我原本以為,那次爭吵跟以前一樣,只是鬧脾氣的時間長了一些。也許等到下一個假期,他又會拎著行李,斜挎著背包,一聲不吭地出現在門口。結果沒多久,我就聽說,他去親生父母那邊暫住了?!?/br> 房東沉默了一會兒,又道:“起初挺氣的,非常生氣,有種花了二十年養了頭白眼狼的感覺。氣得我肝都疼,就是那時候跟林原說過,不要在我面前提那小子,一句都不行。有一陣子,我安慰過自己——那小子心思重,也許誤解了一些氣話,所以在故意氣我。我想過拉下臉,主動找他聊聊。但很不巧,我那陣子被曼森兄弟給盯上了?!?/br> 那時候的默文·白忽然覺得,雅克回歸親生家庭,就此跟他疏遠也不算一件壞事,至少不會被他牽連。 于是,那幾年的默文·白沒少演戲,違背本意把養子越推越遠。 原本的深溝一點點裂成天塹,久而久之,就再合不上了。 “我一度很擔心,他沒有停下那些研究,會步我的后塵,被牽扯進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里?!狈繓|說,“幸好……” 聽到這句話,燕綏之目光一動,又倏地垂下,兀自撥弄著餐盤里的薄荷葉。 他原本想就休息站看到雅克·白的事,提醒房東幾句。但現在他又忽然改了主意,把那些試探的問話咽了回去。 房東沒注意到他的神色,自顧自出神了片刻,說:“好在他畢業之后進的是春藤,這大概是唯一值得我欣慰的一件事?!?/br>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 他在院子里做根雕,二樓書房的落地窗明亮而干凈。他活動筋骨的時候偶然一抬眼,就見雅克靠在椅子里,塞著耳機,面前是成片的電子資料。 那是雅克在度過中學的最后一個短假期,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升入大學。 那時候的默文·白看著窗后的身影,忽而意識到,雅克好像已經很久沒再問過那些關于實驗室和辭職的問題了。 那個探究心總是很強,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的小鬼,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另一番模樣,成熟很多,也內斂很多。 以至于有時候默文·白都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么了。 成長本該是令人欣慰的,但默文·白卻在那一瞬忽然生出一種感覺…… 好像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小鬼,終有一天會離他越來越遠,變得越來越陌生,也許某一天,他就不再回家了。 第173章 卷毛(三) 三個人花了整整一夜時間,才把一棟房子的資料整理完。 清早的海濱風很大,夾雜著細小砂礫拍打在落地窗上,咯咯作響。 天并不晴朗,稠密的云掩住了陽光,顯得有些陰沉,而燕綏之剛消停了沒多久的胃痛和頭痛又隱隱發作起來。 一切都不像是個好兆頭,但他們并非一無所獲。 嚴格來說,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 壞消息是——當初燕綏之經歷的那場手術,有研究所簽名的文件并沒有找到。 這樣一來,想要證明燕綏之體內基因片段和研究所以及曼森兄弟有關聯,就有點棘手了。 失望之際,顧晏想起房東收到的威脅郵件。 “給你發郵件的人手里一定有?!?/br> 房東一愣:“你說曼森兄弟的人?為什么這么認為?那封郵件里確實截了文件的簽名頁,但數量其實不多。也許他們手里就只有那些,畢竟如果是我的話,干了那么多虧心事,一定會把文件清理得干干凈凈?!?/br> 顧晏卻搖了搖頭,“不一定,就過去接觸的案子來看,那些加害者往往喜歡保留一些紀念品?!?/br> 房東先生一臉鄙夷,“變態的思維果然不是我們能揣摩的?!?/br> 顧晏:“況且,你可以試想一下,你如果要威脅別人,會怎么做?” 房東干笑一聲,掃視屋子一圈,目光落在廚房:“目前我只能想到給對方喂點過期rou,拉死他,不聽話不給止瀉藥?!?/br> 顧晏:“……” 這位律師先生癱著臉看向昨晚的罐頭盒。 房東樂了,連忙擺手:“放心啊,給你們吃的沒問題。罐頭跟面包都是新鮮的,也就盤子是陳年的,但我洗了好幾遍呢!” 顧晏默然兩秒,又平靜地說:“你的反應也剛好說明一點——如果要威脅人,一定會選擇自己現有的、優勢明顯的、足以砸到對方松口畏懼的東西。比如暴力分子動用武力,那必然對自己的裝備和威懾力很有自信。同樣的道理,對方會選擇用文件威脅你,哪怕只截取了幾份,也意味著那些文件對方并沒有銷毀,仍舊保留著,并且非常齊全……包括我們要找的那份?!?/br> 房東恍然大悟,“對啊,有道理!” 但很快他又“嘖”了一聲,發愁道:“道理是沒錯,但我們該怎么從對方手里弄到那份文件呢?我們現在連發郵件的人是誰,在哪里都還不知道。所以……就干等著你們給我裝的反捕捉程序抓住對方的辮子么?這樣一條路走到黑,難度不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