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一類是像陳章那樣,有隱情沒法說,所以滿滿都是抵觸情緒,沉默,或是直接拒絕配合。 一類則是像約書亞·達勒那樣,會在講所有事情之前,先表明“我沒罪,不是我干的,跟我沒關系”。當然,是真無辜還是假無辜另說,但這句最需要強調的話一定會在最開始就說出來。 第三類則是默認自己有罪的,不妄想完全洗脫罪名,只希望能從輕從寬。這種因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會下意識地選擇一個切入口開始講述事情經過。 賀拉斯·季三類都不是。 他沒有直接聲明自己無罪,也沒有找到切入口。 來這里之前就聽說這位賀拉斯·季先生嘴很緊,撬不開,他們以為會碰到類似陳章那樣的沉默以對,結果也不是。 這種反應說明什么呢…… 沒有強調自己的無辜,說明他確實跟案子有關聯,或者他并不在意自己會不會被認定為無罪。 沒有找到切入口,說明他對案子并不完全清楚,一時間無法下腳。 沒有沉默以對也沒有抵觸情緒,說明現在的局面不存在“被迫”,而是出于他的自我意志,自愿的。 還有剛才賀拉斯·季對待監控的態度…… 有什么人會在這種場合下希望監控開著,或者說擔心監控關閉? 很明顯,賀拉斯·季懷揣著一絲擔心和不安,他擔心監控關閉之后會有人對他不利,所以希望監控一直開著。 燕綏之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已經將這位當事人條條縷縷地理了一遍—— 賀拉斯·季應該是感受到了什么威脅,出于自我保護的目的,將自己安置在了警方的全天候盯守之下,甚至也不介意干脆被關押一段時間。 這個隔離區的特殊病房,有監控,有警方,有不斷往來確認他身體狀況的醫生護士。因為他的嫌疑人身份,這些醫生護士還不能關門,不論是做檢查還是做治療,都要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 這對賀拉斯·季來說,大概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在隔離病房還能長胖,能招蟲逗鳥,就太容易理解了。 這點不怕顧晏想不到。 燕綏之對顧大律師的能力完全放心。 不過這終歸只是一種猜想,具體還得再看賀拉斯·季會說些什么。 顧晏一點兒情緒都沒放在臉上,他心里在想什么別人根本看不出。聽了賀拉斯·季的話,他也沒多言,只從存儲器里調出案件資料翻了兩頁,道:“從紅石星10月3號那天開始說吧?!?/br> 他收到的案件資料其實包含一部分證據信息,更多的部分高級事務官亞當斯還在整合,估計這兩天能再打一個包給他,但他并沒有把證據一個一個扔出來問賀拉斯·季。 按照聯盟律法規定,上庭之前,這些證據信息是不能直接告知嫌疑人的,嫌疑人無權翻閱。這就像一名律師不能同時為同案的兩名被告人做辯護,怕溝通串供一樣,都是防止嫌疑人編造謊言洗脫罪名的手段。 證據中顯示,紅石星那名老人10月3號帶了工具去邊郊釣秋魚,那片湖附近沒有任何攝像裝置,根據現場痕跡來看,應該是被嫌疑人引到了林子外的路上,弄暈塞進車內,帶去了位于黑巖區的一處廢棄倉庫。 黑巖區曾經礦線多,地下貯存倉庫也多。后來經過幾十年甚至百年的時間,礦線被開發得差不多了,需要換線,那些倉庫就都成了廢棄地。 因為宜居星球多,地也多,那些廢棄地很少會被修繕改造挪作他用。 這是很多星球老礦區的常見情況。 “搖頭翁”案中的倉庫,就都是這種。 跟“搖頭翁”案中大多數老人的情況一樣,那位叫做麥克·奧登的老人是個寡居的,所以失蹤很久也沒人注意到。 他在10月3號傍晚被困縛于黑巖區9號中型倉庫,裝在一個鐵籠子里,籠子一側裝有一個鐵槽,槽內分兩塊區域,一邊放水,一邊放食物。 老人如果餓了渴了,就得趴在那側欄桿上,伸手去槽里撈點吃的喝的。 奧登老人含糊的話語表明,他被人“切開了皮膚,扎了針”,還認為“有狼和怪物往身上撲,必須將他們弄開,所以抓撓割撞什么方法都試了”,這應該是他身上那些虐待痕跡的由來。警方的證據則表明,奧登體內有某種致幻毒劑的殘留痕跡。 這種毒劑會讓人先出現幻覺,然后逐漸陷入瘋癲。 奧登被找到的第二天,他體內的毒劑殘留痕跡就開始驟然淡化,第三天就檢測不出來了。 這些細節的部分,在外面紛紛揚揚的報道中沒有出現過。顧晏還是今早從亞當斯那邊收到第一批案件資料時才看到,看完他就帶著燕綏之直奔醫院。 一方面是盡早會見當事人。 另一方面……這種致幻毒劑的反應狀態,讓他們想起了柯謹。 第99章 猜測(一) 這一行做久了會有點兒職業病,非常忌諱毫無證據的推論。 一般人看見某些東西進而聯想到別的事情,有證據證明聯系的會稱為順藤摸瓜,沒證據的會稱為直覺。碰到直覺有人半真不假地說出來,當做調侃,有人心里想想就罷。 燕綏之和顧晏不同,這兩位一脈相承的職業病患者在直覺來了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去找點印證。找得到就保留猜想,找不到就理性忽略。 不知道這是不是“無罪推定”的日常生活版。 但這次算個例外,他們從早上拿到案件初期資料時,就總會想起柯謹。直到他們見完賀拉斯·季,這種并無證據的聯想依然沒有淡化。 兩人從病房出來的時候是上午十點,距離他們進去正好一個小時,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這不是在看守所,真要拖個五分十分鐘,其實并沒有問題。 但對他們來說,真是一點兒拖的必要都沒有。 因為賀拉斯·季這人嗶嗶了一整個小時,就給他們編了套假得不能再假的說辭。燕綏之那張簡易版的記錄頁,怎么打開的又怎么關上,一個字都沒記。 不過這種情況對他們來說并不出乎意料。 一個誰都撬不開嘴巴的人,總有他想瞞著的東西,怎么可能一上來就交代實話? 這種情況他們見得多了,連臉色都沒變,全程淡定地聽著。燕綏之甚至還隨口問了幾個問題,活像他信了似的。于是賀拉斯·季編得更來勁了,喝了兩口水就一直扯到了最后一分鐘。 臨走前,賀拉斯·季指了指燕綏之的記錄頁,問:“你不用記點什么?” 燕綏之扶著門框,回頭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說:“那倒不用,就是放在非聯盟時期,史書也用不著把各星皇帝漏氣出恭的細節都記下來?!?/br> 說完,他就擺了擺手關門而去。 徒留賀拉斯·季一個人坐在床邊,愣了兩秒然后拖著尾音罵了一句:“cao——” 跟出恭放一起的漏氣能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說“放屁”么! 門外的警員看見他倆出來還愣了一下,“這就結束了?” 顧晏點了一下頭:“嗯?!?/br> 緊接著,賀拉斯·季那句長長的罵聲就隱約傳了出來。 警員:“……” 把當事人會見成這樣的還是頭一回見,他們有點兒懵。 兩位律師倒是不大在意。 燕綏之甚至還抬手沖警員們打了聲招呼,“先走了,辛苦?!?/br> 他們跟警員并沒有什么仇,雖然在庭上要面對面,但在庭下并不對立,所以態度放松又有禮。 這么一來,幾位警員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畢竟兩人進病房前還被他們瞪過一會兒。 他們“噢”了一聲,想想又別扭地加了一句“慢走?!?/br> 他們經過護士站的時候,碰到了之前那個病房里的小護士。對方急急忙忙跑過來,塞了一張單子:“剛好一個小時,這是單子,你們再去檢測一下。檢測中心在3樓。萬一……我是說萬一真有問題,我們院會負責的?!?/br> “謝謝?!鳖欔痰溃骸安》康谋O控可以開了?!?/br> 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燕綏之靠在扶手上,“這位賀拉斯·季挺有意思的,似乎是個急脾氣,又似乎不是?!?/br> 隨便一兩句話就能輕易地氣到他,但是他又總能很快把脾氣壓下去,不會因為在氣頭上一時沖動就亂說話。 他的謊話編得很糟,糟到一眼就能拆穿。這其實會給人一種“心機粗拙”的感覺,好像只要找到漏洞反駁他幾句,讓他防線崩潰,他就兜不住要說真話了。 但燕綏之和顧晏很默契,沒有一個人出聲反駁。 因為他們知道,這只是“好像”而已。 “這樣的當事人,你以前碰見過么?”燕綏之問。 “偶爾?!鳖欔陶f,“不過你好像碰到過不少?!?/br> 燕綏之愣了一下,又挑起了眉。 電梯下得很快。 他瞥了一眼跳成“3”的數字,略帶促狹地問:“你不是畢業之后就跟我斷絕關系了么?怎么我接了什么案子碰到什么當事人,你都知道得這么清楚?” 顧晏:“……” ?!?/br> 電梯門應聲而開,顧大律師一身正氣,抬腳就走。 燕綏之有點想笑。 某些同學對著不相干的人張口閉口都是“我的實習生”,說得平靜又正經,好像再習慣也再正常不過,怎么對著他這個當事人,就又被鋸了嘴呢? 哦,發燒的時候例外,夜深人靜的時候也例外。 充分演示了一下什么叫做悶著sao。 檢測中心很忙,畢竟現在感染者一批接著一批。 外面的等候席已經坐滿了拿著單子的人,燕綏之看了眼他們的號碼,也沒去跟人擠,干脆跟顧晏兩個遠遠地站在落地窗邊。 隔幾米一盆的室內盆栽沿著落地窗放了一排,每株都有一人高,它們絲毫不受人的影響,在充溢著“感染病毒”的環境里郁郁蔥蔥。 兩盆盆栽之間就像一個天然的隔間,燕綏之和顧晏撐著半人高的箍欄,看著窗外。 “水槽和食槽都檢測不到毒劑殘留,如果那位奧登老人被發現的時間再晚一點,檢驗人員在他體內也檢測不到反應?!毖嘟椫f,“那……所謂的致幻毒劑就完美隱匿了?!?/br> 顧晏點了點頭,“無論是警方還是公眾,在找不到其他佐證的情況下,恐怕都會認為,那些老人的精神失常是過度驚惶恐懼導致的?!?/br> “當初柯謹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德卡馬?!毖嘟椫?,“后來也只聽你們提過幾句,他那幾天都是一個人呆在住處?” 顧晏回憶了片刻,“應該是?!?/br> 那位逍遙法外的李·康納給柯謹寄郵件的時候,顧晏去看過他,陪著喝了幾次酒。那時候柯謹的狀態很消極,但還不至于到無法照顧自己的地步,還有喬跟著他,顧晏還是放心的。 后來因為有些案子上的事情要處理,他出差十天,在回來的飛梭上接到了喬的信息,說柯謹進醫院了。 他趕去醫院的時候,發現喬臉色比墻皮還難看,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上揪著頭發沉默異常。 柯謹狀態消極的那陣子,喬還不像現在這樣,沒有理由寸步不離地看著柯謹,關系再好也不能從早盯著到晚,完全不給私人空間。那陣子喬沒怎么休息,中間發過一次燒。那兩天換做柯謹照顧他,不知道是因為有事可以分散注意的關系,還是故意裝出來的,那幾天柯謹看起來幾乎已經恢復正常了,甚至還會因為喬故意搞出的糗事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