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顧晏可能沒想到慣來無所謂的燕綏之會改口,微微愣了一下。 燈松林萬千螢火的光從陽臺外側投來,映得燕綏之的眼睛一片清亮,像是夜里盛著月色的湖。 “這位同學,我都改口了,眉頭就別皺了吧?!毖嘟椫劾锖σ?。 有那么一瞬間,顧晏的眉心下意識皺得更緊了一些,不過他自己很快反應過來,倏地松開了眉心。他垂下目光,沒答話,而是沖燕綏之的腿抬了抬下巴,“右腳抬起來一點?!?/br> “嗯?” “應該是剛才玻璃濺到了,流血了沒看見?” 燕綏之聞言低頭看過去,才發現自己的右腳腳背被飛濺的玻璃劃了一道口子,傷口應該不大,但滲出來一片血,他皮膚又白,襯得格外扎眼。 “還真沒注意,小口子而已,破一點皮哪里算破,不用管它?!毖啻蠼淌诒緛磉€翹著二郎腿,放松又優雅,被顧晏這么一指,非但沒把右腳抬高點,甚至下意識要把右腳放下去。 然而顧晏卻已經彎下腰,毫不在意地握住了他的腳踝。 燕綏之:“……” “我自己來?!彼@了一跳,腳背的筋骨都繃起來了。 顧晏不咸不淡地道:“我摔的杯子,玻璃渣傷了人,我當然得善后?!闭f著他還皺了一下眉,道:“別動?!?/br> 燕綏之:“……” 早已準備好的棉簽把傷口擦拭了一遍,混雜了薄荷味的消毒劑落在腳背上的時候有點兒涼。這是各類消毒劑里最溫和的一種,洇進傷口里也不會疼。 顧晏垂著目光,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還真被菲茲說中了,出門一趟傷一次腳?!?/br> 他說著,棉簽不小心按重了一些,一滴多余的消毒劑順著燕綏之清瘦的腳背,正要往下滑,顧晏順手用拇指抹了一下。 …… 這腳搞不好要瘸。 顧晏收拾好小盒離開陽臺的時候,燕大教授看著腳背上的小口子幽幽地想。 第48章 掉皮(二) 房間里傳來嘩嘩的水流聲,顧晏重新拿了兩只玻璃杯洗干凈,正在接清水。 燕綏之看著他的背影,在水流聲中問了一句,“既然那么早就看出來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水聲沒有斷,顧晏也沒有回答。 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更為合適。 床邊的墻角放著單人用的冰箱。顧晏端著兩杯清水出來,扶著冰箱門,彎腰在里面翻找了片刻。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過后,他在其中一杯里放了一片綠色的葉子,又夾了三枚冰塊。 冰塊嗑在杯壁上,發出“當啷”兩聲響,聽著都能感覺到一股沁涼。 顧晏就是在這沁涼的背景聲中開了口,非常不經意地答了一句:“看戲,看看你能演到什么程度?!?/br> “……” 憋了兩分鐘就憋出這么個答案,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干出這種事? 這對話如果放在其他一些人身上,保準能氣厥過去幾個,剩下的就算不厥,也舒坦不到哪里去,但是燕綏之是個例外。 “你要早點顯露出這一面來,就別指望好好畢業了?!彼焐线@么說,眼里卻依然含著一點兒淺淡的笑。 對于顧晏的說話風格,尤其是對他的說話風格,他還是有點了解的——說出來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一定是最不中聽的。 換言之,真話一定比這句好聽不少。 其實,也幸虧顧晏一直沒說,拖到了今天,如果確認的當時就攤了牌,可能就是另一番結果了。 畢竟燕綏之這個人遠沒有看起來的那么好親近。他很隨性,什么都不太在意,但想要從他那里獲取全然的信賴太難了。 他總是有所保留的,可偏偏從面上根本看不出來他對你保留到什么程度,有著什么樣的評價,更親近你還是更相信別人。 如果顧晏剛發現就攤牌,那么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可能都沒法從燕綏之嘴里聽見一句真話了。正是因為多拖了幾天,而這幾天里發生的諸多細節足以讓燕綏之相信,顧晏是幫著他的,沒有其他立場,完完全全跟他站在一條戰線。 這比什么解釋和言語說服都有用,至少在燕綏之這里更有用。 顧晏端著兩杯水在燕綏之對面的藤椅里坐下,把裝著清水的那杯擱在了燕綏之面前,放了葉子和冰塊的那杯留在了自己手里。 他動作間帶起的微風,裹著那杯冰水的味道散到了燕綏之鼻前。 燕綏之聞到了一股清爽又冷淡的薄荷味。 “薄荷葉?”他沖顧晏那杯抬了抬下巴。 “嗯?!?/br> “泡了薄荷又放冰塊……”燕綏之嘖了一聲,“涼性太大了吧,你上火了?” 顧晏淡淡道:“還沒,但不保證過會兒會不會上火?!?/br> 燕綏之:“???” “跟你說話前泡一杯比較保險?!鳖欔烫鹧?,“你要問的都問完了,是不是該我了?” 燕大教授心說當然沒有問完,但是問話又不是出考卷,一道一道多死板。他喝了一口清水,水溫不涼不熱剛剛好,“想知道什么?說說看?!?/br> 顧晏沉吟片刻,道:“你在爆炸前被人救出來了?” 燕綏之愣了一下。 這其實是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問題了,畢竟他人正好好地坐在這里,這個問題的答案稍微推一推就能得出來,根本不用浪費口舌再問。 他們這一行做慣了,在聊正事的時候很少會說廢話,扔出來的問題都是最關鍵的,得到一個答案,就能自己把其他部分串聯上,不會問多余的東西。 顧晏這句就是多余的。 這不像一個問題,更像是……在通過燕綏之本人之口,再次認真地確認一遍:他還活著,他躲過了那場爆炸。 燕綏之看了他一會兒,一點兒也不介意給這個多余的問題一個答案:“對,有人幫了忙,我死里逃生了?!?/br> 顧晏點了點頭。 至此,問題才開始回歸正軌。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 燕綏之:“不知道?!?/br> 顧晏皺起了眉。 “別皺了,真不知道?!毖嘟椫疀]好氣地說,“報道上的內容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確實胃疼,在酒店直接睡過去了?!?/br> 顧晏又問:“那救你的人說過些什么?” 燕綏之:“沒有?!?/br> 顧晏:“……” “確實沒有,只說提前把我弄出來了?!毖啻蠼淌谛恼f我什么時候給人這么解釋過一件事啊,還是個連好聽話都不會說的倒霉學生。 顧晏再問:“救你的人是誰?” 燕綏之:“不知道?!?/br> 顧晏:“……” 三個問題問完,顧大律師默默端起薄荷水喝了一口。 燕綏之:“……” 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兩手交握著擱在身前,一聲不吭地裝了一會兒無辜,然后在顧晏放下玻璃杯的時候開口道:“事實上我從爆炸那晚一直昏睡到了這個月下旬,也就是去律所報道的前幾天。醒過來的時候,身邊有這個——” 他抬起手指,晃了晃指環智能機。 “——也只有這個?!?/br> 他把原委選擇性地挑了重點給顧晏講了一遍,然后笑了一聲,道:“剛才你通訊器接通的時候,我聽見那位不知名朋友的話,有一瞬間懷疑過救我的人是你?!?/br> 畢竟單程飛梭票和愁死人的余額,還真有點兒顧晏的風格。 “我?”顧晏一臉冷漠,“我可絕不會放任你自己處理那張飛梭票,而是直接把你弄到最偏遠的星球,確保你翻不了天?!?/br> 燕綏之:“……” 這話同樣不知真假,但聽得人想把他吊起來打。 “你可真沒有一點兒學生樣子?!毖嘟椫⑿χf。 顧晏撩起眼皮看了他片刻,不咸不淡地道:“彼此彼此?!?/br> “……” “你進南十字律所是為了看卷宗?” “不然?”燕綏之挑起眉,“我還真缺份實習生的工作么?” 顧晏一點兒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你的余額可能有異議?!?/br> 燕綏之:“……” “你還有薄荷么?”燕大教授一臉溫和地問道,“我可能也需要來一片?!?/br> 顧晏權當沒聽見,正著臉色道:“爆炸案的卷宗我翻過幾次,在不知道內情的前提下,確實看不出有什么漏洞,證據鏈完整,動機清晰,口供也沒有問題,庭審記錄非常正常,是一個律師都很喜歡的鐵閉環?!?/br> 可以風平浪靜結案,連社會爭議都不會有。 事實上,這個案子也確實沒有引起什么爭議,報道和議論的焦點永遠停留在被牽連的年輕院長有多么倒霉上,還有一部分人則怨憤于精神病這塊免死金牌。 對于案件本身,所有人都接受得順利成章,除了燕綏之本人和顧晏,可能再沒有人產生過疑問。 “你都這么說的話……那我豈不是不用再浪費時間重翻一遍卷宗了?”燕綏之翹了翹嘴角。 “我能給你開的權限都已經開了,翻不翻,翻幾遍你自便?!鳖欔陶f著,停頓了片刻。他手指轉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垂著看著那片薄荷在水中輕輕晃了兩下,然后突然出聲提醒了一句,“在南十字的時候,別那么毫無顧忌?!?/br> “你覺得南十字律所也有牽連?”燕綏之對他話里隱含的意思明白得很快,準確地說,他也有過這樣的懷疑,剛好跟顧晏不謀而合了。 “幾個大律師不用管,有我?!鳖欔陶f完,頓了一下??赡芤惨庾R到這個理所當然的語氣有點兒不那么合適,不過他也只是挑了一下眉,很快便繼續了下去,“事務官少接觸,在菲茲面前不用拘束,怎么自然怎么來?!?/br> 菲茲的性格說遲鈍也遲鈍,說敏感也敏感。想燕綏之那樣肆無忌憚,她只會滿腦子八卦,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如果哪天燕綏之變得規矩而謹慎,她反而會覺察到問題。 她的立場也許跟燕綏之和顧晏并不相對,很大可能對背后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是她畢竟是南十字律所的信息樞紐,很多人都要從她那里了解一些事情。 “不過——”顧晏說著,話鋒又是一轉,“我還是建議你盡早離開南十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