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少主!”“阿兄!”“大伯!”無數的哭喊聲自兵士中傳出,這十人皆是他們相熟之人,彼時都道周魏聯姻,周土定能長久安康,全是歡歡喜喜喜迎魏軍,誰知,迎來的卻是惡狼! 兵士之中,不知是誰先喊:“殺了魏賊!護吾山河!”緊接著,洶涌的聲浪陣陣升高,便是平日里最是膽小怕事的小兵也紅了眼,憤恨著叫囂:“魏賊殺俘!天理不容!殺了魏賊!護吾山河!” 見桓沖英勇自裁,桓淞直是悲痛欲絕,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頃刻間便布滿了蒼涼,挺直的脊背佝僂了許多,硬撐著一口氣,咬牙道:“魏賊無恥,以莫須有之由擾吾邊境,擄吾使臣。今日可殺俘,明日便能屠城!殺了魏賊!護吾山河!” 他一語擲地,萬余軍齊聲高呼。按理,此時桓淞定會照往常一般,親執桴,鳴鼓以正士氣。然桓沖的尸首就在眼前,換而言之,是他一席話叫桓沖自斷了性命。他年老體邁,獨子早喪,外里堅強,心中已是承受不住。稍稍一動,腿下便卸了氣力,險些跌倒在地。好在有一文士就在他身側,忙是手下用力,才自暗中攙扶住了他。 便就在這時,周如水自后站出,在王玉溪的默許之下,她上了前去,先一步接過士卒送來的桴槌。烏黑的長睫撲閃了一下,眼眶澀得很,卻硬撐著平靜,絕艷的臉上欺霜賽雪,明明滿是少女的稚嫩,卻肅然道:“由本宮來?!闭f著,便不容置疑地轉身登近高臺上的戰鼓。 彼時,不光周國的兵卒,便是城中百姓亦紛紛沖上了城前,他們本是因毀佛鑄矢心生不滿,萬般阻攔被恭桓硬壓著來的。如今親聞魏軍如此欺人,實是起了魚死網破之心,紛紛拿出鑼鼓召集城中軍民,誓與周軍同御魏賊。 一時之間,街頭巷尾全是自愿守城的老夫壯漢,他們在將士的指揮下跟著兵卒一道搬運巨石巨木,不多時,已是井然有序。城墻下亦已起了廝殺聲,銅弩機早已架在城墻之上,十幾名士卒推動著絞車射出長箭,長箭轟然,一瞬便洞穿三四魏卒。見此情景,魏津的瞳孔陡然收縮,魏軍戰旗一搖,頃刻便轉換了陣型,將最強的鐵騎留在了最后。 夜色朦朧,周如水疾步上前,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她站在鼓前,廣袖細腰,身無甲衣。望著已退至陣后的魏軍鐵騎,望著縮在陣后的魏津,又望向被掛在陣前活做擋箭牌的周俘尸首,她的目光極冷,隱含著銳利。周國的戰旗就在她身側獵獵而揚,她心中恨極,揚起桴槌,便恨恨地說道:“魏人多狡,魏太子擎身中劇毒并不得解,魏君卻以其為子,呈周魏聯姻之相,自誅魏擎出師攻周,狼子野心!天人共憤!” 明月高懸,尸骨遍地,城下的廝殺聲一聲高過一聲,空氣悶窒,她就站在戰鼓之前,一身素衣,腰桿挺直,火光在她嬌美的容顏上掩映如畫,她執桴鳴鼓,錯落有聲,戰鼓一聲聲蕩開,和著她的聲音充滿著堅定與力量。她朗聲堅定地繼續說道:“將士們,自周國始初,鵬城便從未失守。十三年前,蠻賊三大部族攻城,是吾大兄率軍三萬殊死抵抗,才大敗蠻賊,守住了鵬城的太平。如今酒河之上,將士英豪的血汗仍在,便是為了先人的血淚,為了城后的百姓,亦莫能叫魏人的鐵騎近吾鵬城半步!吾周氏天驕在此立誓,不論前頭是火海還是萬丈深淵,吾都將與眾將士同在,一往無前,義無反顧,便是以吾血rou為墻,也不叫賊人近吾周土分毫!” 說著,她高舉起青龍符印對左右道:“左衛軍聽令,大浪淘沙,容不得一絲懈怠,如今,便是你們為吾周立下汗馬功勞的時候了!殺了魏賊!誓與鵬城共存亡!” 她的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帶著萬死不悔的悲壯情懷。夜風吹得她裙帶漫飄,真是如仙如月美如神。將士們先是震驚,再回過神來亦是激動非常,他們耗戰多日,誠惶誠恐,援兵遲遲未至,怎知天驕公主與先太子麾下的左衛眾將已至了鵬城。周人誰人不知,左衛軍眾將,各個武功高絕,能以一擋百,全是威名赫赫的錚錚鐵漢。又天驕公主深受圣寵,是周王獨女。如今,他們的女君親自擊鼓助陣,誓與他們共存亡。還有甚么比這更振奮? 周如水一語擲地,左衛齊齊朝她一拜,聲勢震天,齊聲高喝:“臣等生死由您做主!”說著,便大馬金刀地朝戰場奔去。眾將士更是齊聲高喝:“殺了魏賊!誓與鵬城共存亡!”“殺了魏賊!誓與鵬城共存亡!” 一息之間,周國將士的怒喊聲沖入云霄,城墻之上,澆過麻油的木樁一根根點燃滾落,穩穩砸中企圖攀城的一眾魏兵。更有周兵毫不懼死地攀繩而下,橫刀怒指,殺盡企圖攀上城墻的魏兵。鵬城軍民如是咆哮的雷霆,前所未有的團結一致,恨不得撕了魏人的血rou。 眼見一**攻勢皆被周人抵住,戰局越來越難以控制,魏津的面色難看至極,他仰頭瞪向城墻之上擊鼓不停的周天驕,一怒之下,便命戰車向前,抽箭而起,箭鋒直指向她。 他要射斷這周國女君宛若白玉的脖頸!射斷周人崛起護城的決心!奪下鵬城,拿下周國的糧倉! 第170章 孤光點螢 城墻下,四處都是廝殺之聲, 呼嘯的風聲和咻咻羽箭破空聲轟鳴在耳畔。魏津兇相畢露, 一心要置周如水于死地。他武力過人, 射藝尤佳,便是鐵厚一寸, 亦能射而洞子。遂射死一個身無甲衣毫無防備的姑子, 簡直易如反掌。 遙對上再次自陣中現身的魏津, 周如水卻很平靜,左衛盡數出動, 她亦絲毫不懼,催擂聲毫不停歇,隆隆在耳,如奔雷呼嘯,響徹周國將士們的耳畔。她愈是這般鎮定,魏津愈是恨得咬牙,雙目一瞇,瞄準周天驕, 咻的一聲, 手中的長箭便飛射而出。 他一揚箭, 眾人皆覺不妙,空氣悶熱, 四處血流?;鞈鹬?,有兵士后知后覺,忙是高喊:“千歲當心!” 便也在這時, 王玉溪身形一動,已至周如水身側閃出。他的神色很淡,如仙如神,與這戰場格格不入。然他眸光深沉,恍有攝魂奪魄之感。見魏津朝周如水攻來,王玉溪心中火苗微竄,他冷冷一笑,如切如磋,凜然而有威儀。拉起長弓便朝魏津射去,便聽嘭的一聲炸響,自他手中三箭齊發,一箭射落魏津的長箭,一箭射中魏津車前的馭夫,還有一箭直中魏軍的帥旗。 一時間,見此情景,周國眾將士皆是爆喝出聲,他們愈發受到鼓舞,毫不畏懼地列陣廝殺,一次次將如狼似虎勝券在握的魏軍死死地攔在了早先設好的第一道防線之外。 長箭射來,魏津不防,忙是閃避,緩過神來看清英姿睥睨立在城樓之上的王玉溪,眼皮不可察覺便跳了一下,直是臉沉如鍋底,將手中的長箭都掰斷至兩截,氣急敗壞地蹙眉道:“王三這廝為何會在鵬城?”早些年在夏國他便吃過他的暗虧,如今再見著他,真是又恨又懾。 便就在這時,天空轟隆劃過一道慘白的閃電,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瓢潑而下,雨珠愈來愈大,潮意彌漫,如是斜飛的刀刃,不光淋滅了魏軍手中的火把,也叫城墻之上抵御魏兵的木樁再難燃起。 見此情景,魏津心中的燥意忽的便淡了,目光陡亮,驀的便笑出了聲來,他迎著劈天而落的雷雨望向鵬城城門,神色得意,狂喜著大喝道:“天助我也!他王三算無遺策又何妨?左右算不過天!騎兵準備!趁著火攻無法,拿下鵬城!殺桓淞周天驕者,賞黃金萬兩!” 他話音一落,魏軍兵馬再次變陣,騎步合擊,魏軍鐵騎首當其沖,一瞬就沖在最前。萬馬奔騰的聲浪直抵在城前,血rou之軀戰備不足的周軍如何抵擋得住重甲騎兵,周國將士便是殺紅了眼,也仍是眼睜睜地潰了第一道防線。 這些天來,魏津等的便是這場雨,魏國鐵騎雖是聲名在外,然戰馬懼火,若遇火攻難能萬事俱備,如今夜黑風高,火炬難燃,正是上好的奪城殺人時。 而周軍這頭,已是奮戰了兩個多時辰,一眾精兵損失慘重,軍中矢弩亦幾近用盡,真真只能近身rou搏。見此情形,桓淞怒發沖冠,吩咐左右后,便拄著長劍沖下了城墻,身先士卒立在了陣前。彼時,桓沖的尸首仍如破布一般被掛在魏軍陣前,刀箭無眼,他與眾俘的尸身之上皆滿是亂箭??耧L呼嘯,他們搖搖欲墜,被撐掛在半空如是千瘡百孔的破布,更如是飄搖欲墜中的鵬城。 家國之恨,喪子之仇,桓淞雙目刺紅,面對橫沖而來,氣勢銳猛的魏軍鐵騎,他的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如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他從容地集結弩陣,面對擐甲揮戈的魏軍鐵騎,雙目蘊淚,鎮定如舊,嘶吼的聲音如是拉破了的風箱,豪邁大吼道:“魏人的鐵騎不足為懼!殺??!還吾無恙山河!” 在他身后,萬余老弱殘兵在眾將的指揮下一沖而下。他們的嘶吼聲一陣高過一陣,尖銳到刺痛耳膜。這時刻,他們早已忘卻了自身,痛或死都不足為懼,未有甚么能夠凌駕于家國之上。他們紅著雙目,瞪著一雙雙血眸在怒吼:“戰則存,犧牲在我!國有殤,河山無恙!” 如山的嘶吼聲中,魏軍鐵騎披靡沖來,劈刺砍殺,血濺大地。第一擊,桓淞領兵重錘而伏,一襲以擊魏軍馬頭。魏津氣怒交加,直罵桓淞匹夫老賊。雙手一揮,又是指揮變陣。 陣勢一變,重錘陣便變得索然無用。弩陣接續攻上,但可惜,騎士的鎧甲太厚,射人根本無用,周軍矢弩不足,更是強撐不久。這次第,便見左衛軍領著一眾死士埋伏于尸骨之間,動起長戈,勾砍馬腿。數百死士拼死搏殺,有時長戈未起,便已身入了黃泉。更有的便是死,也不忘砍上魏兵一刀。 城前處處,真是血流成河。周軍全力應戰死守城池之勢,亦真真是以血rou為墻。 此情此景,無以不叫人動容。強風急雨之中,周如水擊鼓不停,撲面而來的冷風夾雜著雨水如刀般擊刮在她的臉上心上,打得她的臉分外的疼。她一張小臉都凍得慘白,鼻中酸澀,渾身濕透卻依舊不停捶鼓,長久的擊打叫她手心泛潮,纖瘦的手腕微微發顫,卻她不卑不亢立在鼓前,纖細渺小又異樣的執著。 便就在這時,始終無甚表情注視著戰局的王玉溪動了,看著盡數而出的魏軍鐵騎,以及遠處幾乎無人注視到的煙火,他的眼神淡淡,神色未明。須臾,忽的彎了彎嘴角,扭頭地看向周如水,聲音柔如春風,輕道:“阿念可累了?聽首曲罷?!?/br> 說著,也不等周如水作答,他已走向了一旁。不知何時,戰鼓之側竟置了一面瑤琴。就見王玉溪在大雨滂沱中施施然席地而坐,白衣黑發,華貴雍容,宛如皎皎明月。須臾,他將瑤琴置于膝頭,如是玉雕的纖長手指覆上琴面,偏頭便朝周如水一笑,又道:“你既言不懼,便叫你瞧瞧,何為斯文屠夫?!?/br> 言訖,他便回過了臉來,遙望著魏軍的戰旗輕蔑地挑了挑唇,目光不復與周如水相視時的溫潤,冰涼冷厲至極,若是細看,直能如墜入萬丈冰窟。 緊接著,在眾人意料之外,王玉溪真在浴血廝殺的戰場之上撥動了琴弦,便聞急促的琴聲自他指下蕩起,迅猛非常,急促非常。少頃,愈來愈急,愈來愈快,殺戮之氣卷砸其中,叫人耳中嗡嗡,不寒而栗。 旁人多是詫異,周如水卻是愣愣地看向了他,她不覺便放慢了擂鼓的動作,忍著淚的眼眸瑩瑩亮亮地望住他雨中弄琴的身影,忽的,淚如雨下。 他之坦然,便如此刻非是狼煙起,大難已臨頭,亦非是兵荒馬亂須臾便有血rou飛濺的戰場。好似他與她不過是在深秋的夜里遇上了一場疾風驟雨,他們無處可避,他便道:“聽首曲罷?!?nbsp;如此一曲聽來,災夜亦成了良夜。 遭遇強敵,命在旦夕,她雖有九死而猶未悔的決心。卻這一刻,她真想放下桴槌,不顧一切地去擁抱他。她真想窩進他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然后,她會執起長劍,與她周國的將士們一齊沖下城去,剝了魏賊的皮,削了魏賊的骨,叫他們血債血償! 便就在這時,在魏津滿不在意不屑甚至蔑視的笑聲之中,因了王玉溪的琴音,魏軍的鐵騎竟是亂了。 不知從何時起,魏軍的戰馬忽的不聽了使喚,它們隨著王玉溪的琴音奮首鼓尾,縱橫應節,全不聽使喚,更是處處漏出破綻,叫一眾魏國騎兵命懸一線。卻任憑魏兵鞭打也無力制止戰馬之癲狂,更隨著琴音急促而起,那些個戰馬更是狂性大發,竟都生生將與它們朝夕相處的騎兵一個個甩飛在了地上。 一夕之間,局勢顛倒,周軍振奮,忙是乘起反擊。魏津更被顛下了戰車,他直是呲目欲裂,眼見鐵騎潰敗一片,銳氣頓失,他如是芒刺在背,在一眾兵士的護衛之中氣急敗壞地對著城墻上笑意淡淡的王玉溪喝罵:“王三你個膿包!盡使些下三濫!有本事提刀來見!孤敬你一條好漢!” 聞聲,王玉溪卻是冷笑,指下生風,真是斯文屠夫,彈琴殺人兩不誤。他目光冷冽,嗤了一聲,“畜生便是畜生,愚不可及?!痹捯舴铰?,便見城外二十里處烈火熊熊,魏軍的營帳與軍糧一齊陷入了一片火光之中。 緊接著,鵬城城內煙塵飛揚,金鼓齊鳴,旌旗飄飄,陣陣急促的馬蹄聲轟隆隆響起,整齊肅殺的朗喝聲自城內傳來。不多事,一個鐵甲士卒策馬狂奔而來,大聲吶喊:“援兵已至!援兵已至!”隨之,又有一眾援兵士卒拉起彎弓沖上城樓,數百長箭如雨而下,刺啦啦直沖向魏津。 周軍轟然,眼見援軍已至,爆起了一陣歡呼之聲,真是愈挫愈勇。魏軍卻是兵疲馬廢,再見營帳都陷入了火海,直是軍心渙散,傷及元氣,再無了戰勇。真見大勢已去,魏津氣得嘔出了一口血,忙是鳴鼓收兵,如是喪家之犬,哪還有方才的趾高氣揚。 眼見魏兵如潮般退去,周國將士呼喝聲再起,卻狂喜之后,歡呼之聲漸漸轉為哭嚎之聲。緊接著,不知是誰先吹起了號角,幸存的將士們自發地在戰場上翻找起同袍的尸首,他們涕淚漣漣,異口同聲在唱:“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br> 青山處處,忠骨沉沉。吾之同袍,吾之手足。你便身死,亦是不朽!你之魂魄,亦乃英豪! 作者有話要說: 哎,壯烈了…… 第171章 孤光點螢 周軍奮死守住了鵬城, 振奮哭嚎。另一頭,原是勢如破竹的魏軍卻是丟盔棄甲如喪家之犬。魏津神情衰敗, 滿目都是郁氣, 終于奔逃至安全之所,氣得摘下兜鍪,一把就將它甩飛在地,瞳孔驟縮, 怒問左右:“鐵騎營都是做甚么吃的?難不成吾魏威名赫赫的鐵騎軍實是些名不副實的酒囊飯袋?王三那廝的琴音一響!便全都廢了!” 鐵騎營受創, 左右亦是苦不堪言, 均是狼狽不堪, 有一瘦高小將先一步站出, 為難道:“主上,正是因了那琴音?!?/br> 聽他這般言,魏津直恨得牙癢, 胸口滯悶, 口中的血腥味經久不去, 他瞪著那小將, 雙目赤紅, 喝罵道:“無稽之談!難不成他王玉溪真會了妖法不成!”真這般厲害,如何只叫戰馬瘋癲?怎的不叫他也瘋癲了一勞永逸?他氣上心頭,雖這般罵咧詆毀,心中又有恐懼, 只怕王三那廝真會甚妖法,那他真是無以應對。 面對魏津的喝問,那小將一臉的苦色,忙是伏跪在地,澀然道:“主上,您真不覺著那琴音耳熟么?三年前,太后壽辰,君上為表孝心,令調樂音坊至馴馬司旁,命其訓出一曲馬舞,以顯吾魏鐵騎之威。后至太后壽宴之時,便有百匹盛裝戰馬隨樂而舞,它們屈膝銜杯赴節,傾心獻壽,一時曾傳為美談?!闭f著,他看向魏津,小心翼翼地說道:“主上,今日王三郎所奏之樂,可不就是當日太后壽宴所奏之樂么?”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想至馴馬司中的戰馬當年都曾自樂音坊中挑選受訓,如此,再聞當日宴樂之曲便不由自主舞動開來,確是在情理之中。 聞言,魏津真是恍然大悟,心中復雜難掩,更不知是如何滋味了。誰能知,君父一腔孝心,竟生出了如此之大的紕漏。戰馬本懼火,如今宴樂一起便瘋癲不受馴,又被王玉溪抓住了這把柄,可算是前功盡棄了。更調馴戰馬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如此一來,眼下鐵騎營中的戰馬必將全數誅殺。重頭再馴,又不知需要多少個年月! 他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坡上踱步,鐵騎營敗在了根上,真是叫他焦頭爛額。直直過了一會,他才回過神來,錯愕又問:“那宴樂統共也只在太后壽宴上奏過一回,周國參宴者更唯有那短命的太子,王三那廝何能詳知至此?” 暴雨瓢潑,夜色慘白,魏津不可置信的置問聲中,眾人皆默,方才那如妖如魔的情景,便是捉著了緣由,也不禁叫他們心中駭然。 靜默之中,便見一老者自眾人身后走出,他是魏軍的軍師,亦是魏津之師。他嘆息著望了魏津一眼,頹然地說道:“三年前,他似是同夏太子同至的?!闭f著,他也不由感慨:“此曲甚難,有海水澎湃之調,亦有群鳥悲鳴之音,皆因此,君上才心無顧忌,將那樂師斬殺后只當已成絕響,再未放在心上。哪能知,三年前這王玉溪尚未及冠,只憑耳力,不過聽過一回,便能將此曲奏得分毫不差。非但分毫不差,更又有了殺戮之氣,得叫眾騎癲狂??梢?,他之琴藝冠絕天下之名實是非虛,更那見微知著算無遺漏的本事怕也無假?!?/br> 言至此,老者掃了一眼頹然的眾人,嘆息著問魏津道:“如今的鵬城已不復來日,周國女君赤膽勝男兒,援兵又至,更有了他王三的相助。津兒你道,失了鐵騎的咱們,再要拿下鵬城,還有幾成的把握?” 冷風肅殺,聽及此問,魏津的面色愈發鐵青,面皮緊繃,硬壓下心中的狂怒與頹喪,咬著牙,慢慢地說道:“奪鵬城本非唾手攬入囊中之易事,如今多舛,才有來日之榮?!闭f著,他便振奮精神,對左右道:“糧草燒了又如何,今夜咱們食馬rou!” 另一頭,桓淞方將桓沖的尸身遮掩在戰旗之下,便不顧手臂上被長勾劃拉出的傷口,拄著血淋漓的長劍沖入了城中。援兵的到來,實是解了鵬城的燃眉之急,更是恰到好處的鼓舞了士氣,威懾了魏軍。若非如此,以魏津之強蠻,斷不會如此便撤兵。 他忍著痛大步邁入城中,卻這一看,直是蹙起了眉頭,滿是血污的臉更是拉得老長。他只見,大雨瓢潑,城中根本未有甚么援兵,竟是一眾老弱婦孺聚在城門后手舉旌旗,腳踢鑼鼓。不遠處,更有一群倒吊在樹上,驚慌之下以前蹄刨踢鼓面的家羊。便是他們作出了援軍已至之假象,騙過了魏津,也騙過了他。 “這是?”桓淞呆了半晌,直是緩了緩心神,才沙啞地問出聲來。 這時,便見自他身后跟來的文士湊上前低道:“城主,這是王三郎的主意,他道,若是“援兵”未至,以魏津的性子,定會血戰到底,絕不會善罷甘休。遂,只得使這么一招迷惑魏軍?!?/br> “火燒魏營,琴懾鐵騎,自演援軍?!被镐镣四俏氖恳谎?,眼神十分的復雜,由衷感慨道:“他方入吾鵬城,臨危不懼,有勇有謀,每出奇策。也怪不得都道他天資卓絕,他也實是橫絕百年亦再難出其一之才。未想,王端倒是得了個好兒子?!毖灾链?,桓淞忽的怔了一瞬,面上的表情極是僵硬,實瞧不出不知是笑是哭。 桓淞向來面冷,對下嚴苛,少有贊賞后輩,如今毫不吝嗇地夸他王玉溪實是發自肺腑。與此同時,也不免想起自個已是殉國的獨子,想他向來少有夸他,便是他壯烈死在他的面前,他也無有機緣夸他一聲。念及此,桓淞一顆心如墜冰窟,指尖打著顫,哽咽了半晌,才喃出一句:“沖兒也是個好的……”便就在這喃喃低語聲中,他只覺心下悵然若空,支撐許久的氣力陡然盡失,再一抬眼,便覺天昏地暗,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他這一倒,左右實是慌亂,忙是攙扶著他往馬車中去,急著回官署就醫。 另一頭,城樓之上,不停不休了數個時辰,周如水亦終于可以停下了,她有些麻木的放下桴槌。方才一動,腿下便是一軟,險些便栽倒在地。 好在王玉溪長臂一攬護她入懷,二話不說就將她抱起,接過夙英手中的披風將她整個裹住,大步往城下走去。 感覺護在懷中的小姑子渾身僵硬冰涼,王玉溪眉頭一緊,一面走,一面又低頭用下巴蹭了蹭她細嫩的臉頰,柔聲提醒她道:“阿念,無需再提著口勁了。魏津已是落荒而逃,這一仗,咱們暫且算平了?!?/br> 聽他如此一言,周如水才真真松了口氣。這一松泛下來,她才覺頭昏腦脹,才覺著冷,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個雖渾身發顫,背脊卻又滲著薄汗。她癟了癟嘴,伸手摟住王玉溪的窄腰,他亦被雨水淋透,渾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真狼狽,比之早先遇著地龍翻身更是狼狽,似是他們危難之時,總都是凄風冷雨的。 一時之間,周如水心中傷感難言,紅著眼仰頭看天,雨水毫不憐惜地打在她細密的眼睫之上,如是晶瑩的淚。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更是如水洗過一般,水靈靈的透著霧氣,忽的就緊緊地盯住王玉溪,翕了翕唇,悶悶問他:“三郎,怎的這天仍未明?”她怎的覺著這已是過了好幾個日夜了,卻為何回過神來仍是慘月黯夜,黑漆漆的,不知甚么時候才能望到頭。 “天總會亮的,只是時辰未至。再差半刻,便是卯時了?!蓖跤裣暱瘫阒捴姓嬉?,摸了摸她的發,步履更快,彎身便登上了馬車,摟著她入座,輕輕哄她道:“安心歇息罷,魏軍兵疲馬廢又無糧草,近幾日,怕是暫難來攻?!?/br> “今日這鵬城算是守住了?!敝苋缢c點頭,十足信賴地窩在他懷中,靜靜望著他,慢吞吞問:“我見城中都是些百姓與羔羊謊作的援軍,既是援兵尚未至,那方才涌上城樓的兵卒又是怎生回事?”方才只一瞬,她便看清了城中無有援兵,再瞧著那掛在樹上的羔羊,自然猜出了蹊蹺。心中卻還有疑惑,便是方才魏軍騎兵一出,周軍將士幾乎傾巢而迎,若是援兵未至,哪兒還能有裝備齊全的兵卒壯漢再登城樓? “便不困頓么?怎的仍想些雜事?!币娝魇瞧v至極半點氣力也無,仍惦記著鵬城戰局,王玉溪又憐又痛,握住她的手,輕道:“那是大陀山上的盜匪?!?/br> “盜匪?”周如水愕然,頃刻便瞪圓了眼,明是驚嘆,話一出口卻是有氣無力,聲聲綿軟。 這一聲如是羽毛劃過王玉溪的耳廓,他微微瞇了瞇眼,一字一頓慢慢答道:“唇亡齒寒的道理無人不懂,若有戰,民皆兵,護的是國,亦是家。更況,這些個盜匪都是你二兄調遣而來的,并出不了甚么岔子?!闭f著,他輕輕以手覆在她的眼睫上,低低道:“歇息罷,待再醒來,援兵也將至了?!?/br> “阿兄怎的?”周如水任由他寬大的手掌遮在她的眼上,卻她并未閉眼,反是睜著眼感受著他溫熱的手掌,依舊在問。 “先太子在世時,他曾游歷山河,這天下之大,三五好友總是有的。難不成,小公主也有門第之見,覺著貴人只得與貴人為友么?” 王玉溪這一席話,倒是叫周如水豁然開朗。只豁然開朗后,心思又頹喪了下來。她輕輕伸出手,將自個的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既是依賴,又是親近,就這么靜默了許久,原以為她將睡了,卻王玉溪忽的感受到了一陣涼意,緊接著,一滴滴淚珠滲入他的指縫,漸漸愈涌愈多,愈涌愈多,竟是哭了。 見她終是受不住了,王玉溪不免嘆息,低道:“小公主如今才覺著后怕么?” 他這么一問,周如水更是鼻腔酸澀,哽咽出聲,這會真是泣淚交加,如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過照實說來,她也確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過才及笈的小姑子罷了,只這近前,便不知受了多少罪。 周如水亦說不清自個到底是后怕還是怎的了,她自然明白,若遇戰,生離死別都是天意。然明白歸明白,真是見了,只要想到死去的桓沖等人,想到戰場上那無數死去的將士們,想到奮不顧身廝殺在前的眾人,她便難能不落下熱淚,難能不覺著心口guntang,悲辛無盡。 她每哭一聲,王玉溪的心便似在炭火上燒過一回,卻她也未制止她落淚,也不再多言,便由著她抱著他的手哭,悶悶戚戚,可憐兮兮,叫他那鐵石心腸都軟成了一團。 好不容易到了住處,他這才收回手,抱起她大步往房中去,才將她放在榻上,她便又扒著他的手不放,這次第終于哭出了聲,低低軟軟,哪兒還有方才那英勇無畏的女君模樣,精致的眉頭攏在一處,不過是個受了傷驚了魂的小兔,悶悶拽著道:“你莫要走,我離不得你?!?/br> 房中尚未燃燭,王玉溪生生被她拽住,一時有些愣怔。又見她**一片的狼狽模樣,眉頭便下意識地鎖緊,俯身親了親她至今都有些冰涼的額角,到底是狠了狠心,拉開她的手,安撫著道:“阿念莫鬧,先將衣裳換了要緊?!?/br> 他的唇貼在她額上,一觸即離,酥酥麻麻,有些癢,周如水被他親的一愣,再聽他的話,當即癟起了嘴,濕漉漉的圓眼瞪著他,嬌嬌哭道:“便是不許你走!”說著也有些無賴,直截便當著他的面脫起了自個的衣裳,直是褪得只剩了一身中衣,又抬眼看他,一雙如畫的杏眼俏生生地盯著他,腰背挺直,胸脯鼓鼓,真是如玉一樣的美人。 窗外掠過一道閃電,她的聲音卻依舊明晰,她毫無顧忌地說道:“方才在城上御敵時我便想,我能為國而死,卻我舍不得你??傆X著若是就這般死了,總有許多事兒未了,未與你舉案齊眉,形影相吊,真是可憐?!闭f著,她的淚便如涌不完似的,豆子一般吧嗒吧嗒往下掉。 聽她這般說著,王玉溪轉身便往外走。周如水哭得蒙了眼,只當他不理她了,想著不過是想著他不離她左右他都不肯,更是難受至極,真是耍起了小性子,趴在榻上,誓要哭個天昏地暗。 見她這模樣比子楚還無賴些,王玉溪直覺著好笑,已是被她哭得沒了脾氣,再想鵬城此時也非會再有變故,便將房門合了個緊,又去拿了兩套衣裳才再回到榻前。 這頭,周如水軟聲哽咽,壓根不知他尚未走遠,室中漆黑,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便聞王玉溪清了清嗓子,輕輕撫上她濕漉漉的發,見她淚眼婆娑委屈巴巴地抬起臉來,輕輕掐了掐她的臉,打趣斥她:“小姑子不害臊?!?/br> 說著,卻就當著她的面解開腰帶,褪下了濕衣。一時間,兒郎泛著玉石般溫潤光澤的胸膛現在了眼前,長腿修長有力,下身那處更是委實可觀。周如水愣住,頭一回見著光/裸的兒郎身子,真是傻傻看直了眼,連淚都收了,又驚又羞,不由便輕輕打了個嗝。想道是王玉溪會錯了意,卻話未出口,臉便燒紅了。 王玉溪的眸中倒是閃過一絲笑,換上中衣,隨手擦了擦自個的濕發,彎身便將她抱起入懷,拍了拍她圓潤的臀,逗她:“害臊了?”說著,也替她將濕透的中衣脫了,他的動作極是利落,周如水回過神來,已是衣衫褪盡,未著一物。一時真如是煮熟了的蝦,白嫩的腳趾都暈著紅。纖細的手臂忙是纏住王玉溪,靜美的小臉死死埋進王玉溪的頸窩,鼻音顫出幾個字:“三郎怎的……”這話未說全,便再難以啟齒。更因著她的動作,她又圓又翹的兩團乳兒已是緊緊地貼上了他guntang的胸膛。 胸前陡然一軟,王玉溪俊雅的面容便慢慢浮起了可疑的暈紅,他深邃的黑眸倏然一沉,須臾,便摟著周如水倒入了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