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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悅君歌在線閱讀 - 第65節

第65節

    因著周王的賜婚,劉崢成了婁家的女婿。芃氏雖道是再不管顧婁九,但婁九到底是她親自養大又最是疼愛的閨女,見婁九一失足嫁了個破落戶,也未會真不管不顧。遂近些日子以來,劉崢的日子好上了許多,有婁擎罩著,他實是難得的順風順水。

    只是外頭順風順水了,內里卻如火上煎油。婁九強要嫁他本是賭氣,先頭也對他百般體貼,想要得了他的心來,叫周如水悔不當初。但日子一日日過去,眼見著周如水對劉崢的婚事無動于衷,婁九這才回過味來,倒是自個先悔不當初了。

    這般,她哪能再給劉崢好臉,眼看著家徒四壁,只差日日派人看著自個的嫁妝,更當著劉崢的面對他幾番侮辱。若非劉崢要倚仗著婁家平步青云,他時刻都會壓制不住休了她的念頭!

    為此,劉崢過得既是如意又很不如意,日日午夜夢回,只念及這婚事竟是由周如水請旨求來的,他更是有說不出的苦澀。再憶起那日夜里他之所見,他原以為掌控在手的姑子,竟早已與王玉溪暗通有無,更是憤恨又是嫉妒。

    遂近今日在車前見了瀞翠,他想亦未想就攔下了馬車,見周如水撩起車帷,對上她如玉賽月的面容,冷漠輕視的目光,目光往烏衣巷中一瞟,眸色便冷了幾分。知在這道口上無幾句好言,話中飽含著不甘與控訴,直截便道:“我向來識人分明,卻不想在千歲這兒栽了跟頭!如今倒想問一句,若來日王端倒了,王三郎亦會聲明俱損。如此,千歲可會似棄崢一般,棄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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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新年大吉!

    第148章 浪成微瀾

    “千歲可會似棄崢一般, 棄他而去?”

    烈日當頭,周如水如桃花瓣的指甲蓋輕輕覆在窗沿上,她冷冷看向劉崢,只覺這世事實是風水輪流轉,可笑至極!又荒唐至極!誰能想到, 現如今, 劉崢倒覺著自個是那被棄之人了!

    艷陽下, 她歪著腦袋, 明凈的小臉愈發的白凈,通透一笑,嗤道:“真乃非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倒與婁九同一副德行, 當街沖撞!攔人車馬!都是無理至極!”說著, 她索性撩起了車帷, 如畫精致的眉目在艷陽下熠熠生輝,澄澈的眼眸中露出鄙夷,冷嘲著說道:“劉崢吶劉崢!你有何資格與三郎作比?更你這番憤憤為何?就許你把我做過橋梯?不許我將你棄之如摒么?”

    若要殺了他求個因果報應, 早當年她就能要了他的狗命了。她之所以對他不理不睬,不過是想看看,今生今世, 若她不再犯糊涂,劉崢又能混得怎生模樣?

    遂言止于此,她便懶得聽他言語,甩下車帷就朝前頭馭馬的炯七道:“還愣著做甚?咱們走罷!”

    這幾日周王的面色都不大好, 忒的陰沉,顯然仍在運氣,明知王端無罪,仍不放他。這般,就連市井間都議論紛紛,卻不知怎的,一句“天不生王端,萬古長如夜?!焙龅木驮卩挸侵辛鱾髁似饋?,更是傳入了周王的耳中。

    早年這君臣二人起了齟齬,經年都是心中結,橫亙在心頭始終未消。如今此言一出,實是壓倒了周王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緊握住拳,因用力過猛,骨節都微微發白,冷嘲道:“好一個天不生王端!萬古長如夜!”

    說著,已是勃然大怒,不耐地看著眾人斥聲問道:“怎么?這天下是寡人的天下?還是他王端的天下?寡人倒不知,他這些年來偷jian?;悄膬旱脕淼拿裥?!”

    周王這一惱,便是真下了殺心,當場就清算起了王端往日的罪過,早年王端沖撞周王,有居下訕上之過。近年王端稱病不朝,又有失臣子之禮。居下訕上是罪過,稱病不朝也是罪過,遂這擬訂的罪名十是太重,竟是“亡臣子禮,大逆無道,當要斬?!?/br>
    周如水稀里糊涂被周王詔來,稀里糊涂擬寫下了這封詔書,她分外迷茫地立在周王座下,每寫一字,都是茫然,都覺隱痛難言。

    前歲魏君忠jian不分錯殺良臣,使得魏國混亂不堪。殷鑒不遠,周王卻不知引以為戒,實是叫她無言以對。更王五視她做親姐一般,王玉溪與她又有嫁娶之約,她卻親手擬寫詔書要殺了他們的父親,于情于理,都是無顏以對!

    卻這一切都不曾存在于她的過往,她怎能料到,往昔王玉溪教她習字,如今她卻親手寫下詔書,要在明日午時腰斬他的親父!

    有所謂天生萬物,天殺萬物;萬物生萬物,萬物殺萬物。這世間最仁也最不仁的竟就是這天地間的一個“理”字,哪怕是莫須有的歪理!

    王端在朝中有大半門生,卻不知為何到了這一刻,竟無一人為他求情。

    周如水更不敢言語,她知她若言語,反會雪上加霜。遂待一得脫身,便出了皇城,去長公主府請見符翎。

    早先因著周如水的調和,符翎已回了長公主府。稚兒純澈,相處的久了,她倒似再未有往日的偏見,不論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她待她府中那喚憶兒的小兒倒是難得的溫柔親近,為此長公主看她也順眼了幾分。

    事到如今,周如水左右便念起了先太子當年曾有面免罪金令。彼時符翎被貶,她翻遍了東宮也未尋著。后頭阿兄便言,或許那免罪金令本就在符翎那處,卻符翎不愿面對大兄的死,更或貶謫回封地落個清靜反是她心之所向,她這才留而不用。

    周如水開門見山,符翎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絲毫未留余地,黛眉輕顰,搖首道:“先不言我這兒到底有未有那免罪金令,便言王端要死與你何干?難不成?你真愛慘了那王玉溪了?前歲君上問你是否真如傳言般心慕于他便是隱含告戒,如此你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往瑯琊王府去,才會生了今日這擬詔之事!君上這是逼著你死了這份心呢!你卻還要做這出頭的椽子么?再而言之,現如今君上的心思實是再明白不過的了,他忌憚王端已久,往日情誼早做了煙云散,如今要將他腰斬于市,便是真要奪了他王家的權了!如此這般,我便是真有免罪金令也給不得你,若是叫你拿去救了君上的眼中釘rou中刺,在天下面前叫君上難堪!吃不了兜著走火燒眉毛的可就成了我了!兕子,這世上可未有吃力不討好的傻子吶!”

    周如水自然明白符翎這話中的厲害,再聽她這含糊不清,便篤定了那免罪金令是真在她這兒了,遂皺皺鼻子道:“既不愿吃力不討好,那阿姐所求為何?”

    聞言,符翎一笑,笑中全是冷意,輕嗤道:“我有甚么好求的?若我要洛鶴活過來,你能做到么?你若能!何止免罪金令!便是我的命你都可拿去!”

    說著,她的目光卻忽的變軟,像是同情自個一般同情著周如水,抬起手來,輕輕撫上周如水白嫩的面頰,難得認真地說道:“兕子,你莫傻了!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不過死一個王端,有何稀罕?為官者,何不是侍君如侍虎。朝承恩,暮賜死,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兒。便如你死去的大兄,便如來日的你我。更況那詔書是你親手擬的,明日王端腰斬于市,你便也算是劊子手了!遂你與王玉溪之間活活隔上他父親的命,如此還會有甚么好?不若放了罷!趁著未有太多糾葛,就如那劉崢一般,早放早好!”

    符翎不愿趟這渾水,周如水也無法強求,這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兒。

    只她悻悻出門,就見夙英垂頭喪氣地守在門前,見了她來,忙是見禮,低湊在她耳旁道:“女君,王箋閉門不見,只道人不自救,無人可救?!?/br>
    王箋的態度,倒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遂周如水一愣,走了兩步才醒過神來,猶自苦笑。

    人不自救,無人可救?是了!王端與她君父年少便相識,如何不知對方的脾性。遂事至如今,王端毫無辯駁,毫無動作,可不是任由生死,毫不自救了么?

    但王玉溪呢?他現下又在何處?為何她與他傳信,他都只字未回?她深知王箋的態度便是瑯琊王氏的態度,卻這亦也是王玉溪的態度么?想至于此,周如水的心中滑過了一絲不該有的悲寂與蒼涼。

    這夜的風格外燥熱,好似透著命數無常的深意。周如水也曾體味過詔獄的陰鷙可怖,遂這每走一步,都覺是走近了荒涼的荊棘。

    詔獄的深處便是走向死亡,黑夜如霧,獄中如暮,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掛著干澀血跡的墻面上輕輕晃動。周如水微垂著眼走近牢門前,牢門無聲開啟,她抬腿邁進,拖墜在地面的翠綠裙擺已染滿了灰。

    若說王玉溪是天賦異稟俯瞰眾生的青芒,王端便是歷經風霜飽經滄桑的饒有深味。知明日便是死期,王端的面上卻無半分頹唐之色,他的目光平靜而明亮,看向周如水時,眸中睿智依舊,竟是笑言:“老夫一生相識滿天下,未曾想,臨死卻是你這小姑來見老夫!”

    周如水聞言一笑,覺他豁達非常,便就輕輕問道:“大風已起,王相怎的如此自在?”

    牢房中昏暗非常,襯得周如水秀美精致的面容也朦朧了幾分,王端卻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微啞的嗓音沉沉傳入周如水的耳畔,他道:“凡所有相,皆為虛妄,自是自在?!闭f著,他便閉上了眼,在低泄的昏暗中,幽幽地說道:“老夫為官二十余載,曾為輔為宰,掌天下權柄。如今已至不惑之年,人生境界中,拿得起放不下的,倒真未有了?!?/br>
    這話中的意味再分明不過,便如王箋所言,人不自救,無人可救。

    不知為何,在這番言語之中,周如水忽的就察覺出了幾分不近人情。

    那是滿腔熱血傾灑在地后入骨的蒼涼與憎恨,他曾窮盡心力要為這江山筑建起最堅實的堡壘,他曾為此跨過萬丈溝壑,赴湯蹈火在生死之間。卻有一日,這信念如烽火狼煙般帶給了他永抹不去的傷,他曾以命搏來的堅實堡壘也在逐日的荒唐中腐蝕。

    遂他失望,他絕望。而后,是漠然,是憤恨。

    周如水猛的抬頭看向王端,她心中咯噔一墜,面對如此平靜淡然置生死于度外的王端,她仿如墜入了噩夢之中,心中更是忽的生起了一樁愈演愈烈的猜想。

    這猜想叫她神思恍惚,惴惴不安,良久,她才喃喃說道:“天不生王端,萬古長如夜?我不知市井之中為何忽的就傳出了這句話來,不早不晚,偏就在君父對你起了殺心的這個關口,毫無顧忌地就傳入了君父的耳中。滿朝文武中多有你的門人,卻這當口,竟無一人為你言語。我費勁心力弄走了謝潯,也好似只是徒勞!背后就似有一雙手,推動著你的走向刑臺,非是君父,非是謝潯,亦非是我七兄。而是,王相您自個吶!”

    言止于此,周如水不覺顫抖了起來,她深吸了口氣,抬起頭來,目光有些怔忪地盯向王端,短促一笑,顫抖地說道:“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王相一心求死,又是為何?難不成,你就這般恨痛我君父?他聽信讒言冤你咒罵他亂君昏君,你便以死相逼,逼他坐實這昏君亂君之名么?”

    她以最深的惡意揣測著這一切,卻不想,聽了這話,王端拊掌一笑,竟是認真朝她看來,一曬,頷首說道:“千歲倒算是天上少有,地上絕無的人物了!”

    第149章 浪成微瀾

    這一語擲地, 周如水甚至感到一陣鉆心般的吃痛,渾身上下徹骨的寒涼,她怔怔地說道:“何止于此!您若一死,誰還再會去記王豹的污名!天下人只會記起你王端的好處,記起泰康八年前政局清明百姓安樂的吾周!您一心求死!以身作路!叫你瑯琊王家可進可退!亦叫吾父吾周進退維谷!若君父再執迷不悟, 只怕這天下, 這天下百姓……”

    言止于此, 周如水猛的住了口。

    只聽詔獄外有腳步聲愈走愈近, 她再一回首,便見寺人旌已至身后,這常年帶笑的老奴斂眉看她,神情中露出了少有的認真, 一揖, 壓低了聲音恭敬說道:“千歲長于宮中, 當知何事說得,何事說不得?!痹捯粢宦?,又見他面色一變, 略微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君上有旨,既千歲對王端關懷備至,明日, 便由千歲監斬?!?/br>
    由她監斬?

    她親筆寫下斬殺他父親的詔書還不夠?竟還要由她來監斬?

    聞言,周如水慢慢轉過頭去,清澈至極的雙眸看向自始至終面色平淡的王端,在他淡笑了然的神情中, 她只覺血液似都變得冰冷。卻她忽的笑了,笑中嘲諷有之,落寞有之,無盡的荒涼,比王端這將死之人更似將死之人。

    便也就在這時,寺人旌眸光一轉,拉尖了聲音朝王端問道:“陛下心慈,念你往日有功,允你留下個遺言。如此,這死期在即,你可有話未盡?”

    聞言,周如水垂下眸子,轍身便往牢門外走。她早便不該陷入這君臣糾葛,如今,悔亦晚矣!

    環佩隨著她的腳步發出陣陣的脆響,在她身后,王端的笑聲朗朗傳來。須臾,他哀嘆般的聲音穿透了寂靜的詔獄,有些黯啞,沉似千鈞之重,他竟是道:“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

    這一聲,擲地有聲,叫周如水腳步一滯,良久,才回過神來。

    泰康八年,周國天旱大饑,眾郡田畝之所產,都不足供全郡半年之糧需。周國如此,蠻人游牧而生,更是生無得繼。遂大戰一起,蠻賊幾乎傾巢而出,為奪糧奪地殺紅了眼。彼時,周王親征,被困閎谷關,副將張仩為救周王,以三百殘兵斬殺蠻賊四千余人,最終以命殉國。

    彼時,周國本可乘勝追擊,借山險地勢圍困蠻賊,將蠻賊一網打盡。卻,周王只道一聲窮寇莫追,便就放虎歸山,收兵歸鄴了。

    這如何不是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更這往后,勵志奮發的周王一日日沉迷享樂,便是在國事上,亦是臣子正欲死戰,陛下卻又先降!

    莫大的悲哀席卷著周如水,叫她腳下的每一步都漫長得如同是生死煎熬。卻這一夜又過得極快,哪怕她盼著時辰走得慢些再慢些,卻該來的,終還是來了。

    曾幾何時,她曾在月明星稀的夜里,站在王玉溪的門前。盼著風雨來,盼留他在她身側。卻第二日,王家家軍接走了他。

    這些日子里,她都盼著王玉溪早日歸鄴,盼著他來聘娶她。卻她怎能想到,她盼來的,竟是她要在法場監斬他的父親。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與他如何承受得起?她又還有甚顏面再出現在他面前?

    她不敢想,一夜枯坐到天明??纱鐣r將至,縱是她千般不愿,仍是在周王的施壓下,由寺人旌領著緩緩登上了高臺。

    沉重的悲痛無聲無息地漫滿她的心頭,她精致的衣裙在風中翻飛,便如同她凌亂的心。

    王端雖當斬,但他的罪名與暗娼樓案毫無干系,是為“亡臣子禮,大逆無道?!边@般的罪名雖是重罪,但因君上不仁,遂在百姓看來,反倒不是罪名了。由此,為王端送行者擠滿了長街,竟有絡繹不絕之勢。

    彼時,滿地的百姓哀哭跪送,當年王端在酆縣當值時被贈的萬民傘亦被立在了街頭。刑臺上,劊子手的尖刀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近日來閉門不出的王箋亦終于露了面,一身素衣,大馬金刀地坐在斬架旁,親手為王端敬上了一盅酒。二人神色平和,與痛哭的百姓格格不入,倒似不在刑臺,而是春日宴見,飲酒一盅。

    周如水亦格格不入地立在高臺之上,王端的命就拽在她的手心,而她的手卻不由自個左右。焦躁的心緒籠罩著她,她青蔥嫩白的小手緊緊捏著腰間的流云百福佩,因用力過猛,骨節都泛著白。

    不多時,高照的艷陽懸在了天空正中央。

    午時三刻一至,寺人旌催促的聲音便在耳邊,他道:“千歲,該行刑了?!?/br>
    周如水聽得真切,霍然轉頭盯向寺人旌,聲音又沉又狠,帶著百般不愿的心緒,怒道:“催甚么?他趕著上路!你也趕著上路么?”說著,便扭頭望向道口,只盼著公子詹能在這最后關頭救下王端的老命。

    寺人旌哪能不知她這小主子的心思?但他更明了的可是周王的心思!遂記掛著自個脖上的腦袋,絲毫未留余地,盯了眼時辰,出言就道:“千歲莫等了,今兒一早七殿下話頭尚未起呢,便被君上罰去了明堂思過。如今正跪著受罰,哪還救得下他?”說著,話中也有些哆嗦,拘謹小心道:“小祖宗!奴才這顆腦袋可是在褲腰帶上拴著嘞!若真耽誤了時辰,君上舍不得罰您!可不就趕著老奴這條狗命上路么?”

    寺人旌這一番話,實是斷了周如水最后的念想,她昨夜去求公子詹,公子詹二話不說便應了。卻奈何,君父如今一門心思要滅了王端,竟是誰的話也不再聽了!

    禁屠令已是惡政,殺王端便是暴/政。卻這龍顏大怒的當口,一個要殺,一個求死。求不得,救不來,是真真的無力回天!

    后頭,她甚至記不起自個是如何下令的,她只知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眼睜睜看著劊子手手起刀落,一片血腥氣叫她轉身欲嘔。卻也在這刻,王玉溪穿過人群,一步步朝刑臺走來。

    他來了!卻終是遲了!

    記憶中的他,如是明月高懸。卻此刻的他,仿佛被冰雪覆蓋,舉手投足都是戾氣。

    王端的頭顱已落了地,一切都無法挽回。周如水頭一回見著他頹唐敗落的表情。這個面如玉,發如墨的翩翩貴公子,眉頭一蹙,就似春花秋月都染了灰。因了他,這世上所有的聲音都通通褪去,四下都因了他的到來而詭異地安靜了起來。

    王玉溪直直走向刑臺,未看蜂擁的人群一眼,也未看她一眼。在眾人震驚的盯視之中,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很穩很靜,終于,彎身跪在了那片血泊之中。

    王端欣然引頸受死,頭顱如離了根的枯枝一般落在血泊之中,雙眸大睜,平靜卻不瞑目。他這一生勞勞碌碌,失比得多,縱然話中有再多看破,死后仍是留下了端倪。

    王玉溪靜靜與他對視,他微垂的眼眸中,有著極力克制的艱澀與隱痛。須臾,終于伸出手來覆住了王端的雙眸。

    這一刻,周如水才真真感受到了絕望,她仿佛看見,那些極美極叫她眷戀的人與事都在冥冥之中一步步離她遠去,它們一點點變得模糊,一點點變得遙不可及,那些叫人窒息的無力挽回無力掙扎都籠罩著她,就如當初被困在公子崢府中身為罪奴的她一般,就如當初被困在黃粱夢中的她一般,聚散生死都不由她,她也不由她。

    她忽的想起那一日,他們偶遇漫山的繁花,小童牽著頭老牛在花間嬉戲,王玉溪忽的駐足,他道:“巧者勞而知者憂,唯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br>
    如今看來,他們真不如那不諳世事,以為一花一世界的小童。

    像是察覺了甚么,幾步之外,王玉溪忽的抬首看她。

    她在高臺之上,他在高臺之下,遙遙,遠遠,若近,若無。他護著王端的尸身,無聲地凝視著她。她明艷不可方物的臉上寫滿了哀愁,他卻只剩平靜,連眼底的悲傷都消逝的一干二凈。

    nongnong的血腥味在鼻尖徘徊,王玉溪平靜至極的目光反叫周如水心生恐懼,抑制許久的淚水潺潺落下,她近乎艱澀地抬動著腳步,一步步走去他的身邊,她想去到他的面前,她想緊緊抱住他,哪怕被他責怪,哪怕被他痛斥,哪怕他真的由此恨上了她。她只懼怕他眼中的平靜,看著她,猶如看著陌路之人。

    卻就在她與他只有一步之遙之時,斬架之前,王箋忽的攔住了她的去路。

    他面無表情地盯了周如水一眼,返身,便將雙手覆在王玉溪的肩頭,叔侄二人相對而視,王箋的神情桀驁而又淡漠,靜了一瞬,終于緩緩說道:“你父臨終前,留有一言予你。道是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言至于此,他的目光在周如水面上滑過。須臾,一字一頓,繼續說道:“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

    語罷,甩袖而去,風儀若仙,放聲嘯唱道:“吾嘗聞,積羽沉舟,羣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然,雖千萬人,放翁往矣!”

    放翁,是王端的字號。

    王端一死,瑯琊王氏的清名算是真真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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