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周如水未想到,這一問,追本溯源,竟是扯出了件破事兒來。 二十多年前,南陽裴氏由長房裴偲繼任家主。裴偲與幾個弟弟素來不合,他的嫡妻涂氏生不出兒子,滿屋子姬妾也懷不上子嗣。眼見著長房就要絕戶,裴偲不愿百年之后自個的家當都便宜了底下的兄弟,便偷偷領了妻家尚在襁褓中的外甥涂輝進府,冒充做他與嫡妻涂氏所生的親子,更名為裴輝撫育。 到底不是親生兒子,裴偲夫婦對裴輝的管教甚是疏懶。以至于裴輝小小年紀便不學無術,膽大妄為,性子更是狡黠多變,漸漸便長成了個標準的無賴。 裴輝成年后,留了把威風凜凜的大胡子,他喜手提關刀,自喚“賽關公”,還總喜做些不入流的下作事。譬如,背著個“內置逆刺”的魚簍走在街上,遇見販賣絲綢的商販,便趁著兩人擦肩而過的空當,冷不防地將魚簍套在販絲人頭上,搶了人家的絲綢拔腿便跑。 后來,裴輝的名聲實是太壞,士族大家都不愿將女兒嫁給他,小門小戶也不舍得將女兒往火堆里推,他便只好調戲自家的仆婢。再后頭,凡曉得是裴府在買婢女的,稍有姿色,或是稍微愛惜女兒的都不會肯賣。 這樣一來,裴輝年紀大了,邪火沒處發就更是暴躁,不光成日泡在青樓妓館里,還喜□□良家婦女。后頭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曉得了自個不是裴偲的親兒子。如此,他就更是渾上了天,先是把自個名義上的母親涂氏給睡了,后又誣陷涂氏與家奴有jian情,硬生生將涂氏沉了井。轉而,他又怕事情泄露,索性就用關刀將裴偲也給殺了,準備一舉坐上裴氏的家主之位。 但有道是天理昭昭,這事兒,最終自然沒有瞞過那些虎視眈眈覬覦著裴氏族長之位的裴家眾人,裴輝繼家主位當日,便被當眾抖落出了全部的罪行。 卻可惜,狡兔有三窟,惡人亦有同黨。裴輝使計避開了審訊,在行家刑前夜,連夜自家牢中脫逃,逃出了鄴都。 按理而言,裴輝即便逃過了一死,也是再不能回到裴家的了。偏生他逃亡后,恰逢周王染病,彼時,宮中郎中均認定周王深染傷寒,尋常藥物無以醫治,怕是命不久矣。 裴輝在鄴都本有故舊,聞此風頭,便想起裴輝幼時曾染過相似的病癥,便給裴輝報了信,道這是叫他翻身的好機會。接到報信后,裴輝左思右想后便冒死趕回了鄴都。他趕在裴氏族人捉住他之前,當眾揭下了皇榜,更聲稱自個有醫治傷寒,百治百靈的巫藥“黃龍湯”,愿竭誠獻于陛下。 如此,裴氏族人不敢動作,下頭的人也不敢怠慢,便如實將他揭榜之事傳達了圣聽。 黃龍湯,其實就是窮鄉僻廊里用糞便密封在瓶罐中用做醫用的巫藥。裴輝將黃龍湯敬獻給周王時,周王蹙眉避之,不肯飲。 裴輝見狀,竟是端起黃龍湯一飲而盡,奉承道:“為免陛下心憂,小人先代嘗之?!憋嬤^之后,他還不嫌臭的,津津有味地叭唧著嘴,當真是面不改色,氣不長出,笑容滿面若無其事地再次嘆道:“黃龍湯,果真可口!” 這一番惺惺作態,直叫殿中眾人作勢欲嘔,可礙于周王在場,他們都只好掩住口鼻垂下臉去,硬生生壓下咽中的惡心吐意。 周王本就貪生怕死,見裴輝飲后無事,便也作勢欲飲。但見殿內左右數人,又怕失了面子,便命在場眾人均同飲之。一時間,滿殿苦色,臭不可聞。 卻不想,黃龍湯臭歸臭,卻是當真管用。周王大愈后,首當其沖便想起了裴輝,念其獻藥有功,再想他在殿上頗懂顏色,便召了他入宮問話。裴輝本就有圖而來,自然更是曲意奉承,惹得周王大快。果然,待裴輝出宮時,已是得償所愿的罪行全赦,更是在周王的金口玉言下,重新做回了裴氏家主之位。 作者有話要說: 有個昏君爹真是丟人 第38章 復為帝姬 這些年來, 裴輝這個無賴年歲大了,倒再沒有了年少時的荒唐。卻不想,這安分全是浮于表面的,暗地里的他,竟是越發的變本加厲, 越發的作惡齷蹉了。他是不再玩弄鄴都中的姑子了, 卻是改在周邊縣郡物色美人以箱裝之, 藏于荒郊草野, 再暗中伺機送回府中。 往昔里,不論世人如何指責裴輝過去的惡行,周如水都只當聽是戲文一般的。她對裴氏的了解,更多的是基于另一個人, 裴輝的嫡長子, 周王最寵幸的男寵——裴忡。 昔日, 她母后扳不倒裴忡。如今,謝姬也無法耐他何。她一個做閨女的,即使早就看不慣裴氏一門了, 卻也是甚么都做不得。甚至在宮中時,但凡在宮道上遇見了裴忡的馬車,她都是驅而避之的。念及此間總總, 周如水亦是嘆了一口長氣,她的小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冷不防, 心口便是一陣惡寒。 返回林中的路上,她終是忍不住地狠狠踩了腳路邊的青草,悶聲地嗔道:“真想將裴氏父子碎尸萬段!” 彼時,太陽艷艷,暖陽高照,周如水的話卻比冬日里的冰雪還要寒涼。 聞言,王玉溪卻是一笑,他薄薄的眼皮懶懶地抬起,看了她一眼,揶揄道:“小公主尤是特別,旁的姑子都要些金銀珠寶,你卻要些碎尸萬段?!?/br> 因他的話,周如水一噎,自知失言,卻仍是兩只眼睛望著他,臉鼓鼓的,梗著脖子軟軟地嘟囔道:”這般的禍害,不該死么?”說著,她的雙頰卻是飛快地紅了。 見周如水這耿直較真的模樣,王玉溪不禁莞爾,他溫煦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會,意味深長地,低低地笑道:“禍害確實該死?!毖粤T,也不待周如水反應,他便不緊不慢地朝左右精衛招了招手,骨節分明又細長的五指輕輕往山林深處一指,淡淡地,隨意地吩咐道:“抓只熊來換下那姑子罷?!?/br> 陽光正好,樹影斑駁,說這話時,王玉溪的眸中靜如止水。周如水訝然地抬起眼,便見他秀潔的眉目在陽光中彷若一幅亙古畫卷,華麗,悠遠,雍容至極,也華貴至極。 然而,因他的話,周如水卻怔了怔。哪怕他方才的話風輕云淡,哪怕他的話中未有一絲半毫的殺伐之氣,周如水卻清楚的明白,這話可能帶來的結果。 雖然她深知“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的道理,但卻在這一刻,她才深刻地明白了過來。世人敬仰的瑯琊王三,哪怕美名冠天下,哪怕自面上看來是個俊秀溫和的翩翩貴公子,他也絕計不是個好相與之輩。 可,她方才這么想著,卻見王玉溪擰著眉頭望向了她,他俊眉輕揚,微微一笑,仿佛甚么也未發生似的朝她招了招手,溫柔地,輕聲地說道:“小公主,莫發呆!走罷,這回溪教你使彈弓?!?/br> 周如水回宮時,宮內的氣氛并不太好。她召來了瀞翠,便聽她頗不是滋味地低聲回稟道:“女君,公子詹回朝了?!?/br> 聞言,周如水涼涼瞥了瀞翠一眼,輕嗤道:“他是去僻谷煉丹,又不是死了,自然會回來?!?/br> 瞅著漫不經心的周如水,瀞翠不滿地撇了撇嘴角,繼續道:“可是公子詹此次回朝可是不同以往!他竟煉得了兩顆黃丹!”說著,瀞翠苦了臉,嘆著氣道:“公子詹當殿將黃丹獻給了君上,君上見了黃丹后大喜,直截便召了方士隋勇上殿。隋勇看過那黃丹后,竟是盛贊公子詹誠心慰天,他煉出的黃丹百煉不消,畢天不朽,君上若服之,必能消祛百礙,延年益壽?!?/br> “隋勇?他不是姑母送入宮的么?”周如水微不可見的蹙了蹙眉,半晌才問:“君父賞了詹甚么?” “君上大喜,賞了公子詹黃金千兩,仙銀制器百馀,紫房丹室一座?!?/br> ”如此也算不得厚賞了,倒是那隋勇有些古怪?!罢f到這,周如水又是一頓,她失笑一聲,隨手自案上拿起了一塊木牘來,低聲嘀咕道:“罷了,這隋勇已露了鋒芒,兄長自不會放過他?!?/br> 是夜,鄴都下了一場雨,一夜風雨過后,后庭中的風雨亦換了個春秋。 前歲,后宮中最得寵的高氏被杖了斃,懷著龍嗣的齊姬落了胎被打入了冷宮,其兄長齊策被削去官職貶為了庶人。正得周王信賴的長公主岱亦被罰俸一年,禁足于長公主府三月。 俗話道:“朝承恩、暮賜死?!钡弁踔疅o情,不過如此。 眼看后宮再無新人笑,便該是到聞舊人“哭”的時候了。周王今日下朝后,獨召公子詹入后殿,聽他提及此番僻谷煉丹全是因了謝姬的提點,一時間,便又想起了被他冷落多時的謝釉蓮來。 待周王擺駕到廣韻宮,便見謝姬衣衫半濕立在水邊。婦人未施粉黛,眉眼帶愁。披散的長發墨黑如緞,白衫紅裙,嬌弱艷美,實是動人非常。 這般清麗無雙的謝釉蓮,周王倒是頭一回見。乍然間,就好似是見了新人。但再細看,又確實是往日里相熟的??上嗍熘袇s透著新鮮,實在是誘人得很。 周王本就因公子詹心情大快,如今見了嬌愁艷美的謝姬更是心中一動,他吞咽著口水走上前去,一把就摟住了謝釉蓮的瘦腰。 謝釉蓮因他這動作一怔,忙是驚叫著推搡,轉眼,便在掙扎中跌入了身前的蓮花池中。池水極淺,她幡然轉身,滿目驚惶下,衣襟帶水,胸前白皙的渾圓若隱若現,直似無聲的誘引。 這般美景,直勾得周王心中大動。他想也未想就跟著躍入了池中,直將謝釉蓮摟入了懷中。他撫上了她的臉,粗糲的手指摩挲著她細白柔軟的面頰,啞聲地說道:“愛姬宮中可是缺了膏沐(胭脂水粉)?” 謝姬怔怔然地望著周王,她好似有幾分恍惚,又好似有幾分癡纏,她的眸中若有桃花綻放,嬌艷的面上也因周王的注視而漸漸地染上了紅暈。未幾,便見她緩緩地垂下了眸去,猶疑地,失落地低聲回道:“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她是在道,自君離去后,妾也懶得梳妝打扮了,君不在,妾不知該為誰裝飾容顏。這話中帶著眷戀,帶著埋怨,也帶著癡纏。 曾經的謝釉蓮,是鄴都最有名的才女。她若真動起心思來,一般的婦人是絕對比不過的。她這話,其實,是反其道而行的。 她的爭寵與旁人不同,她沒有像旁的姬妾一般濃妝艷抹,盛裝等待著周王的到來。也沒有真的形同枯槁,哭叫怨憤地自生自滅。她只是平靜得像是植在深宮大院中的一顆樹,后宮中,旁的風風雨雨都與她無關,她的喜怒哀樂,均只因周王一人而已。周王至,她淡然歡喜;周王不至,她安然若素。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果然,短短幾個字,已叫周王心頭大熱了,他看著謝釉蓮的目光更是越發的憐惜了起來。他不禁就想起了當年,想起了當年的謝釉蓮是何其艱難地行至他的身側,是何其艱難地陪伴在他左右。如此,再念及自個前歲貪戀新歡,將她冷落了甚久,周王對她就更是心悅疼愛了。 看著水中的謝姬,腰肢嬌又軟,千般嫣娜,萬般旖旎。周王再也不等,俯身就壓上了她,二話不說扯去了她纖薄的裙裳,握住她的嬌乳,分開她的纖腿,微微挺腰用力,炙熱便破開層層嬌嫩,直闖了進去。 周王臨幸廣韻宮,廣韻宮一眾仆婢都是喜笑顏開,畢竟,只有主子得了厚待,她們才能有好命活。因而,待謝釉蓮自榻上睜開眼,便見外頭烏壓壓跪了一片,殿門一開,更是恭賀聲不斷,好似天上掉了餡餅全砸在了他們頭上似的。 習秋也是喜笑顏開地攙著她起身,與有榮焉地感慨道:“恭喜主子,今晨莫不是公子詹獻《萬壽道藏》給君上,君上還真舍不得走呢!”說著,她又指著殿中一角擺著的那堆盛滿了金玉珠寶的箱籠,笑得合不攏嘴地道:“主子您瞧,那可都是君上今晨賞下的呢!” 聞言,謝釉蓮撇了撇嘴,面上是歡愛過后的飽含春水,神情卻是淡淡。她無喜無怒地瞥了眼那些裝滿賞賜的箱籠,見怪不怪地撫著鬢角,擺了擺手對左右道:“你們挑些歡喜的留下,其余的,就都賞下去罷?!闭f著,她又揮了揮手,先便眾仆將箱籠抬走,接著便命習秋合上了殿門。 謝釉蓮從來都曉得“建功立事,必靠于人”的道理。甭看她宮中的仆婦都是依附她而生的,但若她不曉得恩威并施,叫小人記恨上了,這好日子也算事到了頭。更何況,她自小就見慣了富貴,她要的也從不是那些賞賜。見著那些賞賜,她甚至會覺得自個與紅樓楚館里的卑賤娼妓無異,直從心底都泛起惡心來。 眾仆退去后,殿內只余下了謝釉蓮與習秋。 謝釉蓮緩緩自妝臺前坐下,她面無表情地以手撫面,透著鏡子,極輕,極淡地扯了扯唇。未幾,又透過鏡面睨向她身后依舊笑得合不攏嘴的習秋,忽然,冷冷地嘲道:“喜?有甚么可喜的?” 作者有話要說: 漩渦 第39章 復為帝姬 謝釉蓮的話極是嚴厲, 直叫振奮中的習秋渾身一僵。習秋愣了愣,小心翼翼地瞥向謝釉蓮,半晌,才斟字酌句地低聲應道:“奴只是覺著,您復得隆寵, 家主定不會再難為您了, 您在宮中也更有了依仗?!?/br> “依仗?隆寵便是依仗了么?”習秋言罷, 謝釉蓮的面色卻是越發的冷了。她勾著嘴角, 語氣尖銳刻薄,不知是嗤諷自個,還是在埋怨帝王的薄情,她淡淡地, 清醒地說道:“見多自成丑, 不待顏色衰。君上今日復寵于我, 不過是因幾月不見,又有了些新鮮罷了!” 說著,她又攏起了眉, 眸色幽深,唇瓣陰柔帶笑,隱含著厭惡地捏起案上的石黛, 輕輕一擰將其碎成了幾段,殘酷冰冷地提醒著習秋道:“莫提甚么家族,甚么君寵。家族與君寵都一樣,與我是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但我對它們,卻是可有可無,隨時可替的!你亦莫要同其他人一般見了些甜頭便以為了不得了!若是高興得太早,輕易就卸去了防備,我的下場,只怕還不如那高氏!” 聽了謝釉蓮的話,習秋呆住了!她才被欣喜沖昏了頭!這會,卻又因主子的醍醐灌頂,一盆涼水灌下來,澆得透心涼! 她是一直跟著謝釉蓮的,謝釉蓮的過往,她是都曉得的。被這么一提醒,習秋幾乎要哭出聲來,她連忙認錯道:“是老奴糊涂了!是老奴糊涂了!“可說著,她的聲音卻越來越低,忍不住便抬起臉來,盯著謝釉蓮心疼的,傷心地哀慟道:可既是如此!您這又是何必!您當初又是何必!何必將自個逼到如此的境地!” 她哭了許久,謝釉蓮也由著她默默淚流。 后頭,倒是習秋先抹了淚,看向靜坐在妝臺前的謝姬喏喏道:“那主子今日還梳妝么?”難不成為了叫君上新鮮,便要日日不飾粉黛么? 聞言,謝釉蓮輕輕一笑,她睨向面上淚漬未干的習秋,搖了搖頭,淡淡地道:“我如今是以色示人。一回儀容不整是新鮮,回回如此便是糟糠了。給我上妝罷,越媚越好?!?/br> 周如水一夜不得安睡,醒來便知,周王昨夜寵幸了謝姬。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一切又都有些出乎意料。如今,公子詹回朝,謝姬復寵,可見宮廷內外瞬息萬變,高處從來不勝寒。 因這消息,瀞翠更是怏了,她頗是無力地噘著嘴埋怨:“真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長公主在后宮的勢利倒了,卻便宜了謝姬那狐媚子?!?/br> 瀞翠這模樣,周如水早已見怪不怪。她笑著睨她,蕩著秋千,漫不經心地輕嗤道:“說你聰明罷,也是聰明。但說你笨罷,也是笨的沒誰了?!闭f著,她才緩緩地,極輕地嘆道:“這事兒呀!漁翁得利倒是真,鷸蚌是否相爭,卻是未知?!?/br> 齊姬那事兒,單看著是高氏因嫉妒所至,但仔細琢磨下來,卻是極為蹊蹺的。倒不是事兒蹊蹺,事兒是百密無一疏的??删颓槔矶?,就實在是蹊蹺至極了。 周岱奉承了周王這么些年,最常用的法子便是獻美人討歡心,既然她養的美人是十分重要的棋子,她對那些美人,又怎會沒有管束限制呢?雖說近來,周岱急于巴結周王,獻美人是獻得急了些。但據周如水所知,高氏是被周岱掐著軟肋的。高氏入宮后,她的父母兄弟都被周岱送去別莊看管了起來,高氏與家人的關系又向來親厚。不論是從眼前還是長遠來看,害死齊姬腹中子對高氏而言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如此,她只可能是被人陷害了。 如此,深想下去便是可怖了。齊姬宮中里里外外都是周岱的人,若真是謝釉蓮動的手腳,她的手也算伸得夠長的了。最起碼,夠周岱cao碎了心了。但,死了未成形的庶子,周王怒歸怒,卻顯然不在意。事過當日也是早就蓋棺定論的了。如此,即便周如水心中通透,也不會去參合這潭子死水。 一夜之間,宮中再次轉了風向,眾人又巴結起了謝姬來。公子珩也忙是至廣韻宮拜見謝姬,向母親道喜。 按理而言,此時此刻,周如水的華濃宮內該是如常冷清的。卻未想,謝蘊之竟然難得的親自登門了。 乍見了廊下那道高挑的身影,立在周如水身側的瀞翠一怔,便連忙輕扯了扯周如水的衣角。 周如水因她的拉扯回過臉來,抬眼,便見謝蘊之軒軒朗朗立在廊下,晨風將他墨黑色色的衣袂吹得翩然拂動,但因他的身形挺拔,因那衣袂被熨的極為規整,竟是連飄起都顯得一絲不茍。 見周如水看了過來,四目相對下,謝蘊之如寒星般的雙眸瞇了瞇,嘴角一揚,便淡淡地,冷冽清傲地喚了她一聲:“周天驕?!?/br> 這一聲,倏爾與舊日重疊,叫周如水難得一呆。 這世上有一種兒郎,謖謖如勁松下風,森森如千丈松。你知他長得好,也知他才高八斗,但因他與生俱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場,你便更知,他是長年隱伏在蓬蒿的草澤猛虎。于是,哪怕他熱腸冷面,傲骨平心。只瞧著他微微沉下的眉,你也能心頭一滯,莫名地生出距離與失望來。因為,他實在太冷漠高遠。 若是以往,對上他那清冽的目光,冷峻的口吻,周如水定然會不悅地瞪他,遂而冷言冷語。然而此刻,她卻只是望著他輕輕一笑,也學著他瞇了瞇眼,甚至懶慢地,親昵地朝他勾了勾手指。 她幼時不懂事,他的性子也確實冷漠疏離,不甚討喜。因此,兩人從不對盤,斗氣過不知多少回。但,若是真真細想起來,她雖與謝氏隔著深仇,對他謝蘊之,卻是始終都仇恨不起來的。 前世,周國覆滅,新朝替了舊朝。彼時,周國的眾世家大族中,不談那些來不及站隊的中小氏族,勢大如瑯琊王氏,雖遠走夏國,卻也因其堅守風骨,不認劉氏為新主,而受到了不小的波及。彼時,看來看去,也只有陳郡謝氏依舊如日中天,風頭正好。 在謝潯的掌舵下,謝氏成了第一個與劉氏為伍的世族。周亡前,謝潯便與秦元劉崢里應外合了,他助秦元劉氏打開了宮門,直取了宮城。后來,朝代更替,因謝氏本就是望族,出身小門小戶的秦元劉氏就更是看重他們。于是乎,兩相聯姻,各取所需,倒是蛇鼠一窩,好生歡快。 可偏生,就是在這樣大好的局面之中,謝潯最疼愛倚重的兒子,謝氏早已內定的繼任家主謝蘊之卻白衣而去了。他甚么也沒有要,甚么都不想要,他孤身一人回到了已成廢都的鄴城,數年如一日的,終日默坐,不與時人往。 瞧著周如水的親昵姿態,對著她滿面笑意的臉,對上她澄澄湛湛飽含水光的眸子,謝蘊之不禁瞇起了眼。 他倆自小不對付,周如水哪次見謝蘊之好聲好氣過?這模樣,實在處處透著古怪,與他們平日里的相處模式太不相同的。 果然,謝蘊之也一時沒了話語。他頓了頓,才大步朝她走去,直在她三步外的距離站定,才垂著眼睫,俯視著她,言簡意賅地說道:“周天驕,一年之期已至?!?/br> 這話,照常的不客氣,也是沒頭沒尾。 周如水怔了怔,臉色微有茫然,她可不記得,自個與他有甚么先約。想了想,便螓首微歪,模樣好不可人憐地直截問道:“甚么?” 這一問,又叫謝蘊之挑了挑眉。陽光下,他就施施然立在她面前,明明神情冷肅,但那明顯的喉結、顴骨下的陰影、下頜清晰的輪廓、寬大而瘦的肩膀,無一處不會令萬千女郎懷春入夢。 盯著他那與生俱來的好顏色,周如水不禁笑了笑,又朝他招了招手道:“謝石頭,你杵那么遠做甚么?” 她這么喚著謝蘊之,謝蘊之也不惱,他的目光淡淡劃過她掛在腰間的水色荷包,明眸冷瞥,也不解釋方才的話,反是又轉了個話題,問她道:“你在與王三習書?” 聞言,周如水并沒有回避,她輕輕頷首,實打實地答道:“然也,他可比你耐心多了?!闭f著,她纖長的手指還在裝著彈弓的荷包上輕輕摩挲了兩下,從上至下盯了謝蘊之一圈,才老神在在的,認真地繼續說道:“謝石頭,你可知為何你本與王玉溪齊名,卻又總顯得差了一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