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第110章 一個時代 之后李定宸又問王霄可有推薦給自己的人才,這是每個老臣告老、病故之前都有的舊例,畢竟他們也有的是門生故舊,為朝廷憂勞一輩子,皇帝照拂一下也是應有之意。 雖然王霄如今的身份是罪臣,但在李定宸心里,顯然并不如此認為。既然接見了他,自是要問一問。 但王霄卻沒有插手此事的意思了。 李定宸這個皇帝太有主意,王霄深知,自己走后皇帝必然會大展拳腳。他既然連首相的位置都讓了出來,又何必還在這些事情上掣肘? 沒退這一步的時候,李定宸不管做什么,他作為首相,都要放在心里反復思量,必要時就得站出來出聲反對,不能任他胡來。那時他心里還存著一點能改變皇帝的心思,但眼看這些年過來,王霄心里那一點期望便也漸漸淡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走得如此干脆利落。 如果不是他自己配合,單憑李定宸要扳倒他,怎么可能如此輕而易舉? 甚至就連現在這個結果,或許在李定宸的意料之外,但王霄卻是早有準備的。他在朝多年,雖自問無愧于心,但到底樹了多少敵,別人不知道,王霄自己卻是心知肚明。所以他以前一直不敢退,固然是因為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也是因為離開這個位置的后果,他或許承擔不起。 要不是皇帝對朝堂掌控愈深,要不是自己主動退卻換來了皇帝的一點虧欠之意,愿意既往不咎,此事哪有那么容易就了結? 歸根到底,王霄對自己這個學生,可謂是知之甚深。正因為知道李定宸是什么樣的人,才有他從容算計出來的這個結果。而既然有了這個尚算滿意的結局,他也就不會再去蹚渾水了。 因此面對李定宸的詢問,只是搖頭微笑不語。 李定宸情知從他這里再問不出什么來,便也不再多言,說了幾句閑話,便讓人將他送出去了。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王霄走到門邊。外間的大力將軍適時推開殿門,四月的陽光從門口照進來,將那一方小天地照得亮堂堂的。王霄就站在這光明之中,緩步而出,漸漸走到那陽光里去了。 就像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從宮里回到家,王霄立刻召集家小,匆忙收拾好行李,沒有任何耽擱就出了城。 這個時候,京中最靈通的人也才剛收到他從大理寺的監牢中出來,入了宮的消息。而等皇帝單獨召見他密談了小半個時辰的消息傳出來,有人察覺到皇帝并沒有厭棄他,想再過來賣個好,結個善緣,或者商量一下送行的儀程時,卻發現這座相府早已人去樓空,只留下朝廷賜下來的雜役,正在清理灑掃。 而王霄此刻,早已在驛遞的護送下出了城門。 家人們都在掀著簾子,回望這座生活了幾十年的西京城,但王霄卻端坐馬車之中,并沒有半點徘徊不舍之意。 馬車往前行了一段路,就到了城外著名的送客亭。這是一段長亭,京中送行者往往會等在此地,制備酒菜,待賓主盡歡之后,寫詩作文,依依惜別,時常傳為佳話。 但王霄走得如此匆忙,本來就是為了避開這些俗事,因此也沒想過會有人來送他。馬車停下來時,還以為出了什么問題。 車夫掀開簾子,朝他道,“相公,前頭長亭里有人,像是沖著咱們來的?!?/br> 京中每日有哪些官員離開,別人不知道,這些驛遞卻是消息最靈通的。今日除了王霄之外,并無外臣離京。既然如此,此人等在這里,就必然是來送他的了。 “好靈通的消息?!蓖跸龅?,“那就下去看看?!?/br> 他下車的功夫,亭子里的人也迎了過來,兩廂廝見,王霄不由微微蹙起眉頭,“怎么是你來了?你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恩相忘了?弟子如今在御史臺任職,此次三司會審,最后的結果報上去,弟子自然也會收到消息。本是要去大理寺門口迎奉,卻又聽說宮中召見?!庇嗝舫陶f到這里,微微一笑,“弟子一猜就知道,恩相出宮之后必然匆忙離開,便索性攜了酒菜,等在這里?!?/br> 頓了頓,見王霄眉宇間仍是不能舒展,便只得又道,“恩相請放心,京城雖然人多口雜,但這長亭卻荒僻得很。弟子出來時走得隱蔽,不會有人發現的?!?/br> 王霄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也罷?!?/br> 他哪里是怕京中其他人知曉,只是怕宮中那位知道了,又會多心。畢竟他才在李定宸面前表示了沒有摻和之意,轉頭又跟余敏程私下見面,畢竟不妥。 何況他之前讓余敏程上書揭發自己,本就有撇清關系的意思,如今他這一送,之前那些安排就都白費了。 但是考慮到李定宸未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今有驛遞在側,該不該知道的,也免不得會知道,他反而放開了。 兩人坐下來用了些酒菜,余敏程不由嗟嘆了一聲,看向王霄,“恩相……” “這兩個字,往后可收起來了?!蓖跸鲎柚沟?。 余敏程微微一頓,只得道,“恩師?!?/br> 他深吸了一口氣,“恩師就這般出京,著實讓學生……” 只要在京城略有些名聲的官員,哪個離京的時候不是一堆人過來相送?王霄這樣的身份,本該更風光,更熱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低調得沒有任何人知曉。 “身外之物罷了,何必在意?”王霄道,“老夫這一生,想得的都已經得了,沒得到的都是我不想要的,便足夠了?!?/br> 跟余敏程想法一樣的,還有另一個人。 當顏弘在王霄的家鄉接到風塵仆仆的一行人,看到王霄第一眼,便忍不住跪了下去,聲音哽咽道,“恩師清減了許多?!庇挚聪蛩砗蟮年犖?,“如此輕車簡從……” “這已經很好了?!蓖跸鎏职讶朔隽似饋?,“走時有人相送,到了有人相迎,還有什么不足?” 顏弘很快就收斂起情緒,先將驛遞的人打發去了驛站安置,這才領著王霄入城,去了自己為他租下的院子。這是一套三進的院子,還帶這個花園,雖然地處鬧事之中,卻也算是鬧中取靜,適合讀書消閑。顏弘的意思,是讓王霄在這里住一陣子,休養好了之后,再考慮別的。 然而王霄只看了一眼,便道,“不需如此。老家還有幾間茅屋,想來這些年你也翻修過,直接去那邊住了便是。何況我住在城中,也不方便?!?/br> 本地也算人杰地靈,出過不少官員,自然也出了幾個世家。王霄住在城中,他們是必定會來拜望的。去了鄉下反倒清凈些。何況李定宸雖然對他表示了信任,但若他回鄉之后一直高調結交黨羽,只怕又會刺了朝中某些人的眼。 顏弘聞言忍不住道,“難道便是回了鄉,也不得自主么?” 王霄當年給他謀了此地的官職,未嘗沒有安排后事的意思。如今有自己在,恩相本該安安穩穩的度日,不需要在為這些事發愁。何況只是住在城中,何至于…… “一日在朝,就是一輩子在朝?!蓖跸龃笮Φ?,“便是我無心,也有人會擔驚受怕?!?/br> 見顏弘面露擔憂,便又道,“你也不必如此,自古以來,位高權重、權傾一時者,皆少有善終。老夫能全身而退,已然知足了。別的實在不必多想。我清凈了,陛下就清凈,便能讓我更清凈,豈不好?” “那恩師閑暇時打算做什么?”不出門交游,不在家待客,豈不是冷清至極? 王霄道,“前朝司馬君實耗費十年之功編纂《資治通鑒》,此后便為歷代君王必讀之書。老夫雖不才,也愿效仿前輩們,也在家編一部書出來??v使后世不傳,留著自己賞玩也好?!?/br> 顏弘見恩師的態度比自己更加豁達,這才略放下了心,先安排王霄去沐浴休息,又著人準備接風宴。 …… 一個時代的結束,聽起來很波瀾壯闊,但放到當下來看,其實影響并不大。王霄離京的消息傳出去之后,朝堂上很快就有人蠢蠢欲動,預備填補他離開留下的位置了。 所以李定宸每天都能收到不少關于此事的奏折,有人直言朝政繁雜,內閣需要再添人,有些則更委婉,只是探問他的意思。畢竟內閣雖說員額四人,但歷來很少有滿員的時候,多是兩三人。 越羅見李定宸將這些奏折都留中,便問,“陛下暫時不打算給內閣添人了?” “已經夠用了?!崩疃ㄥ返?,“再說,如今內閣的局面,杜卓華是王霄一黨,縱然朕沒有因為王相的事牽連,想來他總會識趣些。另外兩人,多是看朕的意思辦事。如此,將來朕也好提那御駕親征的事不是?再添了新的人進來,誰知道又會如何?” 沒準新來的人為了顯示自己的地位,爭權奪利,又折騰出一番事情來。 所以,在御駕親征成行之前,李定宸都不會考慮添人的。 第111章 天子耳目 其實從李定宸的角度來說,趁著王霄剛走沒多久,內閣的局面還不穩定的時候提出御駕親征,才是最容易成行的。 奈何打仗這種事,他想打,也得有人配合不是? 朝廷是正義之師,講究個師出有名,不可能好端端的就把軍隊拉出去打誰,須得別人來犯,然后他們反擊回去,才是正理。偏偏近來九邊安穩,便也只能暫且將這種想法按捺住。 讓國內再安安生生的發展一陣,積攢些家底,也是很有必要的。 何況孩子們都還小,尤其是年年,正是一天一個樣的時候,李定宸也舍不得拋下他們離開京城。 所以他兀自對著知政殿中那副盔甲發了兩夜的呆,到底還是沒讓人取下來給自己換上,而是將腦海中紛雜的念頭都按了下去,而后繼續去過按部就班的生活。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個人要處置一下。 余敏程送別王霄之后,情緒一直不怎么好,就連本職工作,也顯得有些懶散。 卻不料這一日,正在衙中做事,便聽得有內侍來宣旨,道是唐時有采風使,為天子耳目,巡查地方,如今欲重置此職位,借重于他,令他查訪各地山川地理、水文環境、風土民情等,使皇帝能于宮中知天下事。 這道莫名其妙的圣旨,以及這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官職,著實讓不少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 采風使這個官職,說起來好聽,為天子耳目,巡查四方,但實際上就是沒有任何權柄。畢竟朝廷如今已經有了十三路監察御史,根本不需要再任命職能重復的官員。 何況圣旨里也寫明了,要他查訪的不是各地官員如何理政、百姓是否安居,而是風土民情山川地理,這就更與權勢扯不上邊了。 一時間,御史臺中的官員都不知道是否該開口道賀。 有與余敏程親近的,已經拉著內侍打聽起來。但能在御前當差的內侍們久經訓練,自然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到底也沒被他們探問出來,皇帝究竟為什么要下這么一道圣旨。 倒是問出了一點別的,“陛下有交代,事關重大,請俞大人即刻出京,不必陛辭了?!?/br> 這下御史臺的官員們臉上的表情就變了。原本這道圣旨還是禍福難料,加上這句話,那就是禍非福了。按照慣例,出京的官員,若是品級很高或者身負重任,離京前皇帝必然要召見一番,面授機宜。這種見都不見就把人打發出去的做法,顯然就是不待見他。 于是各人收起了熱絡,客套幾句,便都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繼續忙碌了。 余敏程倒還算鎮定,領了旨意,謝了圣恩,便準備回家去收拾行李了。幾位平日與他來往頻繁,關系親近的同僚跟了出來,紛紛出言詢問,“此事俞兄心中可有章程了?” “無非是圣命而已,照做便是,能有什么章程?”余敏程笑道。 “這好端端的降下旨意,難道俞兄也不知道是為何?”又有人問。 余敏程一笑搖頭,“若是知曉,我也就不會接到這旨意了?!?/br> 眾人只得嘆息一番,因為皇帝要求他即刻出京,其他人又要當值,不能相送,只好在此辭別了。余敏程出了宮門,騎上馬回家,心里對這件事,其實是有幾分猜測的。 是他第一個上折子彈劾王霄,最終成功將人拉下馬來。不管這件事究竟有多少內情,皇帝恐怕都不會看他很順眼,想把人打發出去,也是有的。倒是采風使這個官職,很有意思。 如果皇帝只是想眼不見心不煩,那么直接將他外放即可。既然沒有這么做,采風使這個官職,就必然還有別的玄機。 只要弄明白這一點,自己未必不能再回京城??上У降走€是惡了皇帝,沒有陛見時面授機宜,許多事就只有自己揣摩著做,卻是要多費幾分精神。 他一路琢磨著回了家,收拾好行裝,便直接打馬出城去了。 李定宸在宮中收到他已經出京的消息時,已經快到晚膳的時間。他這會兒難得空閑,便將小女兒抱在懷中,考問大兒子的功課。聽得內侍回報,只淡淡一哼,“還算識時務?!?/br> 越羅在一旁笑道,“陛下既然欣賞他,又何必做出這樣的表情?” “朕不過看他還有幾分才干?!崩疃ㄥ返?,“只是心思太多,自以為聰明,總想走捷徑,卻是不可取的。朕如今就是要磨磨他這個性子,若是他真能耐得下性子去做這個采風使,將來未必不能大用?!?/br> 越是只是看著他笑。 李定宸被她笑得不自在,便住了口,問道,“皇后這是在笑什么?” “只是突然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兒,陛下都已經能如此褒貶朝中俊杰,說得頭頭是道了?!睅啄昵?,他自己還是個沖動易怒,靜不下來的人呢! “不過年少荒唐,阿羅總記著它做什么?”李定宸聞言不由赧然,面上露出幾分羞怒的薄紅,“難道還不許朕長進么?” 越羅見狀,臉上的笑意更深,“有長進自然是好事,但我卻覺得那時候的陛下心性純質,十分可愛?!?/br> 李定宸忍不住咧了咧嘴,耳根越發紅潤,偏偏面上還要壓著,竭力拉平了嘴角,故意擺出一臉正經與嚴肅,“難道朕如今就顯得面目可憎了?” “陛下如今成熟穩重,思慮周全,行事大氣,有英雄氣概,又與從前不同了?!痹搅_大方的夸贊道。 李定宸心下得意,面上也帶著受不住的笑意,只低著頭看手中的紙,一只手將女兒摟緊,口中輕斥道,“孩子們還在呢,胡說八道什么?可還有一點半點為人母的莊重?” 年年生得比冬生還壯實,雖然才五個月,但已經很有力氣了,被李定宸用力摟著,覺得有些不舒服,就舉起小手啪啪啪地拍打他的胳膊,竟將皮膚都拍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