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來的人倒是都不空手,送上的也都是厚禮,但這禮物收著卻是燒手??! 趙靖在朝中沉浮多年,為人自然也十分靈醒。上回想要插手農事部的事,是因為農事部一旦獨立,戶部就相當于被切分出去了一部分,身為戶部主官,自是不能允許這種情況在自己的任期內出現,否則估計要被后來人唾罵的。 如今他雖然失了圣眷,但在士林之中的名聲卻不錯,都得益于這一爭。 而且陛下就算不喜,也只能讓他轉任大理寺,而不是罷職貶官。 但王霄的案子卻不一樣。 所以趙靖思來想去,只能將自己這幾日收到的禮單都袖了,往太平宮去。路上雖然遇到了不少人,但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都知道是為了什么事,倒也無人動問。 李定宸接過內侍轉呈上來的禮單,翻看了兩眼,沒有不由微微一挑,將之遞給了越羅,“朕倒不知道,朕的臣子們家底竟是如此殷實,隨便送出去的禮物,這手筆可比朕還大??!” 就是他賞賜下面的官員,也通常都是一些金銀財帛和內造的玩物。說起來是難得的東西,但真正論起價值來,卻并不高。像這種動輒送上幾百上千兩銀子的手筆,的確是沒有過。 越羅笑著道,“那是因為王相值錢?!彼龔椓藦検种械膯巫?,“就說陛下已經將想法展露無疑,為何還會橫生枝節,讓那王桂枝跳出來伸冤,卻原來是有人不愿見王相全身而退??!” 如果只是余敏程告的那些罪名,王霄干脆一認,李定宸以優撫老臣的做派,雖然不能讓她繼續留在中書,但保留身上的各種虛銜,回鄉榮養還是可以做到的。 對曾經權傾朝野的閣老來說,這幾乎是不敢想的結局了。 所以王霄本人能夠接受這個結果,而李定宸也沒有非要抓著他過去的事不放的意思,皆大歡喜。若是當真成了,說不得千百載以降,所有的真相淹沒在歷史之中,他們還能在后人的揣測之中成為一對相得的君臣。 但很顯然,有人并不希望王霄能如此體面的從這個位置上退下來,活著時高官厚祿、譽滿天下,死后說不得還能青史留名。 其實這倒也很好理解,王霄在朝四十年,把持朝政的時間就近二十年,真說起來,哪個當官的心里不是羨慕嫉妒恨? 宰相閣老這樣的位置,那是伴君如伴虎。世宗末年,有一段時間基本上一年換一位首相,三年就能將整個內閣換個遍。 但王霄卻能在這個位置上做得穩穩當當,連帶著顏錦泉和杜卓華,也跟他成了動不了的鐵三角,不給別人半分往上走的希望。這朝中但凡是有上進心的官員,誰心里沒幾分計較? 更不提他提拔王黨官員,自然就有那被打壓的,被擋路的,將他看作是眼中釘。 現在風水輪流轉,到他王霄倒霉,就算頂著李定宸的怒氣,也有的是想落井下石的人?!实塾秩绾??文臣與皇帝的關系從來都很復雜,君權與相權之爭更是無處不在,所謂金口玉言,是糊弄不住他們的。 所以越羅也只是這么感慨了一句,而后調笑道,“卻是讓陛下一片苦心都白費了?!?/br> “那倒也未必,至少王相心里有數?!崩疃ㄥ泛吡艘宦?,“朕對他仁至義盡,他自己行事不留后路,才有了這樣的遭際,需怪不得朕了?!?/br> 越羅搖了搖頭,不欲與他爭這一時意氣,便轉開話題道,“這個趙靖,倒是變聰明了些,只是膽子太小?!?/br> 事事都要請示,未免就會顯得沒有決斷。如此,出了事,上面自然也不會讓他擔當大任。不過趙靖對自己的前程已經沒什么期待,只不想稀里糊涂栽在這件事里,也就不在意這些了。 李定宸要接見朝臣,越羅就先回后面去看孩子了。年年現在離不得人,她本來就是以孩子為重,抽空過來陪著李定宸看幾本折子,聽聽朝中大事,也免得時間長了,跟不上朝堂上的變化。 趙靖將禮單送上去,也就做好了這些東西都被充公的打算。結果李定宸竟還給他留了一成,剩下的才收歸內庫,且向他說明,這些錢將來會另找名目,送到國庫去。順便叮囑他,以后再有人送東西,盡管收下,回頭報賬便是。 “奉旨受賄”的趙靖心情復雜,直到從知政殿告退出來,才發現君臣二人云里霧里的說了那么長時間的話,竟然一直都圍繞著銀子,半個字都沒有談及王霄的案子。 不過有的時候,并不是要開口說了,才算表明態度。 心里有了數,趙靖臉上就不再總是愁眉苦臉的表情了。接下來的日子,便是枯燥繁雜的審理過程。 王子海一案發生在多年前,想要查證出個結果,非常困難,只能費心從其他地方尋找旁證。三司的官員們將那兩年的文書翻了個遍,看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連正經差事都顧不上了,更不用說彈劾朝臣。 朝堂上倒是因此清靜了一段時日。 在這個過程中,會試和殿試都十分順利的完成,為朝廷取了又一批人才。 進士科不再是今年關注的重點,幾門雜科因為皇帝的重視,也跟進士科一樣進行了殿試,而且還真的出了不少人才,奇思妙想,連朝中老臣們也紛紛贊嘆“江山代有才人出”。 新科士子們打馬游街,夸耀風流時,王子海案的調查也終于接近尾聲。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和御史中丞三人聚在一處,商討上奏的折子應該怎么寫。三法司之間隱隱有些爭斗,所以平日里并不和睦,但這個時候,三位主官坐下來,氣氛倒是十分和諧。 御史臺在三法司之中職責最重,但新任御史中丞本來就是原來的大理寺卿,所以并不攬事。 最終刑部尚書第一個開口,“依兩位看,此事當如何決斷?” 事情上報給了皇帝,得到了確切的結果,趙靖此刻心情十分輕松,主動道,“本官的意思,如實上報。既然什么都沒查到,自然是什么事都沒有?!?/br> 刑部尚書看了他一眼,辦案子哪有這樣的?事關這種大案要案,從來都是疑罪從有。正因為沒查到什么,所以才必然是有人出手遮掩痕跡,抹消證據! “本官倒是覺得,還可以再查?!彼昧饲米雷?,道,“現在查不出來,不妨擴大范圍嘛!” 有人上門送錢的,當然不止趙靖一家。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刑部尚書自然不希望這件事情就這么輕描淡寫的過去。何況,他本人與王霄,也有些說不出口的齟齬,正要借著這個機會把人按下去,豈能如此輕易結案? 第109章 不敢或忘 御史中丞眼皮一跳,下意識的轉頭去看趙靖。 他年紀大了,沒有這種冒險的心氣兒了,能往上走這一步完全是意外之喜,也不覺得扳倒了王霄,自己就能更進一步,因此在這件事情上,態度是比較保守的。 趙靖心里有底,聽見這話臉色都沒變一下,皮笑rou不笑道,“大人想擴大到什么范圍?” “自然是連那些投靠王霄的黨羽一并查了?!毙滩可袝壑?,“他王霄犯了案,這案子卻不是他一個人就能做下的。若是擴大審理范圍,必然能夠查出更多東西?!?/br> 不等趙靖開口,御史中丞已經沉下了臉,拍著桌子道,“這是株連!” 他還沒老糊涂,立刻就敏銳的察覺到了刑部尚書話中的問題。 這哪里是要辦王霄,這是要將他的黨羽一網打盡??!可是這種案子,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問題只會越查越多,最后沒準會將整個朝堂上大半臣子都給牽扯進去。 要說起來,官場上的人,包括他們坐在這里的三個,誰能保證自己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凈凈的? 刑部尚書背后的人自以為精明,要借助這個案子打壓敵黨,卻不知這種事,并不是他所能控制的。最后說不定連自己都卷進去。 他們三個人是決計承擔不起這個責任的! 刑部尚書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他合唱不知道這個道理,但已經上了船,就沒有別的選擇。何況…… 王黨第一個中間人物,就是杜卓華!若是能將他也拉下來,內閣空出兩個位置,皇帝必然要人遞補進去。他就是不能入閣,至少可以往前調動一下,任職戶部或者吏部,總好過刑部在案卷堆里打滾,被人斥為濁官。 為了自己的前程,少不得就要拼了。 因此他立刻道,“老大人此言差矣!什么叫株連?查案子免不了要動問周圍的人,這是人之常情。怎么到了王相這里,就不能辦了?兩位莫不是怕了他的潑天權勢,想息事寧人?” 本來趙靖在一旁聽著,并不想管刑部尚書的想法,但對方如此污蔑,他就不能忍了。況且,雖然他基本上已經絕了往上走的路,卻還想在這個位置上致仕。這一回若是能按照皇帝的心意辦好此事,想來以往的事情也就可一筆勾銷了。 這么一想,便立刻精神抖擻,似笑非笑道,“尚書大人真是好一張利嘴!只是案情這種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大人若是想辦出一件天大的案子,刑部每年這么多的案卷之中,相信總有冤假錯案,多多往那上頭用心才是?!?/br> “你這話什么意思?”涉及到人身攻擊,刑部尚書自然不能忍,立刻反斥回去。 只是話題就從商量案情,變成了互相攻訐。 到最后三人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刑部尚書怒而退走,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趙靖琢磨著刑部尚書估計不會善罷甘休,還是得設法牽扯住他,讓他發不出力來才好,便對御史中丞道,“老大人的心思與我是一樣的,此事上頭既然沒有追究的意思,自然盡早結案為好。否則王相待在我那里,著實令人不安?!?/br> 王霄住在大理寺里,趙靖自然不敢虐待他,說是關押,不但沒有嚴刑拷打,反而不論是住處還是飲食都安排得十分妥帖,與家里沒甚分別。而且他自己每天必定要前去拜訪一次。 王霄本人的生活即便不算清貧,也并不奢侈,不過與中等之家相若,住在這里倒沒什么不滿和怨言,看起來從容得很。但越是如此,趙靖心里就越是不安,想盡快把這尊大佛送走。 御史中丞道,“老夫也無心拖延,但只怕那位大人不會同意?!?/br> “只讓他忙起來,顧不上此案便是?!壁w靖道,“刑部每年接收那么多案卷,總不會件件都斷得公道。若是鬧將起來,想來他也就顧不上別的了?!?/br> 至于要怎么挑出能給他找麻煩的案子,那正是大理寺和御史臺的本職工作,自然不會有什么問題。 兩位大人達成共識,便回去從容安排。不幾日,西京府那邊就有人擊鼓鳴冤,要翻一件案子,道是若這里不接,他就要去敲登聞鼓了。 登聞鼓裝在皇城門口,美其名曰給天下百姓一個上達天聽的渠道,但實際上,這鼓當真敲起來,整個朝廷都要跟著吃掛落,他們西京府更是從上到下都要換一撥人。這一下可是嚇住了西京府,連忙將案卷接下。 沒想到這還真是個冤案,而且事涉有功名的秀才,一下子就被鬧大了。刑部那邊這份案卷已經批復過了,自然也要擔個失察之罪,忙得焦頭爛額,自身難保,自然不可能再有心思抓著王霄的事不放。 四月里,春試的影響漸漸淡去,赴京趕考的舉子們差不多都回了家,御史臺、刑部和大理寺才聯名上奏,認為王子海一案的確是錯判,必須要為之證明,讓竊據榮耀者償還。 但這件事王霄并不知情,而是下面的人打著他的名義去做的。所以他只有失察之責,并無包庇之罪。 干干脆脆將這件案子斷在了這里。 這道判決立刻得到皇帝的認同,對此事做了蓋棺定論,并且宣布了對王霄的處罰:革除功名,貶為庶民,罰銅三百斤,并著馳驛回鄉。 判決發出之后,王霄低調地離開了大理寺監牢,并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先進了一趟宮。 “王先生瘦了?!崩疃ㄥ纷谏鲜卓粗?,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 真的到了這一刻,李定宸才發現要扳倒王霄全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困難,簡直讓人不敢置信。當然,其中有很多原因:他正在逐漸變得強大,而王霄本人也已經有了退意。 說到底,這不過是君臣之間作了一場戲罷了。 王霄拱手辭讓,“草民不敢當?!?/br> 李定宸道,“先生永遠都是朕的先生。先生所做的事,朕盡都知曉,卻只能讓你如此回鄉,于心有愧?!?/br> 一開始的時候,李定宸深恨王霄跟自己作對,但隨著一件件的事情發展,到九邊將士倒賣軍械那件事被揭出來之后,他逐漸成長,心性沉穩下來,變得冷靜且理智,也就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王霄做的這些事,表面上看是跟他針鋒相對,但實際上卻像是一塊磨刀石,將他這把刀打磨得越發雪亮鋒利?;厥鬃约簞偟腔鶗r的模樣,再與如今做對比,能夠有這樣的進步,固然是因為他自己用了心思,但卻也承蒙王霄教導了不少東西。 簡直像是故意在教他。 李定宸拿不準這到底是不是他的本意,但自己從中受惠,總是不爭的事實。 但他并沒有因為發現這個問題就退縮,因為若不迎頭而上,很有可能真的會被王霄壓回去。他要成長,就需要這種磨練,不管王霄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沒有退路。 何況李定宸要完全掌控朝堂,需要施恩,更需要立威。而立威最好的對象,就是王霄。處理了他,整個朝堂才會完全納入自己的掌握之中。 最重要的是,王霄與他政見不同,他在朝一日,李定宸許多事情也就不能做。 所以即使猜到了一些,但他還是不得不沿著既定的道路往前走,最后將王霄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當然,因為心里有了判斷,所以他也對王霄手下留情了。只是中途偏偏出了問題,以至于最后只能得到這個結果。 王霄道,“陛下開明仁慈,草民心無掛礙,本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如今年紀漸老,時常思慕故鄉往事,仍有還鄉的機會,已是深沐皇恩了?!?/br> 李定宸本來還有許多話要講,但看王霄平平的態度,那些話又都說不出來了。 他沉默了許久,才問道,“先生就要回鄉了,不知可還有什么能叮囑朕的?” 王霄抬起頭來,與他對視了一瞬,復又低下頭去,“草民已經沒什么可教導陛下的了。只是陛下須記得,這朝堂上不能總是只有一個聲音,陛下的耳朵里更不能只聽到一種聲音?!?/br> “所以先生才變著法兒給朕找麻煩么?”李定宸苦笑著揉了揉鼻子。 王霄卻沉聲道,“草民所以敢冒嫌違眾而不顧者,惟恃主上之見信耳!” 在李定宸這里,察覺到了王霄的用心。但王霄又何嘗不知道他已經察覺了呢?正因為兩人之間有這種默契,所以才能將事情控制在一個范圍之內,不至于失控。 雖未曾君臣相得,但到底都是一心為了大秦江山。 李定宸不由動容,肅然起身,朝王霄拱手行了個大禮,“先生之教,朕已銘記于心,不敢有片刻或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