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可是,平西為什么要降遠南?便是李有洛敗了,平西王室中又不是沒人了,他們還有那么多兵馬,整合起來再打就是,即便一時打不過,周遭的遼東、燕、隨也不可能坐視不管,遠南本來就強,他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遠南吞下平西這么大一塊肥rou,他們或攻側翼,或直搗后方,一定會想法設法地幫平西將遠南阻在平西王城之外。各方勢力牽制之下,平西不是沒有立足之地,何至于這就懼了遠南十六萬大軍? 退一萬步說,便是平西真的要降,降誰不好?為何要降剛剛殺了平西王的遠南?就憑于閑止手上有李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于旻止忽然開口,“你是不是覺得平西降了遠南分外匪夷所思?你在想,遼東、燕,還有隨,為何眼睜睜地看著遠南奪下平西而不出兵攔阻?”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打起來了?!?/br> “打起來了?”我愣道。 于旻止點頭,難掩得意之色:“你二哥朱煥率兵去奪了被燕占領的邛樓,慕央的大軍突襲了遼東以南的汾水渡,燕與遼東要忙著應付你們隨軍,自顧不暇,自然沒法來管平西的閑事。平西孤立無援,便只有降了?!?/br> 他說到這里,看了眼天色:“昌平公主快些命人收拾行囊吧,還有半個時辰就該出發了?!?/br> 言罷,向我行了個禮,邁步離開了。 已近午時,日光亮得耀目,我頓在原地,半晌挪不動步子。 平西戰亂,遠南兵臨城下,剛好這個時候,隨突襲了燕與遼東。 真是巧。 真是巧! 繡姑從旁扶了扶我:“公主,有什么不對勁嗎?” 我注視著天野盡頭,極北的方向:“你說,我二哥為什么會挑在這個時候去搶邛樓?” “邛樓是北疆重鎮,卻被燕人占領,煥王爺自然要想辦法奪回來?!?/br> 我搖了搖頭,低低笑了一聲:“不,因為我?!?/br> “公主?” “是我拼了命讓于閑止把衛旻放走,拼了命給二哥帶消息,說燕與遼東暗中結盟,恐會與平西廝殺,讓二哥撤出裕城,作壁上觀,等時機成熟了,再坐收漁翁之利。后來燕、平西、遼東廝殺成一片,二哥聽了我的勸告,沒有去淌這攤渾水,看燕戰至力竭,這才趁機攻取邛樓?!?/br> “可是,這對隨來說,并無壞處啊?!崩C姑道,“燕的確與遼東結了盟,煥王爺即時撤出,沒有陷在廝殺中,還有希望奪回北疆重鎮?!?/br> 是沒有壞處,可是…… 我又問:“你還記得,當日十六是怎么打聽到燕與遼東結盟這個消息的?” 繡姑道:“十六的耳朵好使,那時隨兵與關押處與燕兵相鄰,是遠南軍審燕兵時,十六隔墻聽到的?!?/br> “他耳朵既這么好使,連這么機密的消息都能打聽得到,為何卻是一問三不知了?他不是很得虞傾重用嗎?為何連二哥攻打邛樓慕央突襲汾水渡的消息,也要那于四公子來告訴我?” “公主的意思是……十六有問題?” “十六才十七歲,身世清清白白,怎么會有問題?” 我沉了口氣,“我的意思是,燕與遼東暗中結盟的消息,也許是遠南軍,不,于閑止故意讓十六知道的?!?/br> “公主是說,那于世子故意讓人將燕與遼東暗中結盟的消息透露給十六,十六情急之下,告訴了公主,公主擔心隨軍與煥王爺的安危,千方百計地請于世子放了衛將軍,于世子將計就計,放了衛將軍,讓他將這個消息帶給煥王爺。煥王爺得知是公主之意,深信不疑,當下便從裕城撤兵,等燕與平西戰至力竭,率兵去搶被燕奪下的邛樓,以至于而今遠南兵臨城下,燕與隨都無暇顧得上平西,只能眼睜睜看著平西落入遠南之手?” 我點了點頭,半晌,又道:“還遠不止這些?!?/br> 心潮起伏不定,我抬步欲走,一時竟沒能穩住身形,險些跌倒。 繡姑將我扶住,擔憂地問:“公主,您沒事吧?!?/br> 我搖了搖頭,剛抬頭,不想竟被潑灑而下的正午秋光耀了目。 秋光像一根根鮮亮的芒刺,直要扎入我腦海里。 我的頭疼起來,問繡姑:“我們剛到行宮那日,李嫣兒是不是來見過我?” 繡姑道:“是,但是被那于世子回拒了,以后再沒來過?!?/br> 眼下于閑止已率著大軍起行,行宮這里即將整軍,正是好時機。 我道:“我們去見李嫣兒?!?/br> 第113章 今我來思 08 臨近李嫣兒屋院門口,我緩下腳步,對繡姑道:“于閑止這個人,做事滴水不漏,他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怕是我眼下逼問李嫣兒,也什么都問不出?!?/br> 繡姑道:“公主要問嫣兒郡主什么?” “近兩年前,月涼山守將梁亥謀反,蕭勇與七萬隨兵深陷北漠,我二哥要去月涼山突圍,卻來不及從南調用兵力,于閑止于是歸還手上的四萬遼東精兵,解了大隨的燃眉之急,但以此作為交換,他從宮中帶走了李賢與李嫣兒。于閑止心深似海,一步百思,絕不會做賠本買賣。依眼下的狀況看,他為什么要換走李賢,我大約已能猜到,但我……” 我說到這里,心間一時滯澀,平復了一陣,才道:“還有另一樁是不確定,不……敢確定,想找李嫣兒求證?!?/br> 繡姑道:“那公主可有辦法讓嫣兒郡主開口?” 我沉吟片刻,點頭:“李嫣兒不愿說不要緊,李賢天生癡鈍,毫無城府,只要能先讓李賢開口,借此猜出大概逼問李嫣兒,她便只能坦然相告了?!?/br> 我看了眼天色,正是午時,“李賢每日要服三回藥,待會兒你自去膳房,在李賢的藥湯里做些手腳,只要能將李嫣兒引走片刻即可?!?/br> 繡姑道:“公主放心,繡娘知道該怎么做?!?/br> 行宮內外又響起號角聲,還有一刻就該起行了,我剛步入院門,就見李嫣兒在屋前催促:“藥湯熬好沒?” 一名婢女答:“回郡主,就快了?!?/br> 李嫣兒蹙眉:“趕緊些?!?/br> 將要折回屋內,目光不期然與我對上,愕然問:“你……你怎么過來了?” 她的模樣還如昔日嬌美,但瘦了許多,腰身纖纖不盈一握,臉色也不大好。 我沒答她的話,往屋內走:“我聽說,剛到行宮那日,你曾來探望我?” 李賢正坐在屋中吃粥,一見我,歡喜地喚了聲:“昌平jiejie!”又說,“昌平jiejie受傷,阿賢去看你,但世子表哥不讓阿賢——” 不等他說完,李嫣兒走過來,拿布帕揩了揩他的嘴角,低聲呵斥:“你忘了我告誡過你什么了?不要與她多話?!?/br> 李賢眼巴巴地望著我,片刻,委屈地“哦”了一聲,埋下頭繼續吃粥了。 李嫣兒看我一眼,目光有些閃爍,轉身去收行囊:“你趕緊走吧,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說的?!?/br> 見我不作聲,她似是不耐煩,將手里行囊一擱,又欲催促,正這時,方才那名婢女來報:“郡主,今日的藥湯不知怎么,顏色越熬越不對,只怕是……不敢給七世子服用?!?/br> “怎么回事?”李嫣兒柳眉緊蹙,又斥說,“我叮囑過多少回了,絕不能耽誤阿賢服藥!” 她回頭看李賢一眼,萬般無奈下,叮嚀了一句:“不許多話知道嗎?”然后匆匆隨婢女去膳房了。 屋內靜下來,粥還很燙,李賢捧著碗呲溜呲溜吃著,時不時抬起眼皮來覷我,目光與我對上,便沖我咧嘴一笑。 我在他身邊坐下,問:“阿賢,你近日可瞧見你世子表哥了?” 他一聽這話,眼中閃過一絲戒備,連連搖頭,義正辭嚴:“三姐說了,不許與昌平jiejie提世子表哥!” 我默了一下,點頭:“好,咱們不提他?!庇謫?,“那你這一年來,在遠南過得可好?” 李賢歪頭想了一想,放下粥碗,不住地點頭:“好,好,滄南比臨岐好,能坐船,能騎馬,能乘車,能到處玩兒!” 我一愣,坐船,騎馬,乘車?李賢這是……出過遠門? 我問:“你去哪里玩兒了?那地方叫什么?” 李賢搖頭:“阿賢記不得了,是世子表哥帶阿賢與三姐去的,有山,有水,還有好多人?!?/br> 我溫聲道:“你再仔細想想,昌平jiejie眼下得閑,說不定能帶你再去一回呢?!?/br> 李賢目色一亮,猛地點頭,擰眉深思一會兒,忽道:“阿賢想起來了!那地方叫淮安,對,淮安!” 淮安。 像是有一雙大手狠狠扼住我的心脈,一時間連呼吸都窒住了。我張了張口,深吸了一口氣,想試著平復心緒,但秋涼直入心肺,寒意在五內翻江倒海。 淮安…… 當年母后誕下我,父皇為了保我,下令斬殺了昔淮王身邊所有知道我身世的將領,唯有一名凌姓統領被故遼東王沈葭所救。 凌統領有一名孤女,叫凌霜,后來被沈羽收作侍妾。數年前,凌統領暴斃,據聞他把一份力證我身世的證據交給了凌霜。 去年秋天,沈瓊帶著凌霜,去……淮安取證,得了一副淮王生前的畫作,畫上兩名女子一名年長一名年幼,正是母后與我,一旁題字“亡妻愛女”。 今年暮春,沈瓊拿著證據進京,由凌統領之女凌霜于金鑾殿上舉證,指我乃淮王之女,逼得大皇兄取消我與沈羽的婚約,將我逐出了京城。 我那時還奇怪,戰事已起,各邦各藩人人自危,沈瓊手上既有一個上佳籌碼,為何不早日來京換回沈羽這么一個百世難得的將才,為何竟要拖足一年? 而今轉回頭來看,竟是全然清楚明白了。 那凌統領只有凌霜這么一個獨女,必是愛女心切,既愛女,何故要將這么一個足以致人死地的天家秘辛交到她手中?若凌霜養在沈羽府中多年,手上既有這么一個燙手的山芋,何故不早日交出來?最重要的是,凌統領是在我出生那年,便被故遼東王救去了遼東,此后再沒回過京師,為保命,他與淮王應當就此斷了來往才對,可凌霜舉證的那副畫上,我分明已是幼女,總不能是淮王在作下畫后,又思及故人,于是專程給避居遼東的凌統領去了一封信,提及有這樣一幅畫吧? 那凌霜充其量只是一個證人罷了,沈瓊之所以拖足一年才來京城討回沈羽,是因為他手上本無證據,他需要從旁人那里討來證據。 而縱觀這些年,唯一一個拿出我乃淮王之女實證的人,便是昔日養在淮王膝下的楚合。 楚合后來更名顧璃,嫁去了平西,兩年前的冬天,她甚至與李嫣兒一起聯手害我,非但給李賢下催|情藥破壞我與于閑止的婚約,還在除夕夜宴上,指我皇脈不潔,不配嫁給沈三少。 楚合畢生親人盡離盡散,身旁早已沒了可信之人,她又恨篤了我,怕是不愿我好端端活在這世上,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必然將那些可以指證我罪孽的證據交給了當時身邊唯一可信的李嫣兒。 我終于明白于閑止為何要以四萬兵為代價,從大皇兄手上換走李賢與李嫣兒了,按下李賢是平西嫡出血脈不表,他換走李嫣兒,并不是因為她是他表妹,為了平西郡主這個身份,而是李嫣兒知道,那些力證我非父皇親生的證據在哪里。 去年秋天,去淮安,去淮王墓取證的,根本不是沈瓊,而是于閑止與李嫣兒。 是于閑止,親手把那副畫作交到了沈瓊手上,讓沈瓊帶去了京城。 作者有話要說: 是時候拿出寫恰逢雨連天的時候的追文七字箴言了,穩住不慌明天見! 第114章 今我來思 09 我撐著桌案站起身,膝上不禁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李賢扔開粥碗,從旁扶住我,焦急地問:“昌平jiejie,你怎么了……” 我搖了搖頭。 不明真相前,我心緒起伏五內灼然,而今知道了,心間卻分外平靜,平靜得掀不起一絲波瀾。 李嫣兒端著藥回來,一見屋內的情形,快步上來把李賢從我身邊扯開,擋在他身前:“你方才與他說什么了?” 我知道凡事不能僅憑猜測就下定論,理了理思緒,問李嫣兒:“去年秋,你隨于閑止去了淮安?” 李嫣兒愣了一下,避開我的目光:“你、你在說什么,什么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