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我知道大皇兄喜歡蘭嘉,卻不知他喜歡成這個樣子。 父皇說,皇兄自小便將蘭氏二女放在心上,我卻見皇兄每每對蘭嘉視若無睹,不以為然,而今聽了顏貴人的話,才覺出所謂的放在心上原來是在日復一日的年月中將心思沉底扎根,所以才能藏得好,藏得深,但那根莖卻蔓延猖狂。 也不知像我大皇兄于閑止一般沉默內斂的人,是否都有這樣不為人知的疏狂。 “賤妾及笄那年就充入東宮做選侍,那時皇上還是太子殿下,七年過去,皇上每一年來探望賤妾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可皇上豐神俊朗,風姿威儀,叫人如何不心生傾慕之情?賤妾本因依附于淮王妃,與天華宮不睦,見皇上對蘭兒小姐如此喜歡,更是嫉恨極了,今年春深后,便克扣了幾回天華宮的用度,蘭二小姐因此來與賤妾相爭過幾回,有一回賤妾氣極,還命人收回一支皇上賞給公主的鐲子。那鐲子不貴重,上面鏤空雕了蘭二小姐喜歡的寒梅,大約皇上是想借公主之手相贈?!?/br> 我問:“這事皇兄知道嗎?” “后來像是知道了?!鳖佡F人道,“但皇上亦沒說什么,更沒有責罰賤妾?!?/br> 是了,我皇兄便是知道此事又能如何呢? 他親眼看著母后被父皇賜死,原是一輩子都不想將蘭嘉納入后宮的,借賞我之物相贈蘭嘉,已是他能做到的極致,至多在我回宮后,提一句“愛梅之人多風雅”,然后盼著我有顆玲瓏心,能記得蘭嘉愛梅。 以至于鐲子被顏貴人跋扈收回,皇兄亦只會在心里嘆一句:緣分淺,淺了也好。 “公主回宮后,因賤妾重用內侍佘英,猜到賤妾為淮王妃所用,那時賤妾便很不安了,哪知隨后的選妃意外頻頻,到末了,皇上竟立了蘭二小姐為后,公主,您若執掌鳳印,頂多對賤妾置之不理罷了,可蘭二小姐不是個好相與的,她若當了皇后,賤妾日后可有半點活路?便是有,想必這一生都見不到皇上了罷?!?/br> “賤妾因此才想著為自己謀求一條后路,正好我身邊的內侍佘英說,遠南的三郡主可以幫助賤妾,只要……賤妾在事發后,引著后宮人猜度公主殿下與平西的七世子有私,毀了公主與遠南大世子的婚約即可?!?/br> 我問:“這些話是李嫣兒親口告訴你的嗎?” “不是?!鳖佡F人搖頭,“是佘英帶話的,但賤妾在后宮多年,也不是這么輕易就信了,叫佘英將傳話人帶來見過,的確是常跟在三郡主身邊的一名婢女,她身上還有平西王府的玉印?!?/br> “她說,只要能毀了公主殿下與遠南世子大人的婚約,三郡主便能令蘭二小姐不對賤妾動手,且還能讓陛下專寵賤妾一人?!?/br> 我蹙眉:“李嫣兒倘真有這樣的本事,時至今日又何須讓你一個嬪妾出手相助? 想左右我大皇兄,便是加上她身后的平西王府也做不到。 顏貴人道:“是,賤妾也這么問了,但那婢女說,信不信全由著賤妾,幫不幫也由著賤妾,賤妾早已沒得選了?!彼活D,忽問,“公主可還記得,皇上立后,原本是要立盛妍與寧思其中一人的?可后來淮王妃身邊的尤姑在芳辭宮給寧思下毒,寧思薨了,盛妍是淮王妃的人,皇上不喜,見蘭二小姐意外得了一枚藥囊,像是先皇后遺物,這才立了蘭二小姐?!?/br> 我心中一凝,顏貴人知道寧思是怎么死的不奇怪,可她怎么會知道那枚藥囊是我母后的遺物?這枚藥囊當年被越叔帶去了江南,越叔給了于閑止,于閑止給了我,我才轉贈給蘭嘉,可無論是我、于閑止、蘭嘉,或者這天華宮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對一名小小的貴人提起此事。 “淮王妃是因為害死寧思,意圖在皇上身邊安插人,這才失了勢,但平西王府的那名婢女告訴賤妾,其實下指使尤姑毒害寧思的人,不是淮王妃,這一切的事端,不過是遠南那位世子大人順手為之,目的就是為了讓皇上娶蘭嘉為后,讓公主順利嫁去遠南?!?/br> “那婢女還給賤妾看了一份信,是世子大人幼時寫給淮王妃的,里面還有一句‘問尤姑安’,可見的當年尤姑與淮王妃一起照顧過世子大人,尤姑而今要聽信于世子大人,為他辦事,也未必不可?!?/br> “賤妾雖不諳前朝事,但也深知世子大人是個厲害到極致的人物,三郡主竟有這樣通天的本事,能參破世子大人的手段,叫賤妾如何不信?何況皇上大婚在即,賤妾已無路可選了,若真能叫皇上專寵賤妾一人,賤妾便是折壽十年,二十年也甘愿?!?/br> 我聽了顏貴人的話,心中只覺畏然生寒。 一個于閑止已然叫人參不破,這四海之內竟還藏了個能參破于閑止手段的人物,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又想起昨日晨,于閑止立在桃花枯枝下等我。 他擎著傘,纏綿廝磨不淺也不深,清冷的氣息里摻雜著一絲微微的蒼涼,從唇齒滲入,在心中彌散。 直到他松開我,一言不發地踏雪離開,那滋味亦不散。 于閑止知道李嫣兒背后,甚至平西王府背后,還藏了一只翻云手嗎?若知道,他的每一步進退又當作何解? 我問顏貴人:“你就沒有問過那名婢女,平西的三郡主,為何要害本公主?” “賤妾問了,但她只說,這是公主的果報。公主若不信,可以傳我身邊的公公佘英來審?!?/br> 我道:“不必了,佘英早已受了刑,與你說的一般無二?!?/br> 顏貴人目露駭然:“佘、佘英已受刑了?”過了一會兒,又問,“那……他還活著么?” 我沒作聲,一旁的小三登道:“沒熬下來,已讓人扔去亂葬崗了?!?/br> 顏貴人臉色慘白,攤跪在地,道:“求、求公主,饒賤妾一命……” 我道:“那你便好好想想,還有什么沒說,否則留你一條命對本公主來說實在沒什么好處,本公主何必開恩?!?/br> 顏貴人努力回想一番,道:“有、有,賤妾后來問過那名婢女,什么叫果報,她說,果報就是以彼之道,還之彼身,賤妾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以為不重要,絕非故意不說?!?/br> 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我道:“將她拖下去,褫了她的位分與封號,杖責三十,充入掖庭宮為奴罷?!?/br> 作者有話要說: 無顏上來更新,剛說了要好好更,又斷了兩天。因為前晚沒睡,熬了一宿,昨天怕生活習慣亂了,白天也沒睡,腦子沒轉,兩天都沒寫出來一章。 看朱成碧這一卷寫完了,明天開啟新卷,欠的兩更,8號和9號補,人還是有點累,明天還要多休息一下,明天見,真的明天見! 第63章 他山之石 01 過了幾日,靜嬪來向我請安。 她大約是聽說了顏貴人的事,有點兔死狐悲,連話都比平日多些,言語間提起新進宮的侍妾,她道:“這些侍妾被賜了位分后,已由內務府的人帶去各宮安置了,兩名采女,兩名美人,還有一名貴人,長公主近日繁忙,妾身已替公主去看過,除了襄貴人與黎美人間發生過一次口角,其余的都還安分?!?/br> 大皇兄繼位五年,未曾封妃,靜嬪已是位分最高的了。 我道:“后宮中數你的資歷最老,皇兄與蘭氏二女大婚后,宮中的瑣事,還需你幫著新任皇后打點些時日?!?/br> 靜嬪道:“皇后掌理后宮,若用得上妾身,妾身自不敢推諉,但皇后才是中宮,無論何事,妾身都會以她馬首是瞻?!?/br> 她原是個安分守己的性子,這話卻說得過于小心,以至于帶了些諂媚之意,但也不怪她,在深宮拘得久了,難免自危。 靜嬪又道:“妾身原還想去探望聶將軍,但將軍近日不在宮中,也不知她的腹痛癥可還好些了?!?/br> 我道:“已無事了?!?/br> 二嫂當日的腹痛,確實是慕央給她的冬棗引起的,那些冬棗也沒什么,只不過放得久了些,吃壞了肚子。但二嫂在筵席上再次腹痛,卻是被人下毒所致。毒很淺,傷不了根本,后來在二嫂當日用過的藥渣里找到,而藥湯正是江太醫親自熬的。 二哥本打算親自審江太醫,可惜還沒見著人,江太醫就自盡了,他在衣襟里縫了無色無味的毒末,扯開吃了。 想來我二哥便是真的審,也審不出個什么,而江太醫給二嫂下毒的原因更是顯而易見——我與二嫂很親,若二嫂當日沒有腹痛,陪我去了桃花閣,哪里還有后頭那些事端? 靜嬪像是想到什么,忽地一笑:“方才妾身過來天華宮,撞見世子大人,他是剛探望了公主,要回無衣殿去么?” 我愣了愣,道:“不是?!?/br> 我的天華宮與于閑止的無衣殿很近,但這些日子他不僅沒來看過我,我與他連照面都不曾打過。 靜嬪又道:“等開春,長公主便該隨世子大人去遠南了罷?妾身身份低微,終歸算公主半個娘家人,公主出嫁在即,妾身也該為公主添一份嫁妝,貴重談不上,總是一份心意,世子大人實是良人,公主嫁與他,定能花好月圓?!?/br> 我沒答這話,轉而提起其他,靜嬪應了幾句,便告退了。 今秋回宮后,選妃,立后,接風宴,籌備大婚,大事一樁接著一樁,忙得連軸轉,而今除夕將至,諸事已定,反倒清閑下來。 冬雪還是一樣紛紛灑落,白日光陰在這雪中變得很漫長,我閑來無事將年來瑣碎仔細回想了一遍,從初春的江淩,于閑止在“驀回首”的茶樓見桓國廉親王白朽,到北道峽口的地動山搖,從淮王妃的一句“必有人如我一般恨你”,到顏貴人供詞當中的“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那日我面見父皇過后,繞去二哥的王府,指著沙盤圖對二哥與慕央說,遠南借了遼東的四萬軍,名義上是守邊,但遠南若與大桓結盟呢? 我從前對前朝事,后宮事,從不細思細想,以為太復雜了學不會,且也與我無關,到了今日才知人這一輩子,是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來的,走過一程,有些事便會順其自然地明白了,理解了,無師自通了。 大皇兄那時說,身為公主,便該有身為公主的責任。 我如今深以為然。 我對小三登說:“你去告訴二哥與慕央,就說我已想好了,這幾日便請慕將軍稱病罷?!?/br> 不日,宮外傳來消息,慕央的傷病犯了。 來天華宮稟報的小太監道:“聽說是腿疾,先前將軍護送公主回宮時不是遇上地動么,右腿骨折了,但京中軍務緊急,將軍沒養夠時日便趕著回宮,結果腿上受了寒,聽說初冬就開始疼了,將軍本是里外瞞著,前幾日熬不住,這才請了太醫?!?/br> 我問:“要緊么?” 小太監道:“想必是十分要緊了,慕將軍能征善戰,而今傷了腿,聽說樞密院的大臣們都急壞了?!?/br> 我點頭,令小三登取來斗篷,當即便往大皇兄的子歸殿而去。 太監總管劉成寶守在殿外,見了我迎下階沿:“公主,您怎么來了?” 我說:“本公主聽說慕將軍犯了腿疾,想去探望,煩請劉公公進去通稟一聲,往皇兄準允昌平今日出宮?!?/br> 劉成寶面有難色,好半晌才應:“成吧?!倍酥鲏m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壓低聲音,“公主,雜家多嘴兩句,世子大人眼下正在殿里與皇上議事呢,您要去慕將軍府是好心,可當著世子大人的面兒與皇上提這事,可得悠著點?!?/br> 然而殿內除了皇兄外,并無旁人。 我的目光落在皇兄身后的屏風上,從前我與二哥在子歸殿與大皇兄敘家常,倘有旁人求見,大哥便讓我二人去屏風后避上一避。想來劉成寶進來通稟時,語風里透露了點端倪,那位見微知著的世子大人聽了,端著茶盞避去了屏風后罷。 大皇兄正批閱奏折,連眼都不抬:“你是從哪里聽說慕央犯了腿疾?” 我道:“二哥差了一名內侍來天華宮與我說的?!?/br> 大皇兄笑了一聲:“他自己的事都料理不過來,倒是有這份閑心,差人過來說這些不相干的與你聽?!?/br> 我問:“大哥,慕央的腿傷可還要緊?” 大皇兄筆頭一頓,過了一會兒,復又落筆:“太醫已去看過了,傷是沒養好,但并非不治頑疾,待春暖好生將養一季,還是能恢復七八成?!?/br> “能恢復七八成便是不能恢復如初了?”我問,“慕央是將才,他的腿疾說到底是因我而犯的,皇兄,您可否準阿碧出宮去探望他?”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 第64章 他山之石 02 子歸殿靜了一瞬。 大皇兄將筆擱在筆山上,抬目來看我。 “允你去探望,他的腿疾便能好些么?還要費功夫接待你,又是一番辛苦?!?/br> 他的語氣不置可否,大概是礙于于閑止也在殿中,拒絕得狠了,反倒欲蓋彌彰。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阿碧是幫不上他什么,此去探望,實是為求自己心安,皇兄只當是全了阿碧這番心意罷?!?/br> 大皇兄的目色沉下來。 他看了我一會兒,忽地道:“你要去慕將軍府也可以,但慕央腿疾初犯,樞密院、中書省,多的是去問候探望的大臣,你終歸是公主,一人過去不妥,你二哥這陣子忙于軍務,騰不出空閑,旁的人朕不放心,你若有功夫,去問問于閑止,看他可愿與你一并去探望慕央?!?/br> 我心中咯噔一聲。 我到底不是大哥的對手,不過只言片語,他便將難題推還給我。 我想了想道:“這恐怕不合適吧,于閑止與慕央之間甚少往來,平白去探望,反倒落的個相顧無言,再者說,二哥軍務繁忙,遠南的世子大人不也一樣日理萬機,大約是騰不出這個功夫?!?/br> “昌平公主怎知本王騰不出這個功夫?”于閑止從屏風后繞出來。 他今日面圣,一身紺青朝服平添三分威儀,冠上玉簪溢著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