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可惜明明是兩廂和美,我在大皇兄的眉間,卻找不出一絲悅色。 或許因為這一場成全,令他憶起太多往事,那些被他深匿于心底,不堪的,零落的往事。 而皇兄的默認,也證明我的揣測屬實。 原來母后當真不是難產而死,而是被我父皇賜死的。 我雖沒有親眼目睹當年的種種因果,但深宮之中賜死自己的皇后,還能因為什么? 但我告訴自己,到此為止。 不要再往下想,到此為止就好。 那時于閑止告訴我木已成舟不必回頭,我并不明白,如今看來,才發現字字諍言。 皇上大婚訂在除夕,只得月余時間準備,合宮內外忙得四腳朝天,皇兄與我說,他會在大婚上將我賜給于閑止為王妃,也好叫我嫁得風風光光。 我卻覺得風風光光已不是我如今所在意的,我只求平平安安。 又是幾場落雪,宮人不及清掃便已積起厚厚一層,于墀臺眺望,整個九乾城已換了銀裝,昔日的朱墻碧瓦不見,天地的始與盡皆是茫茫。 盛妍被逐出宮后,淮王妃再無心后宮,我去淮王府探過她一回,她并沒有與我多說,只閉目在佛龕前念誦經文,鬢邊又添了幾縷白。 她是真地老了。 尤姑毒害寧思的事已水落石出,確然是受淮王妃指使。 大皇兄說,此事既出在后宮,便全權交由我處置。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這個曾令我韶華陷于困苦,希望化作泡影的婦人,她最后的歸途,卻握在了我的手中。 然而去淮王府宣旨的這個清晨,我竟不由躊躇了。 我想縱然淮王妃從前千般萬般地算計過我,害過我,但她這一回想扶持盛妍為后,不過是因自己老無所依,想要過得好些罷了。 而真正的她,不過是一個帶著怨與憾一直活到了年色衰敗的可憐婦人。 小三登過來與我道:“公主,去淮王府的教輦已備好了?!?/br> 我“嗯”了一聲,想了一下道:“晚些再去,我先去倚暉堂看阿青?!?/br> 小三登道:“公主要去沈三少那里看二世子,不如等世子大人過來再一并去?!彼活D,抬目看了眼我的臉色,又繼續道:“這些時日世子大人曾來看過幾回公主,公主都因身子困乏推說不見,前幾日本已與他說好要一起去看二世子,奴才想左右世子大人午膳時會過來,公主不如等他一起?!?/br> 選妃一事耗盡我的心神,卻不至于困乏到連見一個人的精神頭都沒有。 于閑止必定明白我何故不見他,故此這些日子他來天華宮,再未如從前一般久留不走,頂多等上一盞茶的功夫便離開。 我道:“不必了,我獨自去倚暉堂便好?!?/br> 沈羽住的椅暉堂在九乾城東,與我的天華宮是兩頭,乘輦過去,亦要耗一個時辰。 椅暉堂中十分安靜,沈羽坐在桌案前,持筆似乎正在標注一張軍陣圖,小胖墩子伏在桌案一旁的矮幾上習字,抬頭瞧見我了,哭喪著臉喚了聲:“世嬸——” 沈羽應聲抬頭,愣了一下,又往我身后看了看,這才道:“你是一個人來的?” 我笑道:“怎么,本公主一個人就來不得?” 沈羽哈哈一笑,將筆往硯臺上擱了,起身道:“你跟我擺什么公主的架子?!庇挚戳诵∨侄兆右谎?,笑說:“去吧?!?/br> 胖墩子學著他二叔的樣子,仔細將筆在硯臺上擱好,后才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抱住我的腿委屈道:“世嬸,二叔欺負阿青!還罰阿青抄十遍禮誡!” 我愣了愣,訝然地看向沈羽:“我本以為遼東王教子嚴苛是有名的,沒想到你們沈家一家都有這毛病?!?/br> 沈羽一副懶得與胖墩子計較的樣子,轉身去收桌上的軍陣圖,一邊道:“燕地動亂將起軍務本就繁忙,加之你皇兄又要大婚,我自己都忙不過來,卻還勞什子地去守他寫什么禮誡,你且讓他自己說,究竟是怎么回事?!?/br> 胖墩子扁著嘴,嘟囔了半日,才道:“前幾日三姨來瞧阿青,叫阿青陪她說話,還問阿青世叔對世嬸是怎樣的。阿青本已十分小心,只略微提了一下世叔曾把脖子上的玉菩薩送給了世嬸,不知怎么竟將三姨、竟將三姨惹得落了淚?!?/br> 沈羽挑著眉梢,在一旁添補:“我早已提醒過你,少在你三姨面前提你世叔怎么世嬸怎么,你卻不長心眼,眼下惹了禍,卻叫我幫你收拾?!?/br> 胖墩子聽了這話,皺緊眉頭,嘟著嘴道:“阿青人小,心眼便小,三姨本就愛哭鬧,阿青已很讓著她了?!闭f著,又攤開他的手給我看,“二叔還叫阿青抄十遍禮誡給三姨看,好叫她消氣,世嬸你看,阿青才抄了三遍,指頭已腫了?!?/br> 沈羽瞟了他胖乎乎白嫩嫩的手一眼,漫不經心地啜了口茶:“你闖了禍,要將自己的玉菩薩賠給三姨便罷了,李嫣兒不收,你又要來討我的玉菩薩送她,你世叔想要與你世嬸過一輩子,故此才將自己的貼身之物送她,你卻要將我的玉菩薩送給你三姨,你是害我呢還是害我呢?” 小胖墩子被沈羽噎得說不出話來,堵著嘴,一張臉漲得通紅,須臾氣呼呼又道:“世嬸你看,二叔欺負我!” 我卻覺得這叔侄二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沈羽哄胖墩子抄禮誡顯然是故意的,胖墩子人小鬼大,要討沈羽的玉菩薩送李嫣兒,大約也是沒安好心。 我想了想,甚明智地轉了個話頭問:“怎么李嫣兒還在京城?” 沈羽一笑,道:“你以為呢?當今圣上要大婚,我們這些世子郡主哪里敢在這個當頭走人。聽說大婚的圣旨一下,平西王連夜便啟了程,帶著年前新納的寵妃來與皇上道賀?!?/br> 我愣然道:“平西王也要來?” 沈羽“嗯”了一聲,似乎看出我的困擾,道:“遠南王不會來,左右有他家大世子在宮里,他倒不必跑這大老遠?!闭f著,往我手里塞了盞茶,又打起哈哈:“瞧你額頭都起了汗珠子,放心罷,有于閑止給你鎮著場子,就算是遠南王也要讓你三分情面,更何況你還是長公主?!?/br> 我沒有作聲。 小胖墩子卻在一旁拽了拽我的衣角,小聲道:“世嬸,世叔正跟世叔爹爹慪氣呢?!?/br> 我愣了一下:“慪氣?” 胖墩子神秘兮兮地晃著腦袋,好半晌才說:“世叔好像收到世叔爹爹的來信了?!庇挚戳松蛴鹨谎?,仿佛生怕自己又多嘴,“三姨說,好多年前,三姨還很小的時候,世叔爹爹原本是讓世叔娶三姨的,后來不知怎么就沒娶,三姨為這個傷心了許久。世叔爹爹這回的來信,約莫提的是這回事?!?/br> 聽了這話,我又愣了。 難怪李嫣兒有勇氣每年與遠南去信一封,求遠南王成全她與于閑止的親事,原來他二人竟是有婚約在先的。 沈羽看了我一眼,笑道:“容我多說一句你且莫怪,于閑止與李嫣兒,跟你與那個誰一樣,都是有緣無分,何況他心里除了你,從未有過旁人,所以你倒不必急?!?/br> 我搖了搖頭,道:“這個并沒有什么,我只是……” 話未說完,卻見沈羽抬眸便是一愣,忽笑道:“當真是說不得,一說人便到了?!?/br> 我呆了一呆,順著沈羽的目光朝身后望去。 于閑止一身墨色氅衣,正立在椅暉堂門口,目色淡淡地看著我。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我又更了=3= 古代圣旨實在不會寫,百度了一把清朝的冊封圣旨,摘抄了幾個四字詞(捂臉跑>_< 第48章 何夕兮 05 印象中,好幾回見到于閑止,都覺恍如隔世,今日亦然。 我想讓人恍惚的,并非是他那雙令山河失色的眉眼,而是這幅從容淡漠的氣度,仿佛從來置身于俗世紛擾之外。 沈羽調笑道:“你這個人實在小氣,只要在背后說你一句不是,你就要找上門來?!?/br> 于閑止的神色清淡,半晌才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平靜一笑,“哦,說我甚么不是了?” 沈羽沒應聲,胖墩子甚聰慧地仰起頭,道:“二叔說世叔不要三姨,只娶世嬸一個!” 于閑止聞言靜了一瞬,點頭含笑:“嗯,是這么回事?!庇猪樦掝^,自然而然地朝我看來,“cao勞了數日,可能夠歇好了?” 他大約問的是立后選妃的繁瑣。 我道:“蘭嘉已回府上住了,只是皇兄大婚在即,仍脫不開身?!?/br> 于閑止淡淡道:“大婚不是選妃,到底是禮部與內務府該cao持的,你是長公主,只需做好自己的份內便是?!闭f著,從沈羽的手里接過茶,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茶葉。 不知怎么,我忽然有些看不慣他這幅置身事外的樣子,仿佛什么都跟他沒關系一般。 我笑著應道:“說來竟是個巧合,大皇兄能立蘭嘉為后,還是虧本公主無意得了個藥囊,且借著這藥囊,做了些分外之事,否則,也沒有今日的圓滿?!?/br> 于閑止動作一頓,抬眸看向我,忽地也笑了。 他的笑很淺,卻不似我的笑容一般勉強,“這么說,當今圣上立蘭二小姐為后,你倒是可為自己記一樁大功德了?!?/br> 我不由皺了眉,垂眸道:“怎敢搶了世子大人的功勞?”說著,仿佛是在賭氣,我抬眸看向于閑止,又笑道:“淮王妃指使尤姑毒害后宮嬪妾,皇上聽聞十分震怒,昌平還要往淮王府宣旨,不便久留?!?/br> 他“嗯”了一聲,將茶盞往手旁一放,道:“早去早回?!?/br> 我訝然愣住,終于忍不住道:“淮王妃到底是你的表姑,你竟不為她說一句話?” 于閑止定定地看著我,忽地挑眉而笑:“聽昌平公主的意思,竟是要礙著本王的情面,輕罰淮王妃?”一頓,又拿出素來從容的派頭,溫聲道:“圣旨是如何寫的,你便如何處置,不必介懷于我?!?/br> 我并沒有介懷于他,我只是……只是聽說淮王妃自小便被養在遠南王府,與遠南王很親,故此她雖是于閑止的表姑,卻如同親姑母一般。 我蹙眉道:“你可知這道圣旨也許會要了淮王妃的命?” 于閑止又端起茶,平靜道:“這卻沒什么,她做錯了事,你秉公處理就好?!?/br> 這卻沒什么。 淮王妃是生是死,對于閑止這個表侄來說,原是沒什么的。 我不禁在心頭唏噓,狠心拒絕用情至深的李嫣兒,一手促成大皇兄與蘭嘉的親事,到如今絲毫不念淮王妃的生死。 遠南世子大人何止冷漠寡情?能步步為營做到這一步,且還從容得像個看客,就好像、就好像沒有心的人一般。 沈羽的目光在我和于閑止身上微一徘徊,起身理了理衣袖,“兵部的人是越發不會辦事了,說好來取軍陣圖,眼下已過了時辰?!庇终泻袅诵∨侄兆?,歉意一笑,“我趕著往兵部一趟,你二人若無事,便在這等上一等?!?/br> 隨著沈羽與胖墩子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倚暉堂的一干宮人也撤得干干凈凈。 椅暉堂外立著一株寒梅,枝干蜷曲糾結,似有心事惆悵難言。 我亦覺得無話可言,起身施了個禮,“那便勞煩世子大人在此等一等三少,昌平要去淮王府宣旨了?!?/br> 方走到宮門口,便聽茶盞“嗒”一聲被放在案幾上,于閑止的聲音清清冷冷傳來:“你心中有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不妨說出來?!?/br> 我腳步一停,回過頭看他。 他背光立在倚暉堂外,先前的笑容早已斂了,換上了他獨有的,與生俱來的淡漠神色。 我想這樣也好,他這幅樣子,我才好將這些日子心頭的困惑坦然地問出來,才不至于小心忐忑步步驚心。 我道:“你小時候,與淮王妃親是不親?” 于閑止似乎沒想到我會先問這個,愣了一瞬便笑了:“皇室宗親,相處皆以儀禮待之,何來親疏之說?” 我道:“幾日前我去探望淮王妃,她于佛龕前念經,唯與我提及你小時候曾養在她身邊三年,淮王妃無所出,便是有楚離楚合為養女,也只視你一人如親子可是——”我朝他走近一步,直直看入他的眼:“可是這一次,卻是你害她!” “淮王妃不傻,即使要命尤姑毒害寧思,也可等到立后之后,何必要趕在事發隔天這個風頭浪尖上?可倘若不是淮王妃命尤姑毒死寧思的,這座深宮,還有哪個人如此神通廣大,只要搬出他的名諱,淮王府的尤姑便會悉聽吩咐?” “你曉得我早在芳辭宮安插了人手看著尤姑,將計就計令尤姑中了圈套,平白將淮王妃的把柄送到了我的手中,你是想害這個曾將你視如己出的表姑?” 于閑止垂下眸子,唇畔牽出一絲凄清的笑,淡淡道:“你既已猜到,何必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