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我仰頭看他,愣愣地問:“什么?” 他卻搖了搖頭,淡淡地笑道:“沒什么,太晚了,快去睡吧?!?/br> 他總是這樣,活得太明白,凡事都點到為止,有些話問過一次,便不愿再問第二次。 沈羽的府邸不遠,剛下馬車,就瞧見一個花花綠綠的矮胖墩子撲倒在于閑止腿邊,扯長了嗓子喚:“世叔——” 沈羽跟在后頭,一邊搖扇一邊笑:“可總算把你們盼來了?!?/br> 矮胖墩子又仰起頭,一對黑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于閑止,奶聲奶氣地問:“世叔近來好不好?” 于閑止的唇角綻開一枚笑,一把將胖墩子抱起來,“阿青可曾聽父王的話?” 這話出,我才算明白過來,眼下這個約莫只有三四歲的胖墩子,原來是遼東王沈瓊的二小子,沈青。 遼東王教子嚴苛是出了名的,聽于閑止這么問,胖墩子頭一歪,倒在于閑止的肩頭悶聲不吭,好半晌才道:“父王不好,阿青想世叔?!?/br> 沈羽失笑地捏了一把胖墩子的臉,道:“阿青本來跟我嫂子去了平西娘家,昨日才回來,聽說于大世子來了,就吵著要見,我已被他鬧騰了一整夜?!庇洲D過頭來沖我眨眨眼:“昌平公主沒料到吧,王孫公子里頭,在小輩面前最得喜的,不在你京城皇家,也不在我遼東沈家,而是你身邊這個遠南大世子?!?/br> 我怔了一怔。 于閑止轉過頭來與我笑道:“我在家是大哥,小時候幾個堂弟表妹又時常過來,我是照顧小的照顧慣了?!?/br> 沈羽不服氣地嚷嚷:“我家阿青統共就粘過你三個月,如今竟想你想成這樣,我一個做親叔叔的也趕不上你這個世叔?!?/br> 于閑止穩重,得父輩們賞識我并不意外,可他那一副一絲不茍的性子,在小一輩面前竟也能這么得喜? 我忽然想到鳳姑的小兒從前粘他的模樣,不知怎地,心中微有些悶,卻又覺得他能有這個好處,實在是很好。 矮胖墩子歪倒在于閑止肩頭,目光落在我身上,竟像是好奇起來,咿咿呀呀地想往我身上蹭。 我從沒抱過這么小的娃娃,雖覺得他呆頭呆腦的十分可愛,又怕一個大意弄傷了他。 于閑止似乎看出我的無措,溫聲道:“阿碧,來?!比缓舐龑⑴侄兆臃湃胛覒牙?。 沈羽在一旁有板有眼地教道:“阿青,這是你世嬸,叫世嬸?!?/br> 矮胖墩子明明應當是不諳世事的,聽了這話,卻偏過頭去看了于閑止一眼,然后天真地喚我:“世嬸——” 我愣了愣,也轉頭去看于閑止。 他也正看著我和小胖墩子,唇角噙著一枚淺笑,身后是高闊長空,還有洗凈了整個江淩的清淡夏光。 沈羽軍營里還有事,留我們用了午膳,便將胖墩子塞給我和于閑止,道:“你們借完兵一了百了,卻給了留了個爛攤子?!?/br> 于閑止點了一下頭:“有勞了?!?/br> 沈羽哈哈一笑:“當真覺得勞煩我,便幫我顧看幾日阿青?!?/br> 小胖墩子似乎聽明白了沈羽的話,當下就抱了于閑止的腿,歡呼道:“世叔帶阿青去游船,阿青想要游船!” 于閑止俯身將他抱坐在臂彎,笑道:“嗯,這便帶你去?!?/br> 沈羽見于閑止忙于應付胖墩子,把我拉到一旁,悄聲道:“有樁事我要告訴你,阿青的姨母,也就是平西王的三郡主李嫣兒,可是自幼就瞧上了你家大世子,立誓非他不嫁的?!?/br> 我一愣,回頭看了眼于閑止,道:“不能吧,這事他從沒跟我提過?!?/br> 沈羽肅然看著我:“你是第一天認識他?這樣的事,他能與你提么?”又道,“那李嫣兒本就跟于閑止沾了點親故,從小追在他后頭表哥表哥地喚,我們本以為她是年幼荒唐,沒當回事,可我嫂子這回不是去了趟平西么,原來這么多年過去,李嫣兒對于閑止的思慕有增無減,你可要當心?!?/br> 我呆了一呆,道:“可、可從前于閑止身邊不是有鳳姑么,那個三郡主怎么……” 沈羽不耐地將我打斷:“別怪我事先沒提醒你,他那張臉,招得桃花還能少了?你若肯仔細去打聽打聽,還怕嚇不死你。也虧得他平日話少,又是個生人勿進的脾氣,這才沒惹來一身sao。鳳姑說穿了,也就是個年紀大一些的侍婢,跟他是真的沒什么,但李嫣兒真是個天上有地上無的厲害角兒,聽說她自十五及笄以后,每年都親自給于閑止寫一封求親的信,而今已連續寫了四年,而且我還聽說,遠南王曉得這回事以后……” 沈羽的話還沒說完,我的裙角忽然被人一拽,小胖墩子閃忽著雙眼看著我,一本正經地道:“世嬸,世叔催我們走了!” 我愕然回頭望向于閑止,他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沈羽。 小胖墩子竟是個識相的,抬眼小心翼翼地覷了覷于閑止的臉色,連拉帶拽地將我拖出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 第30章 聽斷弦 03 自來了江淩,雖乘了幾回船,但每次涉水而過,都是來匆匆去匆匆的。這回沾了小胖墩子的福氣,船是半大不小的畫舫,兩頭甲板立著四角亭,船篷雕檐畫壁。 胖墩子剛用過午膳不久,上了畫舫,人便乏了,一邊趴在于閑止的膝上栽瞌睡,一邊煩著我跟他說故事。 我便在從前瞧過的戲文折子里頭捻選了一段。 說有一個女子愛上了一個書生,怕家中不允,便躲在那書生家后院七年,為他生兒育女。然而此事被書生的父親撞破,辱罵女子不潔,yin奔毀譽。女子含恨,只好離去。后來書生高中狀元,才得知那女子乃是官宦千金。書生與其父悔恨不已,又再備聘禮,上門提親,誰知那女子不肯,破鏡終不能圓。 故事說到一半,小胖墩子撐著睡意,含含糊糊地問:“書生與老父既已悔過,那女子為何不愿再嫁呢?” 我道:“當初那書生潦倒,女子怕家中不允,甘愿躲藏起來,為他生兒育女??蓵l達了,卻嫌棄起女子,后來再提親,不過因為曉得女子乃大家千金。有的人,你可以與他共貧賤,他卻只能與你共富貴。想必女子是想到了這一層,才對書生失望了吧?!?/br> 小胖墩子“哦”了一聲,努力揉了揉眼,想了半日大約也沒想明白,一頭栽倒在于閑止膝頭睡過去了。 于閑止笑道:“這么小一個人,你跟他講這些。好在他睡著了,否則沈瓊要說你教壞他家小子?!?/br> 我訕訕道:“我慣來瞧的就是這些,其實也不是全無用處,那些書里的女子到底比常人有勇氣,讀起來叫人佩服?!?/br> 于閑止點頭道:“嗯,遇到這樣的事,多數人都裹足不前,少許幾個有勇氣的,的確值得人佩服?!?/br> 他這么一說,我卻覺得有些刺耳,不知怎地,脫口便道:“平西王的三郡主每年都往遠南去信一封,據說是跟大世子求親,她這么勇氣可嘉,你怎么不應允了?” 于閑止聽了這話,怔了一下,喚來一旁伺候的婢女接過熟睡的胖墩子,便不言語了。 他不言語,我的心頭卻更悶了,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我再坐不住,起身去甲板吹風。 甲板外風拂千里,碧波萬頃,我站了一會兒,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我母妃與平西王是兄妹,嫣兒喚我一聲表哥,她小時候曾在遠南住過兩年,我只當她是meimei一樣照顧,并不知她何以有了這樣的心思?!?/br> 我回過身看他,忍了忍沒忍住,道:“你們還是青梅竹馬?” 于閑止愣了愣,失笑道:“你再這么樣,我就要以為你是醋了?!?/br> 我心下一抖,一時竟想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是醋了,只好道:“我不過是覺得你什么都不與我說,三天兩頭,就要鬧出一樁我不曉得的事?!?/br> 于閑止道:“不跟你說,是因為我并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庇中Φ溃骸版虄菏潜粚櫞蟮?,任性了一點,再鬧個兩年,自己也就覺得沒趣了?!?/br> 我不知要怎么答,“嗯”著回了他一聲。 于閑止看著我,慢慢地,卻將嘴角的笑意斂盡了:“阿碧,還有一樁事,我確實瞞了你?!?/br> 他轉身望向蒼茫江水,緩緩道:“今晚我送你去將軍府?!?/br> 我一愣:“為何?” 于閑止道:“你二哥已啟程,會在淮安接你和你二嫂,聶家的三萬精兵已交到沈羽手上,不日他也會回京復命?!?/br> 他說著,垂下眸子:“遠南有要事,我不得不回去?!?/br> 我不由怔住。 也是了,去年冬天,他就應當趕回遠南了,也是因為我,拖了再拖,又是一個半年。 我努力地笑道:“二、二哥也真是,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回京了,再說還有二嫂陪著,卻要特地來接?!?/br> 于閑止默了默,溫聲道:“公主出行不是小事,你二哥不知你二嫂與你同行,等到了淮安,凡事還要由你諸多應付。若他二人當真鬧得不可開交,你便去淮安以西的東塘鎮找慕央?!?/br> 我一愣:“慕央也在淮安?” 于閑止“嗯”道:“淮王的陵墓在淮安東塘,他每年七月都會去東塘住上一月,為淮王守陵?!?/br> 畫舫泊岸已是黃昏了,胖墩子剛睡醒,被于閑止抱在懷里,伸著胖乎乎的手,在他的脖頸處扒拉根一條紅線。 紅線那頭系著一塊玉菩薩。 這是大隨的傳統,凡家有男丁,都要在滿月時求一塊玉菩薩,如此可佑一生平安。這樣的玉菩薩,我大哥二哥都有。 胖墩子擺弄著于閑止的玉菩薩,一本正經地說:“世叔有一個,阿青也有一個,世叔這個比阿青的好看?!?/br> 于閑止笑了笑,將他放在地上:“走了,先送你世嬸回家?!?/br> 胖墩子歡呼了一聲,跌跌撞撞地跑來牽我的手。 二嫂的將軍府似乎離渡頭并不遠,好像才走了幾步,便走到了。 于閑止牽著小胖墩子站在府門外,與二嫂說:“沈羽那頭我已幫你打點好,明日你只管帶著阿碧回京?!?/br> 二嫂哈哈笑道:“你就放心把小阿綠交給本將軍好了?!?/br> 于閑止點了下頭,又看向我:“今晚早些睡,明天還要趕路?!?/br> 我默了半日,終忍不住問:“那你……” 他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溫言道:“明早我來送你?!?/br> 一直等于閑止走遠,二嫂調侃的聲音才在身后悠悠響起:“省省吧,都要哭出來了?!?/br> 我本想要反駁她,可張了張口,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一夜我很早便歇下了,零零碎碎地做了些夢,夢到的盡是年來總總。 他來宮里跟我提親,卻要扮李閑誆我。我撞破鳳姑是他的侍婢,于是在親事就要定下來的時候跟他說算了吧。自鴉留山歸來,鳳姑告訴我當年的真相,我追去找慕央,他就站在不遠不近處等著我。 他當真是個寡言的人,無論我是默可還是拒絕,從來不多說一句。 哪怕我在最沒有辦法的時候,求他帶我走。 他便真地一言不發地帶我走了。 數月時光就這么不經意地翻轉而過,雖然有些快,可再回想起寒冬時節,在深宮的一場糾葛,已遠得像前塵舊夢了,連回憶起來,都是恍恍惚惚的。 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大哥二哥縱是瞞著深宮內外,也要允我跟于閑止走這一遭。 大概他們從未盼著我對一段植根于心過去輕拿輕放,只希望我能,慢慢地,堅定地,往前走。 隔日清晨,長街水意泠泠。 寶蓋馬車停在將軍府外,車頭車尾各站了兩排侍衛。 于閑止帶著小胖墩子早已到了,胖墩子知道我要走,一手牽著于閑止,一手拽著我的裙角,淚汪汪地道:“世嬸往后要常來看阿青,阿青會想世嬸的!” 二嫂早已在馬車上等我,于閑止揉了揉小胖墩子軟綿綿的發,柔聲道:“好了,世嬸要走了,跟世嬸道個別?!?/br> 我上了馬車,車外號角長鳴。 我忽然記起初春離宮的時候,我也就那么隨隨便便地上了于閑止的馬車,然后不知不覺地被他拐來了江淩,可笑今日回宮,卻有了公主的儀仗。 馬車漸行漸遠,小胖墩子最后扁著嘴,忍住不哭的樣子不斷浮現在眼前,可是于閑止的眉眼卻已模糊了起來,我怎么想都想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