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初一一大早就有村民登門請王國棟幫忙建房,自打去年主席禮堂開工建設以來,王國棟就打出了名號。 鄉下人實在,他們對王國棟‘特派員’的職務嗤之以鼻,卻真心佩服王國棟在蓋房建屋方面的能耐。 村民們以前建房都是請個有經驗的老師傅把關,三五間泥坯房恨不得全村人都去幫工,順利地都得拖拖拉拉建上個一二十天才能完工。 不順利地有建到一半泥坯不夠了的,房梁尺寸不對了的,還有這邊墻壘好那邊墻塌了的,各種奇葩事情都出過,拖上三五個月才建好的也不是沒有。 王國棟就不一樣了,他招了一批人集中在一起練了三天手,就把這群人分成了七八個建筑隊,派到各個村子里去分開施工。 各個村子里的禮堂,量好尺寸打完地基,王國棟說備多少料就是多少料。這禮堂一建好,備的料基本上都正好用完,不多也不少,這一手就鎮住了一眾鄉下漢子。 他年齡小,剛開始建筑隊還有些人不服,覺得他也就是靠跟縣里和公社上的領導走得近,才混了個什么勞什子的特派員頭銜,除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特派員名頭,他還有什么了不起的?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凡是能被王國棟選入建筑隊的,都是有一定蓋房壘屋經驗的社員。 王國棟把這些人集中在一起培訓的時候,展示的拿手絕活可不是一兩年能練出來的,這下子眾人算是心服口服了,再沒有人挑刺找茬。 各個建筑隊的隊長都聽他的調派,他怎么安排,隊長們就怎么辦。 縣里的大禮堂整整建了半年還沒完工,雖說村里的禮堂比起縣里的大禮堂要小得多,簡陋得多,但也全是實打實的三層樓,沒有哪個工期是超了兩個月的。 一眾鄉鄰對他是推崇有加,主席大禮堂的工程催得緊,隊里還有生產任務,一眾社員也就是元宵節前有那么十來天的功夫,等不及想馬上建房的人,全跑來請教王國棟。 當地有初五之前不動針不動土的規矩,過了初五離元宵節就十天了,沒有一個老練的人統領調派,十天就想建起一套房來,發夢呢? 附近幾個村里都有來請的,于是王國棟年也沒過好,連他舅家都沒顧上去,從早到晚的這村跑那村,給上門來請的人家籌劃。 元宵節還沒過呢,上梁的鞭炮聲就在附近幾個村子里此起彼伏,十幾戶人家都蓋好了新房子。 雖說都是房屋主體完工了,后續還少不了再收拾,但矗立在一眾灰撲撲又矮又小的土坯房中間的青磚大瓦房還是無比的惹人注目。 主人家一個個紅光滿面,向來慶賀的鄉親們派瓜子糖果共沾喜氣,來道賀的一眾人等個個眼露艷羨嘖嘖稱贊。 于是十五一過,來窯廠上工的,要求加入建筑隊的人就更多了。 窯廠的活又臟又累,整天泥里來水里去的,只要有把子力氣或是吃得下那份苦的,喬福山是來者不拒。 王國棟掌管的建筑隊就不太好進了,除非通過王國棟的考核再經過三天的培訓練手才能分到各個建筑隊里去。 于是一些被刷下來的社員心懷不滿開始說王國棟的小話,只是這些酸話在他強大的群眾基礎下很快就煙消云散了。 王國棟對這些全然不理,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工程上,地里的冬小麥開始拔節抽穗的時候,朝陽公社的禮堂全部落成了。 王國棟站在小王莊禮堂的屋頂上環目四顧,天上的月牙兒仿佛一塊兒被啃得干干凈凈的西瓜皮倒懸在空中,深藍色的天幕如同一口鐵鍋似的扣在黑黝黝的大地上,頭頂一簇簇的星星發散著微弱的光華。 遠處的房屋仿佛一塊兒陰影浮在地平線上,陰影里偶爾閃現一點微弱的燈火,那是誰家的煤油燈從窗子里透出來的光。 村子里安靜極了,沒有狗吠,也沒有人聲。 他想起前世洪水來臨那天,也如同現在這樣平靜,一點征兆都沒有。 八月里農閑,剛辦完小妹國芝的婚禮,就開始沒完沒了地下暴雨。 國梁那時候正和弟妹許蘭談戀愛,連續七八天的暴雨把他在家憋壞了,雨一停他就迫不及待地去許莊找許蘭去了。 當時他正在院子里清理被雨水泡垮的雞窩,突然那堆泥巴開始細微的抖動,他嚇壞了,盯著那堆黃泥發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原本在院子里找食吃的幾只雞也開始咯咯噠地叫著滿地亂跑,他娘慌慌地從屋里出來,蒼白著臉沙啞著嗓子對他說:“國棟,好像要來水了!” 他呆呆地反問他娘:“來什么水?” 雖然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但災難臨頭的生物本能還是籠罩在他的心頭,他感覺自己的心縮成了一團,讓他反應遲鈍手腳麻木。 他娘抓住他的手,勁兒大得讓他直發疼。 “洪水!洪水要來了!” 第46章 誰的孩子 韓老太的一聲洪水要來了, 仿佛打開了一個什么開關,剎那間暴雨過后寧靜的小村莊沸騰了起來, 人喊狗吠,還有各種雞鴨牲畜的叫聲。 王國棟已經慌了手腳, 他嘶聲問道:“娘!咱咋辦?” 韓老太白著臉四下搜尋:“往高處躲!” 哪有個高處?他們這地方是平的不能再平的平原,方圓百十里地,除了平橋水庫旁的小土包云山,再沒有任何一處高地。 隔壁的鄰居都開始往屋頂上爬了,王國棟看著倒塌的雞窩,屋頂也不安全,土坯墻被暴雨泡了七八天, 在洪水里能撐多久? 他拿起墻上掛的一卷麻繩交給韓老太:“娘,摟緊我!” 他背著自己老娘開始爬院子里的老榆樹,這棵榆樹在災年給了他家多少生的希望, 榆錢、榆樹葉子、甚至榆樹皮都被他吃過。 給國芝準備嫁妝的時候,他娘說伐了這棵樹給他妹子做板箱, 被王國芝攔下了。 她對這棵樹有感情, 寧愿不要嫁妝也不能伐了這棵老樹, 希望這一次老榆樹也能再給予他庇護。 爬到了樹上的時候王國棟已經能聽到洪水的咆哮聲了,連綿不絕的隆隆聲仿佛連續不斷的雷聲。 王國棟顫抖著手抖開麻繩把韓老太和樹枝胡亂纏在一起,勉強打好一個結, 洪水就像堵墻一樣朝他劈頭蓋腦地砸了下來。 一瞬間他的思維一片空白,只感覺身體被重重地撞在了旁邊的樹枝上,他伸手抱緊了樹枝, 但他那點力量在洪峰面前不堪一擊。 他被洪峰裹挾著往前去,水里亂七八糟什么都有,好幾樣東西撞在身上,疼得他直咬牙。 他屏住呼吸奮力往水面浮去,等在水里露出頭來時,他已經被洪峰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遠處有露出水面的樹梢,他掙扎著想游過去,龐大的水流根本不顧他的意愿,一路裹著他向前。 前面就是鐵路了,一排整齊的電線桿露在水面上,王國棟在水里費力地調整著方向,老天給他留了一線生機,他抱住了一根電線桿。 抱住電線桿之后他趕緊往上爬了一小截脫離了水面,電線桿在洪水的力量下一直微微地顫抖,他也跟著顫抖,做好了隨時再掉到水里的準備。 萬幸電線桿撐住了,也不知道在電線桿上蹲了多久,就在他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水勢平緩了,水面也慢慢降了下去。 他爬下電線桿開始連游帶走地往村里趕,放眼望去,齊胸深的水面上隨處可見漂浮的人畜尸體,破爛的家具殘骸,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王國棟回到村里,土坯房早已不見了蹤影,萬幸老娘還在樹上被好好地捆著,他爬到樹上解下老娘,母子兩人抱頭痛哭。 他以為這就是災難的全部了,卻不料洪水過后的糧食短缺和疫病,又把剛剛逃出生天的人們拋回到了地獄里。 想到這里王國棟已是淚流滿面,他拿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只想放聲痛哭一場。 現在村子里有了禮堂,洪水來后大家都能有個高處可避一避了。 禮堂還將被當做大隊部的糧倉,洪災過后人們也不用再去黃泥湯里挖掘可吃的牲畜尸體爛紅薯了。 好兄弟李志軍的姥爺一家都不會被水淹死了,五十多歲的尿罐大爺也不用為了給最心愛的小孫女王有玉省口糧把自己吊死了。 像褚天逸、王有玉和他娘韓老太一樣感染了疫病的人,也不過是因為洪水過后水源都被污染,喝了不干凈的水罷了。 王國棟靠著樓頂的護欄滑坐在地上,他抱住雙腿把臉埋在膝蓋上無聲地流淚。 建好禮堂后他要在各個公社里推行壓水井,到時候請專業的機器鉆井隊來打25米的深井,就能避開水源污染的問題。 那些或蒼老或稚嫩或平凡或俊俏的面孔,會繼續在這塊兒黃土地上生活下去,再也不會變成官府的報告書上那模模糊糊的數字。 洪水過后全國各地趕赴本地參與救援的人,也不會變成縣城大街上那冷冰冰的紀念碑。 王國棟抬起頭仰著臉,眼淚順著眼角流到脖子上又落到衣襟里,他望著天空無聲地低語:你既然給了我改變的機會,我就會盡力,盡我全力,一定會改變! 發xiele一會兒情緒后,他擦干凈自己臉上的淚準備回去了。 明天‘主席禮堂籌備辦公室’成員要在縣城開會,商量下一階段的工作,他這個‘特派員’是其中的重要成員,不能缺席。 這時樓梯上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一個人影走了上來,王國棟蹲坐在護欄邊的陰影里,這人看也沒看他一眼,直接朝南邊的護欄走了過去。 為了防止頑皮的孩子上來玩時不小心掉下去,三樓的屋頂上拿磚砌起了帶鏤空高達一米三的護欄,這人趴在護欄上發了一會兒呆后開始抽泣著小聲哭了起來。 王國棟仔細分辨了一下,好像是知青點的一個女知青,除了林家姐弟,王國棟極少和知青們打交道,他叫不出這個女知青的名字來。 大半夜的她跑到這屋頂上哭,肯定有傷心事,王國棟也不好貿然出現驚擾了她。 女同志都愛面子,被他看到了或許會不好意思,反正這人也沒看到自己,他決定等這個女知青走了他再下去。 王國棟坐在陰影里耐心等待,哪知道這女知青哭了一陣開始往護欄上爬,王國棟見她架勢不對,趕緊跑過去一把拽住了她。 “你是打算跳下去嗎?”王國棟問道。 這女知青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住了,看清楚了是他后開始瘋狂地掙扎,哽咽著兇他:“誰要你多管閑事!放手!” 王國棟肯定不能放開她,他緊緊地扣住這女知青的手腕對她說道:“這棟樓才三層,總高10.5米,加上護欄也才11.8米,你跳下去根本摔不死,倒是很有可能摔成殘廢!” 聽了他的話這女知青不再那么瘋狂地掙扎了,卻也沒有老實下來,不停地用另一只手的指甲撓王國棟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 女知青的這番舉動把王國棟弄得直吸涼氣,娘的,這瘋女子肯定給他摳出血來了,王國棟毫不客氣地抓住了她不停行兇的爪子。 “這下面都是泥巴地,你跳下去運氣好可能就摔斷腿,養三五個月或許變成瘸子能拖著腿走路。運氣不好就摔斷脊椎骨,到時候癱瘓在床屎尿都沒辦法控制?!蓖鯂鴹潓χ齾柭暫鹊溃骸澳氵€想往下跳嗎?” 女知青被他的話嚇住了,呆了片刻后對著他哭訴道:“那我該怎么辦?我活不下去了!我現在該怎么辦?” 王國棟最看不得人輕生,生命多么寶貴,這世上有多少人掙扎著想活下去?亂世里又有多少人費盡了心力卻沒能掙出一條命來? 他爹、他爺奶、他大伯二伯、他姥爺姥娘,還有幾年后那場天災中消逝的十數萬條生命,為什么這些輕生者輕而易舉地就放棄了那么寶貴的東西? 王國棟理解不了,他對著這姑娘說道:“你為什么活不下去?天塌了?地陷了?你明天就要被抓去槍斃了?” 女知青淚流滿面地沖他搖頭:“沒有!都沒有!是我懷孕了,我懷孕了!”她說完渾身無力就往地下癱:“我該怎么辦?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這個答案倒是出人意料,王國棟呆住了。 村子里的知青都夢想著要回城,或許他們剛開始來鄉下插隊是抱著一腔熱血建設祖國來的,但是最早六十年代中期來的那批知青,已經在村里呆了五六年了。 繁重的體力勞動,差勁兒的居住環境早已磨滅了知青們的熱情,他們都開始絞盡腦汁琢磨著回城。 偶爾有那么一兩個成功的,極大地鼓勵了還留在鄉下的知青。 他們自持身份,端著知識青年的架子,從眼皮子底下看當地的村民。 還有那么一兩個男知青和本地女青年談戀愛,但還沒聽說過哪個女知青和本地男青年戀愛的。 這女知青懷孕了,孩子是誰的?如果這女知青結婚了,她不會是這個樣子。 “你這孩子是誰的?本地村民的?還是村里的干部?公社的干部?有人強迫你了?”王國棟不傻,他以前聽過許許多多女知青下鄉被當地村民干部糟踐的事。 雖然他不認為小王莊會有這樣的人,但世事無絕對,萬一呢? 王國棟急得都要出汗了,這姑娘一聲不應,只癱在地上哀聲痛哭。 王國棟蹲下去溫言安慰她:“你這么哭也不是個辦法,是誰干的你告訴我,我認識縣里的革委會范主任,不管是誰傷害了你,我們絕不包庇他,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