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博亭侯瞧見了喬毓臉上的遲疑之色,心中不免得意: 任你秦國夫人再囂張跋扈,也管不著孔家的家務事,你也不想想,父女血緣這樣的關系,可是你略施詭計,便能挑撥的么? 他心里邊兒這么想,臉上便帶了幾分出來,正待領著女兒回家,罰她抄錄家規,不想卻聽孔蘊說了這樣一句話,當真是目瞪口呆,怔在當場。 “你,你說什么?!” 博亭侯勃然變色:“你竟敢不認我這個父親?如此無君無父之人……你,你好啊你!” 孔蘊兩手撐地,指間太過用力,已然泛白,卻堅持道:“我要跟秦國夫人往萬年縣去!” “好,好好好,”博亭侯怒的哆嗦,指著她道:“羊尚且有跪乳之恩,你這樣冷血無情,竟連畜生都不如了,天不見憐,我竟養出了你這樣的女兒……” “阿爹!”孔蘊心中如何不覺痛楚,眼眶泛紅,少見的高了聲音:“我不想每日拘束在后宅里,研習《女誡》和《列女傳》!也不想聽嬤嬤們無休無止的講貞順、卑弱!我是個人,怎么能被當成牲畜豢養?!” 她面露憤慨,恨聲道:“大jiejie嫁到林家,除去中秋年關,再也沒有露過臉。去年清明她染病,痛的快要死了,可林家不許外男見到內宅女子,連大夫都沒有請,叫她活生生的熬下去!阿爹,在你們眼里,規矩和體統,真的比人命還要重要嗎?!” 博亭侯怒不可遏:“混賬之言,混賬之言!” “我要去萬年縣!”孔蘊深吸口氣,定了心神,道:“即便阿爹不再認我,即便我不再姓孔!” “……女兒不孝,您便當沒有養過我吧?!?/br> 她眼眶倏然滾下淚來,旋即抬手拭去,叩頭到地,接連三次,終于站起身來。 喬毓不想孔蘊這樣柔弱的外表之下,竟有這樣剛強的內心,倒是為之怔楞,博亭侯也對女兒此時的決絕深感震顫,神情中竟閃現出幾分惶然與不知所措。 良久之后,他重新轉為震怒,恨聲道:“好!回去收拾你的東西,從此以后,孔家再沒有你的位置!” 孔蘊眼眶通紅,目光卻堅硬如鋼。 她道:“好?!?/br> 喬毓雖不喜歡博亭侯,卻也沒打算叫這對父女鬧成這樣,眼見二人決裂,著實有些驚詫,略頓了頓,方才道:“四娘,你可是定了主意?” 畢竟是親生女兒,博亭侯難免心軟,偷眼打量孔蘊,想著她若肯服軟,倒也可以慢慢商量。 不想,孔蘊態度堅硬如初:“落子無悔,雖死無恨!” 博亭侯的面色倏然轉冷。 喬毓出門時時辰尚早,這會兒倒也還來得及,問過博亭侯府的方向后,便待催馬前去。 “秦國夫人捎帶我一程吧?!笨滋N站在原地,忽然抬頭看她,目光有些傷惘,更多的是解脫:“說來好笑,我長這么大,連馬都沒有騎過呢,更別說像你一樣,催馬還家了?!?/br> 喬毓聽得心頭一軟,隱約酸楚,伸手過去,將她帶到了馬上。 孔蘊莞爾一笑,抬眼前望,目光明亮而又耀眼。 …… 喬毓這是頭一次到博亭侯府,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不同于衛國公府的大氣雄渾,博亭侯府的陳設四處都透著嚴謹,方方正正,跟用尺子量過似的,莊重肅穆有余,卻叫人覺得像是一座寂靜的監獄。 孔蘊往自己院中去收拾行囊,喬毓自然跟隨,博亭侯站在不遠處,神情晦澀,目光中隱約有些復雜。 既然是離開孔家,又是同博亭侯撕破臉,斷絕父女關系,孔蘊自然不會帶太多行李,收拾了幾件換洗衣裳,略帶些日常用物,又將亡母留下的幾件首飾帶上,便走出院落。 貼身侍奉的兩個婢女都是自幼跟隨她的,現下也舍不得離去,匆忙去收拾了行囊,隨孔蘊同行。 “四jiejie,四jiejie?” 不遠處有女郎柔弱的聲音響起,緩緩近前:“我聽人講你與阿爹一道回來,可是出什么事了?” 來人年歲比孔蘊小些,容貌嬌俏,發間簪著一支步搖,珍珠穗子隨著她言辭輕柔搖曳。 “六娘,”孔蘊手提包袱,坦然道:“不要再叫我四jiejie了,從今以后,我也不再姓孔?!?/br> 六娘聞言微驚,下意識去看博亭侯,卻聽他一聲冷笑。 “她說的沒錯兒?!辈┩ず蠲胬淙缢?,向孔蘊道:“從此以后,我便沒有你這個女兒,你在外人面前,也不要再說自己出自孔家,更不要說自己名姓,丟我的臉?!?/br> 六娘聽得目光微暗,心下歡喜,嘴上卻勸道:“四jiejie,你是不是惹阿爹生氣了?快向他低個頭,便沒事了……” “六娘,你不要這樣?!笨滋N定定看著她,眼底流露出一絲悲哀:“女人并不比男人差,沒必要將自己逼得這樣柔弱。為什么男人能封侯拜相,一展抱負,但女人便只能在后宅傾軋,玩弄心機?這不公平?!?/br> 六娘眉頭微蹙,不悅道:“四jiejie,前幾日陳mama罰你,你根本沒往心里記,又在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了?!?/br> “隨你吧?!笨滋N回頭去看自己住了多年的院落,神情中有傷懷,也有解脫,甚至于還有些淡淡的譏誚:“君明臣直,兄友弟恭,可笑孔家一直鼓吹著家風清正,卻連最基本的骨rou友愛都做不到……” 博亭侯面色有轉瞬的陰翳,六娘同樣眉頭緊鎖,外邊兒卻有人來傳話,匆忙道:“世子回來了……” 喬毓這會兒也就只能將自家親戚認個大概,別人家的世子與幾郎幾娘,便都是一頭霧水了。 她不知道這世子是好是壞,也懶得猜,扭頭去看孔蘊,便見她美面上盈出幾分愧色與擔憂,便知二人關系不壞。 博亭侯世子生的同孔蘊有些相像,氣度平和,容貌俊雅,溫潤如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哥,你快勸勸四jiejie吧,”博亭侯沒做聲,六娘小心翼翼道:“她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竟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決定,阿爹很是生氣……” 博亭侯世子看也不看她,到孔蘊面前去,神情愛憐,柔聲道:“去吧?!?/br> 孔蘊淚珠滾滾,哽咽道:“哥哥?!?/br> “我是走不了了,你能離開,這也很好?!?/br> 博亭侯世子笑著拍了拍meimei肩頭,轉向喬毓,鄭重行禮道:“阿蘊是我胞妹,年少體弱,若有不當之處,望請秦國夫人多多見諒,略加體恤……” 喬毓見他言辭恭謹有禮,實在謙和,投桃報李道:“世子盡管放心,有我在,誰都欺負不到令妹?!?/br> “大郎!”博亭侯見這一幕,心下不禁生出幾分酸澀,冷冷道:“秦國夫人有人撐腰,不怕這些,可四娘呢?她若真去了,以后誰還敢娶?” “我會養她的?!辈┩ず钍雷诱Z氣溫和,態度卻強硬:“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便不會餓到她?!?/br> 博亭侯面色驟變,像是心頭梗著氣似的,正待說句什么,博亭侯世子卻先一步轉過頭去了。 “走吧,秦國夫人公務在身,別多耽誤,”他笑著催促meimei:“我若得空,便去看你?!?/br> 孔蘊哽咽無言,最后向兄長見禮,再向博亭侯遙遙致意,隨同喬毓,轉身離去。 出府門的時候,喬毓道:“四娘,你知道你現在離開,意味著什么嗎?現在回去,也還來得及?!?/br>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笨滋N鏗鏘有力道:“但是,我絕不會再回去了?!?/br> “你同你哥哥很像,外表柔和,內在堅韌?!?/br> 喬毓笑道:“我聽你哥哥的意思,似乎也對孔家諸多規矩不甚贊同,有意進行變革……” 孔蘊神情有些憂郁,道:“哥哥的確有這個意思,只是族老們反對的聲音太大,父親也不贊同……” 雖然只是短短一見,但喬毓對博亭侯世子的印象很不壞,莞爾一笑,由衷贊道:“窮則變,變則通。我記得,有個姓達的蠻夷曾經說過,世間的人與物都是在不斷競爭的,倘若不能夠適應時代,很快就會被淘汰,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的確有理,”孔蘊聽得頷首,又不解道:“蠻夷竟也有此高見?那人姓甚名誰?” 喬毓在腦子里搜了搜,不甚確定的道:“仿佛是叫什么達爾文……” …… 已經定好的人員名單里邊兒,忽然加上個孔蘊,皇太子等人自然覺得奇怪,只是她是喬毓帶過去的人,又是女郎,他們自然不會公然詢問,免得孔蘊下不來臺。 六月的天兒,已經熱得緊了,人在太陽底下曬一會兒,便覺得跟要化了似的。 好在這會兒剛過清晨,日頭還沒有午間時候那般暴烈,眾人便抓緊時間趕路,匆忙往萬年縣去。 …… 簡單意義上的萬年縣,其實便在長安城朱雀大街東,附郭長安,連治所都位于長安城內。 但實際上,從朱雀大道東到長安城墻之內,治所萬年縣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那半兒在城外,有連綿的農田和莊稼,遠不同于長安城內的繁華。 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 照這說法,萬年縣的縣令前世大抵是一個頭頂生瘡、腳下流膿的大壞蛋。 皇太子往萬年縣去時,免不得要將詹事府與左右春坊里邊兒的屬臣挪過去大半,用腳后跟想想,都知道這些人沒一個好惹的。 皇太子與秦王都留在長安城外的官邸里,他這個縣令難道能坦然留在長安城里邊兒辦公? 但凡是懂點兒事,就知道鞍前馬后的去伺候著。 萬年縣是附廓縣,縣令官居正五品,今年四十來歲,就這職位而言,倒也算是年輕有為。 皇帝心血來潮,想在萬年設置個特區,可憐縣令頭發都掉了一半兒。 就像是沒有媳婦想跟婆婆一起住一樣,忽然間掉下了幾十個婆婆,這誰受得了? 好在皇帝也沒有這么不近人情,轉頭就降旨將他調到別處去了,至于萬年縣令的位置,便暫且空閑著,叫皇太子挑個合適的人選,再行添補過去。 喬毓與皇太子、秦王、孔蘊等人抵達萬年縣時,早有人收拾了居所出來,幾人先去歇息。 到了第二日清晨,又騎馬出行,在外邊兒轉了一圈兒,大略有個章程,便往前廳里去商討。 “應該先做什么呢?” 喬毓知曉后世,心里邊兒的點子比芝麻還多,但真是具體到行動剛略上,她便沒辦法了,只能瞪著眼抓瞎。 皇太子坐在上首,秦王與喬毓在他兩側,底下是東宮的一眾屬官,孔蘊則端坐在喬毓身后,靜聽眾人議事。 負責查錄萬年縣相關資料的屬官將近十年內,萬年縣境內的人口變動、賦稅、土地耕種情況、力役、水利橋梁、司法文書乃至于道路、錢糧諸事一一說明,末了,又將諸多資料整理成冊,專門令人收錄,隨時準備查看。 皇太子端坐椅上,靜靜聽臣屬匯報完,方才左右環視,道:“諸君以為當下首要之務,該當如何?” “殿下此來,是為改革,也是為了試點,”短暫的寂靜過去,左庶子林卓道:“萬年縣約有七千五百戶,近三萬八千口人,僅憑吾等,怕是很難將其撬動?!?/br> 皇太子唇邊微露笑意,顯然是贊同此言,林卓見狀,更有了幾分底氣,侃侃而談道:“對于選才之制,歷朝歷代都有變革,西周世卿世祿,秦朝軍功爵制,漢有察舉征辟,后來又有九品中正制,直到前朝,方才開始通過察舉選取人才,以時務為題進行策論,擇優錄之,圣上登基之初,也曾有意對此進行變革,只是諸事紛紜,方才未能如愿……” 說及此處,他轉頭去看喬毓,欽佩道:“秦國夫人在建言疏略中,便曾提及此事,很有些值得借鑒之處。今殿下至萬年縣,何不張榜天下,求賢問政?” 林卓是左春坊的主官,皇太子心腹,若非十拿九穩,怕不會主動提議此事。 屬官們聽得仔細,略微研討,確定可行之后,便將此事敲定,商量起如何書寫榜文,又有人前去草擬奏疏,準備將此事匯報于長安。 喬毓瞥見皇太子與秦王神情,便知此事是他們早就敲定的,略微一想,倒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眾人拾柴火焰高,春坊官吏雖多,但平均到一個縣城,便顯得有些少了,更不必說萬年縣作為變革的進行場所,任何一項政策的推行,都需要足夠的官吏進行運轉。 只是…… 她尋個時機,悄悄向皇太子道:“阿琰,你想過考試的內容嗎?” 臣屬們在外議事,內中并無外人,皇太子不像早先那樣坐的端正,斜倚在窗邊,笑道:“小姨母有何見教?” …… 太上皇與他的一眾宮嬪們齊齊挪出皇城,沒幾日,皇太子與秦王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