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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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br> 這些話都是笑著說的。好熟悉的話。鄧莫遲凝神回想,從最開始相識,到最后,在黎明時抱著他,陸汀都不是愁眉苦臉。為什么面對他陸汀總是有用不完的笑容?這對鄧莫遲來說,就和為什么自己一忘就是毫無印象,一記就是事無巨細一樣費解。 那么,當他掙脫自己的手,被拽下深淵時,藏在面罩之下的,也是笑容么。 那么陸汀有沒有說話。 鄧莫遲真想聽聽他最后對自己說了什么。 “老大?!?/br> 笑聲又響起來了。輕得轉瞬即逝,所以鄧莫遲必須停下自己叮叮咣咣的手。那人其實很少大笑,身上壓著的那點教養和貴氣,總讓他笑得含蓄,這是鄧莫遲早就觀察出來的,也是他兩次認識陸汀,都一樣得出的結論,陸汀的笑只是嘴角的熱,開心地叫著他的名字,溫度和話語一同呼出來,酒窩就綻開在臉上。 鄧莫遲放下皮帶,抱起雙膝,臉也埋下去,把自己蜷成一團。因為陸汀的聲音又停止了,原先在四面八方,也讓他辨不出方向,他想把自己縮小就可以緩解疼痛,但立刻又發覺,疼的不是肋下的血洞。陸汀所經歷的一切早已完全傳遞到他身上,到現在,它們在他內心不斷沖撞,就像一盤磁帶被拆開,帶子將他的心臟纏緊,從菜地里扎起的花束,到車站相遇后獨自迎來的發情……鄧莫遲全都看了個清楚,他甚至能看見陸汀小時候坐在飛行摩托后座時看到的下層城市,能聞見身前陸芷的發香,他甚至還能看見關住陸汀的衣柜,數清里面干癟的壁虎和老鼠! 這幾乎把鄧莫遲摧垮。過量信息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可他在乎的,這樣強硬地、持續地降臨,無異于是要逼出他的瘋狂。鄧莫遲用力掐住手背,指甲嵌入肌膚,摳出了血,可還是不夠,他想把手伸進腹部的空洞,看看能掏出什么,就在他碰到傷口,坦然接受所有鉆心的感覺時,兩雙腳站在他身側的綠色湖面,出現在他的余光中。 “你不想活下去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鄧莫遲怔忪著,打開自己的蜷縮,抬眼望了上去。 白凈、秀麗、年輕,這樣的一個女子,留著長長的烏發,穿著亞麻色的襯衫裙,正低頭沖他柔柔地微笑。 手里還牽著一個小姑娘,厚連衣裙、圓領毛外套、長襪和小皮鞋,全都舊且整潔,衣襟上還扣著兩顆銀閃閃的六芒星的獎章。 在學校,她是個好學生。 鄧莫遲頓時就像被扼住了喉嚨,mama,meimei,怎么回事,他試著張開嘴,卻聽不見自己的發音,他是啞的,也是失魂落魄的,可那女子就像都懂,半蹲下來,用一個母親的懷抱摟住了他。 “好了,好了,”她輕輕拍著他的后背,“我明白,我們明白的?!?/br> 鄧莫遲終于能呼吸了,他大口地喘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坐直身子,把母親繞在自己身側的兩只手臂拿開,“你們怎么來了?!?/br> 母親笑了,對他這般冷冰冰的盤問,就像是意料之中,“這是你心里的湖,之前,我們一直沒辦法進來,但現在你的心可以接收到任何人的意識,即便這個人留在這個世界的粒子場,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靈魂,微弱到即將被時間磨滅,”她柔聲道,“我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想走,可以和我們一起,這不是一件可恥的事?!?/br> 鄧莫遲沉默了??蓯u?陸汀或許認為喪失求生欲可以與此畫上等號,但這個詞早就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了,看著眼前的兩扇影子,他也懷疑這是一個騙局。 “mama當然希望你選擇活下去,”母親把女孩攬在身旁,望著鄧莫遲,又道,“但是mama也看見你活得很辛苦?!?/br> “哥哥,”女孩牽他的手腕,“你不要哭?!?/br> 我沒哭。鄧莫遲想。 “在你身上我們看到了火……”母親憂傷地說,“燒得你很難過?!?/br> “哥哥,你是普羅米修斯嗎?”女孩彎下腰,抱住了鄧莫遲的脖子,“你送給我的書里有他的故事?!?/br> 鄧莫遲簡直要冷笑了,他怎么會是普羅米修斯,他只是個劣等的賊。他盜來的火沒有照亮任何,包括他自己??伤男馗惯€是被剖開了,心肝被剜去,不會再長出來。 “我身上沒有火,”他僵在女孩的手臂間,沒有波瀾地說,“我只燒死了別人?!?/br> “是你的憤怒?!蹦赣H嘆著氣,“你的憤怒有無人能比的能量,很多人想利用它。他們總覺得這能讓你站得更高?!?/br> “誰想利用?”鄧莫遲敏銳地問。 “是先知……”女孩怯生生地說,一如她活著的時候,回答鄧莫遲大多數問題時的模樣,“我沒有給爸爸開門……” 鄧莫遲有些恍惚,把她的雙手從肩上摘下,用力地抓住她的大臂。 母親又蹲回了兩人身邊,“我也沒有難產。是先知鉆進來,命令我自殺,”她明明自己眼角掛淚,卻摸了摸鄧莫遲的眼瞼,好像真的存在什么需要揩下的濕潤,“在失血過多死掉前,我把兩個孩子生了下來?!?/br> “……”鄧莫遲眨了兩下眼睛。 我也有過一個孩子。他想。 可我沒有像你一樣,付出生命,去保護它。 同時諸多疑惑也變得明了,從一開始,他身上的苦難就是蓄意為之,牽連他身邊愛他的人,他也就活在層層疊疊的痛悔和欺騙之中。而如果說,真相總是伴隨殘酷,看清總是意味著打擊,一重打擊可以把他壓下去一層,那鄧莫遲現在已然深處熾熱地心,除了自我防護般的漠然,他好像無處可去了。 “但是mama現在很開心,你沒有被她控制,因為你有一顆真正的心,”母親還是那樣充滿慈愛和歉意地看他,又去捋他被血和汗黏在額前的頭發,“這顆心的存在,也會讓你遭受常人不必經歷的折磨。每一次失去,都會把你的潛能激發出更多,這是先知一直監視你,想要看到的交換,但這并不是你自己想要的?!?/br> “我為什么有一顆心,”鄧莫遲反問,“和你生下我的,到底是誰?” “是地外的……不能說是生物,是宇宙的校正者,”母親緩緩道,“是自由穿梭在各個維度的文明,是我也看不清的存在。和我一起上去的omega們,死了很多,也有很多生下死胎,你是唯一的一個?!?/br> “是神仙啊?!迸⒑鲩W著睫毛,傻傻地說。 鄧莫遲心中又感到悸痛。 倒不是因為突然引入腦海的,對自己新的一種定義。母親給出的答案不能說在他的猜想范圍之外,這也不妨礙他繼續覺得活著沒有意義。只是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會這樣對自己說傻話的人很少,他一個也沒有保護住。 到現在只有這樣回光返照般的一面可見,可他也沒什么想說的,可陸汀甚至不在其中。 “對不起?!彼麊÷暤?。 母親輕輕搖了搖頭,女孩也去捂他的嘴,“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給了你普通人的血脈,你的父親……給了你小小的能力和太大的責任,可你自己的身體,你承受的能力,都只比普通人強上一點,和校正者是不一樣的,”母親頓了頓,把兩個孩子一同摟入懷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br> “哥哥,我還是很喜歡你,”女孩也又一次抱緊他的脖頸,“我很想帶你一起走,讓你不要再猶豫了,但是mama說不可以……” “為什么?” “有人讓你學會了愛,這也是一顆心的一部分,可他沒有和我們在一起,”母親站起來,拉著自己的姑娘,看鄧莫遲的雙眼中盛滿哀傷和慈悲,“他還在你的世界里面?!?/br> “如果你一直把自己困在這兒,就真的會把他丟掉哦?!迸⒄J真地說。 騰地一下,由坐到跪,鄧莫遲跪直了腰桿。 可是母親和meimei卻在他面前忽然變得透明,這就是時間的作用下,粒子場最后的消散嗎?還有很多沒來得及問清楚的,可他要問嗎? “再見?!薄霸僖姼绺?!”她們揮著手,笑著說。 “再見,再見?!编嚹t喃喃重復,這是他曾經來不及說的話。 下一秒,當眼前所有的輪廓消失,鄧莫遲感覺到膝下的異常,綠湖正在融化,宇宙也在融化,無邊無際的濃黑正暴雨般向下滴落…… 這融化的所有都足夠把人壓扁。 但鄧莫遲站了起來。浪潮已然澎湃,這是他的心湖,他固然可以主宰一切,但在外面,他還有未竟的事、未報的仇、不能弄丟的人——他必須回去!連接,仍然是連接,他想明白了,這是他留存于世的唯一理由。什么總統,什么先知,還有什么更高等的文明?這自以為是的一切,把他踩做螻蟻的任何,全都去他的吧,沒有存在能把他校正! 他就是他,不需要在代號和姓名之間糾結,不歸為任何族類,不效忠于任何事業。 所以他站了起來。 帶著一身的清醒,和完整的記憶。 毯子上的人突然一坐而起,把何振聲嚇了一跳。鄧莫遲卻尋常地看著他:“過去幾天了?” 何振聲放下手里的罐頭:“三天。我以為你醒不過來了,自己出艙把湖邊搜遍了——” “可是一無所獲,還被幾只禿毛大鳥搶了物資,”lucy不滿地說,“或許我們應該升空,進行范圍更廣的排查,宇宙大力怪先生曾經和我說過,為了看到更廣闊的大地,他選擇離它更遠。不過,如果宇宙大力怪先生真的掉進了湖里,那最多打撈上來一副不完整的骨架,如果確認死亡,請幫個忙,把我格式化掉,磁盤也丟進這個湖里?!?/br> 何振聲小心地看著鄧莫遲的臉色,扶額道:“您少說兩句?!?/br> 鄧莫遲臉上卻沒有一絲的心如死灰,只是微微瞇起眼,就像看清了遠方未知的某處。隨后他撐地站起身子,低頭看了看自己腰上綁的繃帶,“肋骨斷了?” “嗯,斷了四根,我摘出來點碎塊,給你留著了,”何振聲說著,從起居室的水槽旁拿過一只杯子,遞給鄧莫遲,“昨天給你換藥,居然已經長得差不多了?!?/br> 鄧莫遲從杯中挑了一塊大小適中的,在手上比了比,接著把杯子隨手一擱,兀自往起居室門外走去。 “陸汀沒有死,也不在這兒?!甭曇暨b遙傳入何振聲耳畔。 何振聲緊跟上去,一塊進了總控室,失笑道:“所以你又知道了,你這倒霉王后在哪兒?!?/br> 鄧莫遲點點頭,啟動last shadow進速最高的高耗能模式,快速輸入坐標代碼,手指毫無剛剛蘇醒應有的遲緩。 “被搶走了,要還給我?!彼f。 目的地就在千里之外,都城,中央特區,總統府邸。 第67章 上一頁←返回列表→下一頁 陸汀在某個瞬間恢復了意識,他想,我已經死了??伤谷贿€能睜開眼,首先迎上的是亮白的光線,把他刺得整條視神經好一陣酸痛,眼前和腦中都是模糊,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才漸漸把人看清。 是陸芷,沒穿白大褂,但是戴著醫用手套,正在幫他換輸液袋。 又數了幾秒過去,陸汀看到熟悉的陳設,他寶石綠色的毛絨搖椅、擺了滿滿一面墻的老式音箱,還有他養在停擺石英鐘里的仿真布谷鳥。竟然,他就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不是畢宿五,不是他的圓形海綿床,是他很久沒回過的那個家。智能墻面上顯示著時間和天氣,這是二月十二號的下午三點,屋外下著暴雨。 陸汀重重地呼吸了幾下——太奇怪了,他認為自己死定了的那場下墜竟然就在昨天。他竟然真的還活著。 “醒了?”陸芷頂著一臉缺乏睡眠的憔悴,沖他笑了笑。 陸汀沒有急著動彈,因為身體大多數部位還沒找回知覺,張了張嘴,用干啞的聲音問:“我怎么在這兒?” “爸爸親自把你帶回來的,我也一起去了,”陸芷給他遞了袋插著吸管的水,“七艘飛船,在湖面上待著,接住了你。雖然緩沖層足夠厚,但你還是摔暈了過去?!?/br> 陸汀差點被含了半口的鹽水嗆住,事情不太妙,他這樣想。 陸芷坐在床沿,把室內光線調成較暗的暖調,“還記得我最后給你打的那個電話嗎?當時爸爸已經發現畢宿五的位置了,看你們出發,就跟在了后面,”她又笑了,“可是某個壞小子沒有理jiejie哦?!?/br> “抱歉……”陸汀晃了晃悶痛的腦袋,試著坐起來。 他沒能成功,但陸芷扶了他一把,讓他靠上床頭,“沒事的,爸爸也看到了壁畫……他守在那兒,只是想看看你們準備做什么,會不會出什么意外,沒有加以干涉。如果我們沒有一路跟著,那你就真的掉進去了,才不只是現在這樣昏迷一會兒,再加上幾處輕微軟組織挫傷這么簡單,”陸芷頓了頓,“當時到底怎么回事?我們看到上面突然起了火,帶你走的時候,刮了龍卷風,整片天空都燒起來了?!?/br> 陸汀卻沒有回答,他感到不對,非常不對,確實,當時的雷達系統出了故障,發現不了其他飛船的潛伏也是正常,可他現在顧不上其他,用力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頸,然后顫巍巍地放了下來。 指間捏著一塊正方形敷料,只有中心位置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血點。 “這是什么?”他問陸芷。 陸芷嘴唇動了動。 陸汀也不等她出聲,又道:“我的腺體被摘了?摘下去了?姐你回答我?” “是給你換了個新的,以前就用你自己的干細胞和dna培育的備用腺體,”陸芷的目光沒有躲閃,“微創手術,沒有后遺癥也沒有痛感,更不會排異,和以前沒有差別?!?/br> 陸汀的心已經掉進了冰窟,“沒有差別?那為什么要換?”他的手又放回了頸后,那圈牙印還在,他沿著邊緣,把指甲按了進去,“是誰干的?是不是陸秉異?” “是我給你做的手術,腺體換了,牙印也會漸漸自己淡下去的,”陸芷抓住陸汀的大臂,試圖把他的手從創口上拿下來,“lulu……別鬧,以前你偷偷打過墮胎針對不對,我已經檢查過了,那種藥在你身上副作用非常大,留著以前的腺體也是受污染的、功能不健全的,你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再生育!” 陸汀把她掙開:“那你們也應該征求我的同意!” “怎么了?”陸芷忽然笑了,“因為標記解除了,你不舍得——我說真的,不要這么幼稚?!?/br> “他逼你做的,是嗎?”陸汀已經氣喘吁吁,“我原來那個你一定幫我留著了……我們可以找時間偷偷放回去?!?/br> 陸芷卻搖頭,“這是jiejie自愿的,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舊的腺體我已經處理掉了,”她紅了眼角,又去拉陸汀的手,“我不能看你再這樣下去了,lulu,去那座島之前,我還想讓你快跑別被爸爸找到,可在那座島上你差點死了!長輩不一定永遠都是錯的,我現在能理解爸爸,你真的完全沒必要到今天這個地步,為了那個人,你自己覺得值,可是我們都很心疼!不是怪你,是心疼你!” 陸汀靜了好一會兒。 他用的勁兒太大,太沒準頭,好像已經把頸后的皮膚抓爛了,也不知是牙印還是那個小小的創口,總之有刺痛感,連進他的脊梁,維持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