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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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嗚嗚地低嚎了幾聲,爬在門邊上,用滿是委屈的雙眼,使勁瞅著里面兩人。 魚令嫣無奈地把自己的椅子往門邊挪了挪,從藤蘿箱子里取出上次記錄的紙張,磨墨,繼續寫下去。 永順三十六年,十一月九日,第二次談話: “我上次忘記說了,我們申家二房還有個人,就是我小叔叔申鐸,比我大五歲,他真是特別厲害的人,風雅瀟灑,才華橫溢,還勤奮刻苦,很有祖父年輕時的風采。因此,祖父對他要求特別嚴格,連一向溫柔的祖母也對他甚為嚴厲,可能是逼急了,他更向往閑云野鶴的生活,一年前,就獨自一人到外面游歷去了?!?/br> 等等,這難道不是離家出走嗎? 不過,魚令嫣更好奇的是,申家的人口真是好簡單,難道沒有妾室和庶子嗎? 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家沒有庶出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們申家是沒有妾室的。祖父時常教導我們,女子為母、為妻、為媳都很不易,cao持家務,相夫教子,哪一樣不是殫精竭慮的事,為夫者,就算與妻子脾氣不合,也應該尊重、包容妻子,這樣家宅才能和睦,家室寧,萬事皆寧?!?/br> 沒想到古人之中,也有這思想覺悟的,仙才竟然是這樣的仙才啊,魚令嫣決定,從此要拜他為男神了,聽說仙才還天生一副好樣貌,老天果然是公平的,雖然奪走了聶氏一門的性命,卻彌補到了唯一的遺孤身上,申老夫人嫁的好呀。 “我父親在這方面倒是緊跟祖父步伐,他還見不得別人胡來,有一回,大伯父想納妾,他還特地寫了一封批信,把他大伯父從頭到尾說了一通?!?/br> 大伯父,那不就是申家大房的家主,現任申國公,真是好能打啊。 申錦有些扭捏地往她相反的一面轉去,輕聲說道:“我以后也不會娶妾的,要像祖父和父親那樣,一生只與一人相守?!?/br> 這一刻,他青澀又純情的模樣,認真又誠摯的性情,不由引起魚令嫣發自內心的好感,她毫不猶豫地回道:“我也相信,你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名好丈夫和好父親的?!?/br>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說話。 空氣中卻彌漫著淡淡香甜氣息,申錦覺得這股味道好生熟悉,就跟懷里的荷包一樣好聞,而荷包是她貼身攜帶的,還有上次親近時的……想到這里,他不由按住胸口,想擋住這突突的似要蹦進喉嚨口的心跳。 魚令嫣也覺得心里有些熱,她趕緊甩了這奇怪的念頭,轉移話題道:“這次,你愿意說說,第一次發作時的情景嗎?” 只一句話,就讓他恢復了平靜,他這三天已經做過準備,開口道:“五歲的時候,父親第一次帶我去打獵,那時我懵懂地站在叢林中,突然瞧見了一只青花蛇從眼前爬過,我當時就定住了,話也不能說,眼睜睜看著那只蛇咬了父親一口,我卻一個字都喊不出來?!?/br> 魚令嫣拿起筆,沾墨寫起。 “萬幸的是,那只蛇老了,沒什么力氣,只咬破了父親一層皮,毒性也不大,父親無礙。但若是那蛇是劇毒的竹葉青呢,我豈不是害了父親,一想到這里就后怕,此后更是怕上了蛇,再到后來,發生了那件事……” “什么事?” “我有個堂兄,叫申瑜,他比我大兩歲,天資聰穎,敏而好學,三歲能誦詩賦,五歲能文,七歲博涉經史,十歲時已讀完百家之書,與我大不相同?!?/br> 他說到此處,睜開了眼,一雙大落落的清澈眼睛,此時卻有些黯淡,抬頭盯著屋頂,還有幾分遲滯。 這位申瑜申公子,魚令嫣也有所耳聞,畢竟是申國公府的世子,人品才能又格外出眾,到何處都能聽到對他的贊言,所謂天之驕子,也不過如此了。 有這樣一位年齡相近,不論處處都要壓上一頭,時時都要被拿來比較的堂哥,絕對是童年陰影了,發生的那件事情,也必與這位堂哥有關吧。 申錦突然問起:“你知道他嗎?” 魚令嫣點點頭,問道:“你想要說說他嗎?” 不想,一點都不,他不喜歡申瑜,甚至是討厭這個人的存在。 從小到大,除了摯親,別人每次贊揚他的時候,就要順帶損上自己一番,在這些人眼中,自己是怎么也比不過他的,他永遠比自己討人喜歡。 她呢? 她知道申瑜,她會怎樣看待申瑜和自己呢,自己在她面前提起申瑜,豈不是就像個跳梁小丑在造作! 申錦想到此處,怎么也平復不了,豁地跳下了羅漢塌,往外直奔出去,走的太急,差點連桂花都落下了。 魚令嫣納悶,這到底是怎么了,進度太快了,還是自己說到了敏感的地方,明明方才氛圍是那么適合。 “下次記得要來!” 申錦的背明顯一僵,卻沒有給她任何答復。 第44章 磅礴大雨瘋狂地從天而降, 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來。 魚令嫣看著窗外的雨勢,心想他今日應該是不會來了,遂是收起窗上的支架, 關了窗門。 約定的時辰過了一刻左右, 申錦撐著一副紫色油傘,匆忙沖進了吉云樓, 走的過急, 身上的金鑲邊月牙白斗篷都沾上了些許雨水。 守在門邊的小順子, 連忙上前幫他收傘, 脫斗篷。 申錦走到禪房門口, 左踱一步,右踱一步,又撓撓頭,就是舍不下手去推門。 魚令嫣聽著他躊躇的腳步聲,直接上前開了門,說道:“外邊冷,快進來吧?!?/br> 正要抬手的申錦心里好是窘迫,像個小媳婦似的, 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后頭。 走到羅漢塌跟前, 他發現塌上放置了一件繡著祥云的錦衾, 躺在上頭, 蓋上身,不僅錦衾暖綿綿,連背上都是燙呼呼的。 魚令嫣蹲下身, 從羅漢塌下搬出一座取暖炭爐,搬至近門處,將門微微留了個縫隙,再坐到原位,問道:“怎么沒帶桂花過來?” “雨大,怕它淋濕,就沒帶來?!?/br> “它恐怕不能輕易答應吧?” “可不是,拼命咬著我的衣角不讓出門,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把它制住,這才耽誤了功夫,來的晚了些?!?/br> 令嫣微笑著取出紙筆,寫道:永順三十六年,十一月十二,第三次談話。 錦被上的沉香,溫暖舒適的環境,讓申錦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他越說越懶,到后頭,竟然都不出聲了。 就在魚令嫣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突然睜眼,轉過頭看她,說道:“你總是問我,我能問你嗎?” 把自己的情況透露給患者,這是心里咨詢師的大忌諱,魚令嫣以前絕不會做的。 但此時不同,這個男孩,應該就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患者了,不可能再有別人了,她覺得自己可以為他破例。 她默默點頭,示意他提問。 “你遇過特別丟人的事嗎,奇恥大辱的那種?” “我去年被從小定親的人家解除婚約了,這算不算?” 這當然算了,申錦一股腦兒爬起了身,憤怒地追問:“是誰,怎能做出如此毀壞閨女名聲的事情,還有沒有信義,明明你這么……” 明明你這么好,怎能被別人辜負呢! 他較真起來,肅容斂氣,眉頭一橫,大眼一瞪,兩頰氣鼓鼓的,煞是可愛,惹的令嫣眉開眼笑,她真是好想上去揉搓一番。 她不禁打趣道:“可不就是,這樣的人家,不嫁也罷,也許老天爺給我留了個更好的在后頭呢?!?/br> 申錦就覺得這話有些燙耳朵,他摸著摸著,就躺了下去,心里卻偷偷生出一些僥幸,這樣她就沒有婚約在身了…… 魚令嫣問:“你會因此而看輕我嗎?” 申錦又躥了起來,激動道:“怎么能把別人的過錯,責怪到你身上,你又沒錯,是他們不好連累你的名聲,我怎么會看輕你!” “可你又不知我被退婚的理由,萬一我正如傳聞中那樣,無故被退婚,定是個有不好的呢?” 申錦有些急了,話都全漏了,“你就是你,跟別人無關,沒有相處過,怎能知好壞?反正在我眼里,你甚好,別人改變不了?!?/br> 魚令嫣感覺有絲絲火苗,從心尖躥出、游走,慢慢溫暖了整個心房,最終化成感激和歡喜。 “在我這兒,你也是一樣的?!?/br> 在我這兒,你也是一樣的。 這難道就是表白,這難道就是心意相通? 申錦腦海中不停重復著這句話,又回想起兩人早就有了肌膚之親,自己也拿了她的雞心荷包,而今還互通了心意,實在是太難為情了,沒想到自己會走私相授受這不正經的路子。 不過,既然如此,自己也只能娶了她了,等他們再大些,他就去求姑奶奶賜婚。 他越想臉越紅,最后捂著被子再次躺下,在被子下面,蜷曲著身子,左扭右扭,整個人都要熱炸了。 魚令嫣看著眼前莫名開始躁動的少年,覺得他是不是誤會了什么,她故意咳嗽了一聲。 新鮮出爐的申錦紅蝦,探出頭來,一雙滴溜溜的大眼,閃動著熱切的光芒。 魚令嫣就覺得兩人坐的有些近了,屋里的碳燒的過旺了,還有果然不能少了桂花,下什么雨呢,真是的。 她避開了他的眼神,繼續說道:“別人的看法,亦或是你的過往,都不能左右什么,不論你對我說什么,我都不會評判你,你愿意相信我嗎? 申錦停下動作,靜靜側頭看她,眼神柔和又溫暖,透著真摯和歡喜,答道:“好?!?/br> 而后他又躺平,呼出一口氣,開始說道:“申瑜五歲時就能出口成章,可我那時三歲了,連話都不會說,我們差的未免太遠。我不會說話,可記憶力特別好,那時候就已經記事了,爹娘,祖父祖母,還有小叔叔,都極疼我的,從來沒催過我,我們二房伺候的人,自然也是不敢說什么的,所以我也并不覺得不妥?!?/br> “可曾祖母不這么認為,她老人家比較喜歡大房,時常要拿我和申瑜比較,每每都說我是個呆傻的,以后是養不好的,總是催促母親再生個出來。母親是個硬脾氣的,每次都要頂撞回去,祖父和祖母夾在中間,十分難做。咱們申家大房和二房之間本來關系極好,都是因著這些事,產生了嫌隙?!?/br> 都不用處了,魚令嫣馬上就討厭起這個老太太。 “我當時可急,明明我都懂的,怎么就不能說話呢,我非常討厭自己那樣不中用,申瑜他表現的越來越好,我慢慢開始嫉妒他,討厭他,可偏偏處處不如他?!?/br> 這不是你的錯啊,有的孩子,就是發育的晚些,等到了青春期,就能追上去,不用著急,慢慢成長就好了。 “后來我終于能說話了,書也開始念起來了,雖還是讀不過他去,可我也有自己的特長,我擅長繪畫,可能是觀察入微,就能畫出神/韻,祖父還夸得了他真傳呢?!?/br> 魚令嫣心中也高興起來,她到現在都忘記,該拿筆記下這一切了。 “我七歲那年,正好是曾祖母六十八歲大壽,她老人家硬是要我和申瑜在壽宴上添喜,一個給她作畫,一個給她寫賀詞,這其實也沒什么,我們各有長處,較量不起來??蓻]想到,當時庭院之中的連理枝上,竟然纏了一只金繡蛇,正巧被我看到了?!?/br> 魚令嫣已經可以猜出接下來的事了。 “上次說過,因五歲的事,我尤其害怕蛇,哪怕一想起來,人就會抖,真要見到,就要僵硬。雖然這金繡蛇是無毒的吉祥蛇,可我一見到,整個人就控制不住,發作起來,僵在了原位,動彈不得,不僅沒完成畫,還把這個毛病暴露在眾人面前?!?/br> 說到此處,申錦才歇了口氣,藏在被中的手,狠狠握緊又緩緩放開,接著道:“本來我娘和祖母都發現了,也準備派人悄悄把我帶下去,卻沒想到曾祖母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面,指責起我來,還說了些不好的話,并以我的病為筏子,挑起我娘和祖母的錯。當時我心頭又急又惱,還聽到周圍仆婦們的竊笑聲,就如同千萬只螞蟻在我心頭噬咬,實在太過難受,從那之后,我一遇到緊張或是恐懼的事情,就會發作出來,僵硬了動不得?!?/br> 魚令嫣揪著心問道:“后來怎么辦了?” 一個孝字大于天,這樣的場合,媳婦和孫媳婦若是頂撞起老太太,怕是更難收場,最后他是怎么下來的? 申錦轉頭看她,發現她眉頭都簇到一起,心下卻莫名有些甜絲絲的味道,囅然而笑,露出皓齒,指著她的眉頭說道:“松開些?!?/br> 魚令嫣著急地拍了拍小桌子,下令道:“快說?!?/br> 他嘴角弧度彎的更大了,回道:“后來,我爹一腳踹翻了大伯的擺桌,又呼啦啦上前,把申瑜桌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再把我抱到了我娘身邊,然后到處逮著揍那些嘲笑的人,場面一度失控?!?/br> 這也未免太亂來了,可真心好爽! “我祖母當時就激動的哭暈過去,我祖父抱著祖母,也被氣的暈了過去,我娘把我安置好,就上去阻止我父親,結果不小心把大伯母的桌子也推翻了,反正最后除了曾祖母那張桌子是好的,其他全被毀了?!?/br> 魚令嫣聽的津津有味,暗中叫好,連問道:“結果呢,你父親怎么辦,他這樣傳出去可不好啊?!?/br> “我爹鬧完之后,接著就躺倒在地,怎么也叫不醒了,等次日他醒來后,就硬說自己喝醉耍了酒瘋,什么都不記得了,還反過來指責大房,說辦個大壽,竟然這般奢侈,更揚言要寫一封批信,把家風整治一下,祖父這次沒出面制止,最后我爹他一點事兒也沒有,大伯還要反過來說好話?!?/br> 這位簡直是人才啊,魚令嫣在心里給他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