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瞿嘉說這地方不行有人要進來了!周遙那手已經硬塞進去,就讓瞿嘉發不出反對和抗議的聲音。 真的有人進來上廁所了,外間的解手聲和流水聲蓋住了隔間里極度壓抑的低喘。 “遙遙……” 不堪重負的身軀就靠在周遙身上,緊緊抱著,也抱了很久。 …… 那一晚是混過去了。然而,這件事依然沒有解決,從根本上就不可能解決,而且矛盾日益深重。 瞿連娣干活兒的那家店,第一年異常艱苦,萬事開頭難,邁出第一步總是不知深淺的,踉蹌的,艱難的,而瞿嘉那時開始念高三了。 周遙暑假里一直納悶兒瞿嘉除了晚上去“杰杰”唱歌,白天的上下午都去哪了? 還能去哪,就是在店里幫工干活兒。 機床廠職工搭伙開辦的副食小吃店,大家都是半路出家,真正有手藝能做出東西的,就是五位中年女職工。小店就起了一個最樸實的名兒,“五芳”。早起經營早餐業務,下午賣各種點心小吃,晚上就在街邊支出攤子擺開桌椅,經營夜宵,各種烤串和麻辣燙。 瞿嘉確實沒有時間再去上補習班和聲樂課。 開學了,在學校上課,坐在課堂里,他能睜著眼睛補覺。那時候,整個人就好像一個連軸高速旋轉的發條,已然過度磨損又疏于保養,終于卡住轉不動了,腦筋都不轉了。那種疲憊不僅是身體上,更是精神上的。一塊磐石從大后方最脆弱的地方開裂,邊邊角角一片一片掉落,侵蝕……獨自在內心支撐太久,再堅強的人,也終究快要撐不住。 瞿嘉傍晚放學之后,時常就出現在店里。芝麻燒餅,奶油炸糕,他現在什么都學會了,都會做。 他做的那份是記在瞿連娣賬上。小店是自負盈虧,扣除成本和房租再賺到的,就算她們自己的,幾人按照勞動貢獻私下瓜分;假若賠本了經營不下去,哪天就要關門大吉。那份失業破產的壓力,就每天追逐著她們這些人的腳后跟,啃噬著人心。 “哎,媽?!宾募屋p敲cao作間的門框,“您回去睡覺吧?!?/br> “門釘rou餅,晚上的?!宾倪B娣把下巴一抬,示意眼前的面盆和一大鍋rou餡,搟面杖,砧板,水盆。 “我做?!宾募慰赡芾鄣眠B表情都懶得表現,“您走吧?!?/br> 他mama現在頭發染得可勤了,一頭烏黑燙發。用瞿連娣自己的話講,咱做得也算是“窗口服務行業”,要注意個人形象,我是賣飯的,出門就不能再邋里邋遢永遠像個買菜大媽!然而,染得越勤白發卻就越多。在左右鬢角和頭頂發際邊緣,白發爭先恐后此起彼伏地冒頭,像很多細碎的雪片粘連在頭發上。 “你會做嗎你?”瞿連娣嫌棄著說,“你做的那個不行,一堆大rou包子似的,什么玩意兒?那就不是門釘rou餅?!?/br> “做完給誰吃?”瞿嘉歪著頭說,“反正不是您吃或者我吃?!?/br> “那你就敢瞎做?”瞿連娣白了一眼。 “論個兒賣,又不是論造型?!宾募握f。 “你這不是砸我的牌子嘛!”瞿連娣還不樂意呢。 “哎呦——”瞿嘉肩膀一抖,發呆的表情終于綻開,樂出來,“我的媽,您那rou餅還有‘牌子’了?” “那當然了?!宾倪B娣也笑,“不信你問問那些街坊去,我這牌子叫什么?……我得先想個名兒……我想想啊,‘瞿嫂牌’門釘rou餅,你問問去!” 噗,瞿嘉吐了個槽:“這么俗氣,您這牌子沒準兒還真能火?!?/br> “討厭吧你!”瞿連娣揮鏟子把她兒子趕一邊去,“滾蛋吧,回家,你回家睡覺去!” 如果能把瞿嘉趕回家睡覺,瞿連娣真不吝把搟面杖甩她兒子頭上。 回過臉去,臉沖著墻,用力地揉面,搟皮兒,瞿連娣那眼淚就時常潸然而下,滴到案板上,極力地咬住嘴唇不發出聲音。特別委屈。 一滴,兩滴,眼淚就在灑滿面粉的案板上和泥了。 她以前從來沒機會吃瞿嘉做出來的東西,現在終于吃到了。 挺好吃的,瞿嘉還挺能干的。 可她如論如何不愿意讓瞿嘉陪她做這個,耽誤學習,不務正業。 她兒子眼眶都是紅的,眼底含著血絲。瞿嘉那雙細長的眼都能看出充血了,就真是一片紅了,每天強撐著睜眼,嚴重缺覺了。 瞿嘉系了一件圍裙,反戴棒球帽,在店里收拾擦凈客人用過的桌子。 他重新洗了手,擦手,隔著玻璃一抬頭…… 門店距離學校只有一站地,不遠,就經常能碰見熟人。 cao作間透明的大玻璃窗外面,站著兩位眼熟的女生。就是他們朝陽一中初中部的學生,現在應該上初三了吧,上次在運動會上偷拍過他的照片。 倆女生也瞅著他,相當的意外:“啊,瞿嘉?!” 瞿嘉愣神兒沒超過半秒:“買點心么?” “還是拍我來的?”瞿嘉把棒球帽戴正了,壓住雙眼,嘴唇動了一下,“拍照就別拍了吧,不用把我放到學校宣傳欄打廣告了?!?/br> “不不不是,不拍了?!眰z女生趕緊擺手,略靦腆地開口,“上次對不起么,也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亂拍了……那……我們……” 那兩個姑娘對視,互相打個小眼色,估摸是對瞿嘉師兄心存愧疚,有意試圖彌補曾經的那份精神損失。心理上精神上的重大傷害,應當如何彌補,如何挽回損失?當然是掏錢補啊。 給什么都不如給人民幣來得實惠,女生于是掏出精致的卡通小錢包數出鈔票,隔著玻璃柜臺開始點??茨膫€都想買,奶油炸糕開口笑,撒子炸糕薩其馬,糖卷果咯吱盒,芝麻燒餅螺絲轉,每一樣都來倆,加一起可就好幾斤了。 “別買那么多,”瞿嘉說,“你們倆真的吃不了?!?/br> “是你在賣,那我們當然要捧場么!”倆女生捂嘴哧哧地笑。 “不用對我那么大方?!宾募螣o奈地一笑,“買這么多,我讓你們拍照,隨便拍?!?/br> “這月零花錢夠用了!”女生也笑,毫不含糊地把幾張十塊錢鈔票拍在柜臺上,“只要不去網吧上網,買什么都夠了?!?/br> 現在的孩子,零花錢壓歲錢數目水漲船高,家庭條件如此優越。 瞿嘉望著兩位女生,突然說:“這些點心吃了長胖,增肥,吃進去幾斤就長幾斤,都是碳水化合物。我長了好幾斤呢?!?/br> 這招兒最管用了,倆女生捂著臉發出尖叫,增肥,不能吃那么多了,不敢買了,怎么辦啊—— 周遙那天來晚了,傍晚匆忙趕到店里,從“五芳”的后門溜進去。眼前就是兩條大長腿橫在狹窄的過道上,擋住他的去路。 他們店面本來就很小,為了租金成本便宜。后面的cao作間和庫房合二為一,大包大包的面粉和油料堆積一地。 cao作間門口的板凳上,坐著瞿嘉。 瞿嘉的頭靠住鋁制的金屬門框,手往身前一搭,兩腿伸到筆直,安安靜靜,悄無聲息。很暗的燈光在水泥地板上緩緩鋪開,把瞿嘉斜靠著的影子映在面粉袋上。 睡著了。 雙眼緊閉,頭用力摽住門框,不然就滑下去了。 周遙怔愣看著,屏住呼吸走過去。他找了一條毛巾,疊吧疊吧,卷成一個虎皮蛋糕卷的形狀,小心翼翼把瞿嘉的頭托起,想給墊住脖子。 瞿嘉動了一下,下意識就靠過來,一歪,就靠到周遙身上了。 “嗯……”周遙趕緊托住這個頭,以身代替門框。 瞿嘉就靠他腰上,還動了兩下,在周遙的腹肌上找到一塊最舒服的位置,貼住了,安靜地呼吸。 周遙摟了這人的頭,悄悄撫摸鬢角頭發。 他一只手遮在瞿嘉腦門上方,幫忙遮住燈光。 瞿嘉這人是不是做著夢也有潛意識?兩只手就摸過來了,環抱住周遙的大腿。 周遙:“……” 然后,有一只手從后面,毫不客氣地戳了他后門兒,從沒被外人摸過的處|男田。 “??!”周遙被戳得一蹦高,一下子推開對方,“你手賤???” 瞿嘉露出個疲倦的笑模樣,舌尖輕輕舔過下唇。私仇得報,終于摸到周遙屁股縫那里,就那里沒有大塊肌rou,軟乎乎的。 “你什么時候醒的?”周遙說。 “沒醒?!宾募沃匦潞仙想p眼,恢復方才的打盹姿勢,枕住門框。 周遙再次把人抱了,小聲說了無數遍,嘉嘉你回家去睡覺吧,回家吧,去睡覺吧,我送你回家吧…… 瞿嘉說,你也趕緊回家。 “你再不回去,你媽該誤會了?!宾募瓮蝗徽f,“以為咱倆又那樣兒,在我們家干壞事呢?!?/br> “壞事兒咱倆以前沒干過嗎?”周遙反問。 “那不一樣?!宾募握f,“我明明沒干,我就不想讓你媽誤會。你回去吧,周遙?!?/br> “……” 本想傍晚抽空寫個功課,結果把空閑時間直接睡過去了…… 瞿嘉在自來水龍頭下面狠狠地搓臉,沖水,把自己搓醒,澆醒。 晚間店里很快又上人了,外面愈發喧鬧,瞿嘉把簡易折疊桌椅從后面拉出來,搬到門口街邊,擺開大排檔的陣勢,賣夜宵。周遙就像個跟屁蟲,也不廢話,幫瞿嘉去搬桌子椅子。 然后,周遙就搬了小板凳,坐在店門口,一根一根地往釬子上串rou。他也就會干這個了。 串完一盆rou串就遞給瞿嘉,撒調料醬料,瞿嘉再遞進窗口。窗口里瞿連娣戴著帽子手套,穿著黑色的厚塑料布圍裙,正在烤雞胗、羊心和牛板筋串串…… 周遙那晚也看見老王了。 王貴生帶了幾名工人,很晚才下班也過來吃夜宵。這人仍穿著慣常的白色跨欄背心、大褲衩子和涼鞋,cao著大厚嗓門兒大搖大擺就來了,一看就是熟客。 王貴生往窗口打個眼色,就算打招呼了,瞿連娣“呵”了一聲。 王貴生說:“來一盆rou串,六瓶啤酒,其它你看著上吧?!宾倪B娣說:“rou可以吃,酒就別喝了你不是開車嗎?” 王貴生“咂”了一聲:“管得還挺多?!宾倪B娣白了一眼:“嫌我管多了你甭來啊?!?/br> 王貴生訕笑:“哎呀,這不是出門一打方向盤,順路,就拐過來了么……就喝一瓶行吧?”瞿連娣拎過一瓶冰鎮北冰洋:“就這個,別的沒有了!” 倆老家伙,又開始一捧一逗的京味兒相聲,讓旁邊那倆小的枯燥無聊的串rou串和腌rou串活動都變得有滋有味,像看戲一樣。 王貴生拎著那瓶北冰洋,悻悻地一回頭,周遙坐板凳上就沒憋住,“噗”得一聲。 “叔叔好,您又來啦!”周遙一臉壞笑都沒來得及收回去。 “哦,好,你也來了?!蓖踬F生說。 “您來這店干嗎???”周遙笑著,“您就是來喝汽水的?” “好學生,那你來這店干嗎的?”王貴生反問,“你是來串rou串的?!” 周遙不吭聲了,王貴生笑著從釬子上擼下一大塊牛板筋。 他們的店面就在大馬路邊,街面上車水馬龍,rou串的香氣裹著濃烈的汽車尾氣和煙塵。路口紅綠燈不斷變換著顏色,車輛走走停停,涌向遠方。 一輛豪車壓向馬路牙子,濺起漆黑一團的積水。露天桌椅坐滿了穿著隨意舉止粗豪的食客,燈火襯著喧嘩,下水道鐵篦子上堆積著竹木釬子、西瓜皮和各種生活垃圾…… 瞿嘉彎腰擦掉一張椅子上的麻辣燙紅油湯,腿上就被濺了幾滴水,幸虧抬頭及時,不然那車就濺他一臉黑水!那輛七座的奔馳房車斜插到路邊,前輪霸道地騎上便道,想從人行道抄個近路,前方路口堵車了。 這晚也是巧了,奔馳車里的人摁下車窗,一抬眼:“不就是那家店……‘五芳’?!?/br> 瞿嘉抬頭瞅了一眼,沒說話,又是老蔡家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