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話都說不出,迅速瞅對方一眼,然后同時瘋狂地抹嘴——嘴唇上有顏色兒。 琴凳“嘩”一聲翻倒,砸在地上。 …… 回來的可不就是周遙mama么。 俞靜之開門,平靜地抬頭瞧了一眼,看到的就是倆大男孩兒站在客廳角落,鋼琴旁邊,低頭抹嘴抹臉。鋼琴蓋子打開著,琴凳橫在地上。 “哦,同學來了?”俞靜之說了一句。 周遙不吭聲,心虛,一陣慌神兒。 瞿嘉連“阿姨”都沒叫出口,因為他手背上抹出來的是一層淺紅,還忒么是帶珠光的。周遙的嘴唇得是血紅色吧?……簡直要瘋了,扭頭想走,可是周遙mama把著大門呢。 俞靜之都沒進來,就在門廊換那雙皮鞋,好像換了很久,還把皮鞋撈起來,來回撾那個鞋幫:“瞿嘉過我們家來玩兒啊?!?/br> 再把女士背包丟在門廊小桌上,掏鑰匙,整理化妝小包。 還有一個大號肩背的敞口書包,是平時每天裝教案和論文的,且整理且耗時間呢。 然后再去冰箱里找東西。 客廳里非常安靜,就沒人聲,都啞了,只有塑料袋子和什么東西發出的淡淡的沙沙聲,給了倆小子足夠的時間整理頭發衣服,平復兵荒馬亂。 后來,周遙再回憶起來,他老媽是一位人物,淡定平靜得特別銷魂,就好像什么都沒瞅見。沒瞅見砸掉了漆皮的琴凳,沒瞅見他倆人狼狽到滿臉通紅…… 當媽的,寵著兒子,干嗎讓寶貝兒子在同學面前跌面兒???不能夠的。 俞靜之斜眼瞟著,內心其實一點兒都不平靜,但就是什么也沒說,見過世面的。 “吃水果了沒?”俞靜之一笑,招呼,“有零食,遙遙給瞿嘉拿著吃啊?!?/br> 而且挺善解人意的就不過去,坐在飯廳椅子上慢悠悠地磨蹭。 “你是會彈琴吧?剛才彈琴了?”俞靜之又說,“比我們遙遙彈得好多了吧?” “嗯,那肯定的?!敝苓b終于在自家人兒面前恢復正常臉色,喘上一口氣了,開始四處翻口袋找零食,“他是比我彈好多了!” “你從來不給我好好練啊?!庇犰o之說,“你那手指頭,掰都掰不開,伸都不給我伸直了?!?/br> “我能用腳彈琴!他行嗎?”周遙說。 “你,算了吧,你毀我的琴?!彼鹠ama取笑他一聲。 “哎,我就不愛練么?!敝苓b說,“就幾根手指頭動,那就不屬于我們爺們兒的運動?!?/br> 瞿嘉瞅他一眼。 周遙立刻招架著一樂:“沒有說你么,你最爺們兒了!” 瞿嘉也恢復面無表情的正常臉,可是當著周遙mama的面兒,也不能抱頭鼠竄落荒而逃啊,只能撐著,都不知要說什么。 俞靜之起身招呼:“來,不然給我彈一首?我想聽聽你彈的?!?/br> 瞿嘉在褲縫上搓搓手說:“我別彈了,我彈得特別爛?!?/br> 俞靜之說:“沒事兒,你隨便彈唄?!?/br> 瞿嘉繃著臉,頓了一下,坐到鋼琴前面…… 俞靜之就坐在飯廳椅子上聽,自始至終保持微笑態度。 以她專業院校老師的水準和標準,這倆孩子,彈得都夠爛的,在她學校課堂上直接就得給刷出去! 瞿嘉確實還是比她的遙遙強一些。這小子十根手指修長,靈活,琴鍵上跨度就大,而且節奏感和樂感很好,是有天賦的。 但一看平時就不好好練,廢了天賦。 瞿嘉自個兒也越彈越崩,從后半段開始錯音,臉色還倍兒淡定地一路往下順,這簡直是他彈得最糟糕的一次。周遙mama的視線就釘在他臉上,讓他臉很熱,渾身每個骨節都繃著,丟糗就糗吧……自己今天就不應該來。 “不錯,手感挺好的?!甭犕炅?,周遙媽一笑,“你平時再多練練就能更好?!?/br> 瞿嘉垂著眼,坐沙發上不怎么講話。身邊“吭哧吭哧”的,就聽周遙不停地啃水果,吐一堆核,門牙真他媽好使。幸虧周遙善于制造各種聲音,不閑著,不致于讓客廳里太冷場。 “瞿嘉,”隨便聊了幾句,俞靜之突然就開始問將來打算,“你有想過以后報考我們這樣的專業院校嗎,你以后學音樂?” 瞿嘉抬眼。 “大學以后學音樂專業,往表演、器樂或者創作方向發展,這些專業我們學校都有?!庇犰o之望著他,“其實你都可以,有很多條路可以試著走?!?/br> “還沒想過?!宾募握f。 “想想吧,也不遠了?還有兩年,該選擇了?!庇犰o之繼續。 “我這水平?!宾募蔚?。 “早決定你就早準備?!庇犰o之說。 周遙咬著李子,抬眼瞪這倆人。 瞿嘉也低頭捏固自己手指,怎么突然就,聊到高考,聊到專業,聊到將來,聊到前途了呢…… 半大小子,誰平時愿意琢磨多想這些事情?煩心的事情一概都不愿去想,日子過得稀里馬虎,和遙遙之間,每天都挺快樂的,有一天算一天唄。 “真要決定往這方面發展了,愿意學某個專業,就提早一步準備,我這兒也可以幫你!”俞靜之趁勢就趁熱打鐵,隨口就點了她們院系好幾位教授講師的名字,“資源這里都有,你就比別人有先一步的優勢,可以去聽課,可以教給你,可以專門輔導你……中西方音樂欣賞、作曲理論、聲樂技巧、鋼琴等等這些課程,你現在都可以去學院里旁聽,我可以幫你看看?!?/br> 瞿嘉把很薄的嘴唇抿得更薄,悶頭一言不發。 周遙mama講話不疾不徐,矜持而和氣,也很有道理,很替他著想。 但在他而言,每一句,每一件事,都是無形的壓力壘在他肩上。他都從來沒認真考慮過的事兒,好像還很遙遠的事情,突然就壓眼眉前兒,讓他來不及招架。 大學要念什么專業?學什么? 他這樣兒學生能學什么?他就沒對自己抱有特別期待,尤其不會認為,自己將來的學業前途還能和周遙有所交集。 現在周遙的mama跟他談這些。 他就不想有什么交集。 瞿嘉緩緩道:“我沒想過以后學音樂?!?/br> “平時隨便瞎唱,彈琴彈著玩兒的,就沒想玩兒到專業的?!彼终f。 “那你以后,考慮過學什么?”俞靜之追問。 “沒考慮,”瞿嘉實話實說,“隨便挑一個我能考得上的,能掙點錢養家糊口、養我媽的?!?/br> “啊——你們甭說這些了吧?!”周遙實在受不了了,沙發上固呦了一下,“以后的事兒,想那么遠干嗎???” 趕緊塞給瞿嘉一個水果,堵上嘴。 那時或許都被戳到內心深處一點,其實都想逃避,都不愿意去想。 周遙老媽當時眼里是閃過一絲小失望的,但不會表露出來。 這回可是俞老師主動提出要幫,不是誰家家長求她辦事,她平時才懶得給自己找這些麻煩。她心里又是為誰? 眼前這小子,是遙遙的朋友,就是遙遙這些年最好、最鐵的朋友,他就不能也不應該跟遙遙差得太多、差距太遠。 為數不多的幾次打照面兒,這小子就是一條磨破洗白的黑色牛仔褲,大t恤衫,塑料拖鞋,每一根頭發絲和眉眼間神情都透著一股子特立獨行和桀驁不馴。在俞靜之的眼光看來,瞿嘉這孩子很有個性,確實有點兒搞文藝的氣質,她在學校里見這種男生也見得多了。她不會覺著瞿嘉這棵苗長歪了長咧了,關鍵是你將來能把自己插哪兒、你要長在哪塊地里? 家里狀況太差了,背后的家庭給不上力,完全缺乏文藝背景,這就嚴重阻礙了孩子的將來。以后這小子怎么發展,路怎么走?完全就沒譜兒么。 其實,長得挺不錯,外型很好的,無論是搞器樂還是聲樂,這外型上臺一定打眼。 俞靜之上下打量瞿嘉,已經直奔藝考招生心態了,習慣性仔細看臉,微微地湊近:“你眼睛旁邊是怎么了?……右邊眼角,有塊小傷???” 她就碰巧看見,隨口一問。 “嗯,”周遙搭茬,“小時候不小心磕得唄?” “不是磕的?!宾募我蚕耠S口一說,抬頭看著周遙媽,“我拿剪子挖的。那兒原來有一顆痣,我把痣挖了?!?/br> “……” 周遙把門牙一口咬到果核上了,牙沒崩,心頭小rourou都崩疼了。那時就非常吃驚,猛一抬頭盯著人。 周遙媽也沒說話,也是驚異的。 瞿嘉一口咬下去一大塊李子rou,嘴角爆出鮮艷的紫紅色汁水,吃。他用力一抹嘴,臉上沒表情,難受的陳年記憶突然就襲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瞬間就說出這樣的話。 他跟周遙都沒說過這事兒。 好像就是胸口憋得那股氣突然又爆了,就是故意的,非要在周遙mama面前說。老子就是這樣兒的,你問我了,那我干嗎要撒謊? 周遙眼神也突然緊張,不知所措,那時候覺著自己真他媽蠢,原本記憶里就是有一顆痣啊他沒記錯! 他見過陳明劍的照片和真人,一說那顆痣,他一下子就反應過來瞿嘉為什么挖了眼角那顆痣。他把一手的果子湯兒都抹褲腿上了,難受得瞟著瞿嘉,悄悄拽了瞿嘉的褲子。 想安慰,也是想說,咱能不能別在我媽面前說那些……咱不說了么,成嗎。 當天傍晚,瞿嘉走得匆匆,一路跑著快速下樓。 周遙著急忙慌回屋一趟,用一個不透明的布口袋把水晶罐子千紙鶴包好,在他老媽眼皮底下,抱著罐子也跑下樓。 “嘉!”他追上人,捏住手腕,“別那樣了……” “哪樣了?”瞿嘉低頭說。 “多疼啊,以后別那樣兒了啊?!敝苓b伸手摸了摸對方眼角。真的給挖了一個小坑,剪子,真下得去手。 “挖都挖了,身上也沒別的痣了,以后沒的挖了?!宾募握f。 “對不起啊?!敝苓b突然說,“那時候我不在。我如果在,不會讓你心情那么難受?!?/br> 周遙把紙鶴罐子塞過去,瞿嘉接了。 遙遙送給他的,不會放到學校課桌里,他要拿回家去,藏到自己床底下。 起風了。瞿嘉一言不發走在傍晚大街上,心里默默地就是在念:遙遙你以后能一直在嗎? 一個人真的很難受,你能一直在嗎? 你能一直一直都陪在我身邊嗎? …… 周遙mama在他倆離開后,就坐到那鋼琴琴凳上,足足坐了半個小時,就沒挪窩,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扇大門,回憶方才一切的情形。 她全都看見了。 兩個男孩子,從小就要好,性情投緣,平時在學校就黏一起,唱歌、踢球、打架都形影不離,黏成一對雙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