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那幫機床廠的子弟兵“轟”地又散開去,并沒像剛才那樣招呼他一起玩兒。有倆仨孩子朝他們這邊看,湊頭碎嘴叨逼叨講了幾句,瞄向他們。 周遙回頭瞟一眼身后的少年,再看前面那群人,好像看明白了。工廠大院的孩子們,并非不想帶他玩兒,是不想帶陳嘉玩兒…… 性格不好、不喜興、說話不中聽又不合群的男孩,當然不討其他孩子甚至街坊四鄰阿姨大爺們的喜歡。孩子堆里也抱小團體,男孩一點兒沒比女孩事兒少了,拉幫結派,拜高踩低,在大院里想要疏遠排斥一個孩子很容易的……不排斥一下旮旯兒里極個別的刺頭生物,怎么顯示其他孩子都這么合群、這么優越呢? 陳嘉用膠鞋挫著腳下的雪,一貫不愛搭理誰。除了剛才搭理過周遙,倆人玩兒得挺好,再就沒正眼看過其他人。 周遙是手癢技癢了,北京下這么大的雪,這就是專為你周遙小爺爺下的一場雪。野起來啊,造??!他往前一個箭步,擎著雪球在嘴邊比劃了一下,用牙齒一咬,模擬咬手榴彈拉環的姿勢,掄起胳膊扔了!砰—— 手里明明沒有炮彈,但雪球就是他從小到大在戰場上最強悍的炮彈武器。 他擊中了某個扭頭想躲的熊貨。 戰斗的號角瞬間打響,對方也開始發射炮彈,頃刻間一枚雪球就轟回來了。周遙利索地扭身抱頭,雪球“啪”擦過他的肩膀,又是一團雪沫炸開,炸他一臉白沫子! 在他身后的人沒有吭聲,一串腳步從他身旁掠過,他瞧見陳嘉兩手利落地捏了一個雪球,捏成堅硬的雪團,正好在他背身支擋的空檔出手了,“啪”,把試圖持續打擊他的對方選手一個雪球給拍回去了。 我……靠…… 打雪仗么,誰怕誰??? 周遙先高舉一只手喊“暫停暫?!薄袄献舆€沒有叫開始呢!” 他先把秋衣塞到毛褲里,再從褲腰位置狠命一提褲子,麻利兒地把他的毛褲拽高了,恨不得拽到胸口,最后扎緊外褲皮帶。 “把你秋褲腿扎在襪子里、把襪子拽高、把褲腿扎好!”他指揮他的戰斗伙伴,“等會兒等會兒,老子的裝備,帽子脖套和手套都戴上!” 他全副武裝戴好帽子圍巾,但陳嘉沒有帽子。 周遙把自己外套的毛皮領子拆下來了。那是可拆卸的,他動手非常熟練,顯然這種事兒他從前沒少干!他把那副毛皮領子圍到陳嘉脖子上,毛皮沖里貼著rou,系上扣子,這樣就幫陳嘉把脖子掖嚴實了。 “會打雪仗么你們?呵呵,都見過雪嗎你們!”周遙掃一眼那一群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咧開嘴一樂,“老子讓你們瞅瞅我東三省野戰軍打雪仗的實力!” 兩人只有一副手套可用,裝備不齊整讓周遙這種戰術強迫癥有點兒不得勁,但他并不想把那只手套要回來。倆人是匪窩同伙嘛,是要同甘共苦的。 他跟陳嘉肩并肩走,他快速地指揮對方。 “背靠背,你要跟我背靠背?!?/br> “不能散開,咱倆不能散開!跑散了就被他們圍殲了?!?/br> “等靠近了再打別浪費彈藥,雪球攥手里捏死,捏成硬的別散!不要打下半身,我告訴你你就照著臉和脖子悶!” 陳嘉手里一個雪球已經掄出去,就是一記兇狠的平直球,拋物線都沒有,不繞彎路,“撲哧”正中對方1號選手的脖子…… 兩伙人開戰了,打,但人數太過懸殊,這是一場看起來不太公平的戰斗。他們這邊就倆人,對面有八九個人。 他倆不約而同選定一個雪多的小山包,身后是胡同圍墻的拐彎,這里作為大后方基地,他們的“雪庫”!倆人手上狂捏雪團,向四面八方攻山的敵人反擊了。 敵方隊員人多勢眾,雪球從四面八方襲來。 離得遠的炮彈在空中就散成雪霧,這種霰彈對周遙毫無威脅他絲毫不懼。離得近的沖鋒到眼前的,再被他一個雪球砸回去…… 敵方2號隊員沖上了陣地。 “你褲襠里籽兒漏了!”周遙突然大吼一聲,氣勢兇猛。 敵方2號跑一半愣住了,低頭瞅自己褲襠發生了什么,周遙上前掄起一個大雪球,灌頂地砸,狂笑…… 太壞了。 他再次低頭準備炮彈的工夫,陳嘉就一步擋在他身前,一手攥一枚雪球,每一個雪球都幾乎搓飛一名敵方隊員的臉皮,把涌上來的人都炸回去了。 陳嘉打雪仗一聲不吭,砸得賊準,下手賊狠。 周遙雙眼射出興奮的光芒,覺著特爽,特恣兒,又附耳快速布置戰術:“先撒出去一個彈,手里留一個彈,我喊一二三咱們往側翼那個墻根跑,你瞅見他們最瘦那個小孩兒嗎?” 明白。陳嘉眼皮一翻。 聲東擊西,包抄合圍,重點打掉對方有生力量。 他倆貓著腰“一二三”預備之后突然直奔目標而去,迅雷不及掩耳就兇狠地撲上去了,對方那位3號隊員頓時傻了,根本就沒來得及跑,陳嘉一個雪球照臉悶,周遙卻在喊“埋了把他就地埋了??!” 這才是你周遙小爺爺代表大東北雪地野戰軍的戰斗實力。周遙沒說“打他”,而是直接說“埋了他”。 那年北京的冬天,雪真的很厚。一掊雪糊上去,就把沒見過雪的都悶暈了。 倆人搓堆兒一樣直接把那倒霉蛋給搓到雪堆里,周遙是以半蹲姿勢用腿一劃拉,劃拉起一大掊雪,埋!動作麻利兒下手兇殘,瞬間解決掉一個,然后尋找下一個目標,一個一個“干掉”敵方生存力量…… “瞅見那個戴眼鏡的了嗎?再埋那個?!?/br> “還有那個最胖的,干掉那個胖子?!?/br> 周遙不斷發號施令,倆人指哪打哪,而且都很能跑,奔跑躲閃得飛快。陳嘉被人悶的時候是一聲不吭用后肩膀扛了,然后轉身就是狠狠的一個大雪餅子復仇反攻。 周遙一把拽住小胖子的衣領,把人摜倒了,陳嘉手里一個雪球就填了對方的脖領…… 有那么一個瞬間,倆人抬眼掃過對方的臉,眼底都爆出興奮恣意的光芒。都沒有想到,臨時倉促組隊的這位隊友這么能打,如此默契,戰斗力爆表啊…… 別看長得人模人樣白白凈凈的,人不可貌相,小周同學可太壞了。 周遙新來的,在胡同口這一片兒算是一戰成名,以二敵八,可“威”了。 那一群散兵游勇,那個傍晚是被砸得丟盔卸甲垂頭喪氣,最終作鳥獸散了,回頭對他倆說,“牛逼了等著的你們,過兩天再練!” “等著你們!”周遙很有氣勢地回敬,不怕。 周遙跟陳嘉倆人,沒戴手套的那只手都凍僵了。他外褲濕了,但里面還有一層大厚毛褲,不怕。他瞅陳嘉的藍運動服褲子,也全濕透,但陳嘉肯定沒穿毛褲。 “透了吧,凍著了吧?”兩人一路往胡同里走,周遙問。 “透心兒的冷?!标惣握f。 “我褲襠都覺著涼颼颼的,前前后后是一股過堂風兒啊?!敝苓b捂著下身揉了一把,“你不得凍掉了?” 陳嘉也揉了一把褲襠,都是濕的,雞兒都要凍沒了。 “cao,真凍成一根胡蘿卜了……”陳嘉扯著褲襠突然笑了,想的是那個風流又sao氣的雪人造型。兩條修長的影子在路燈下的雪地里晃蕩,逐漸地拉近,天暗下去了…… 身上從頭到腳支棱出的地方都很冷,但身上熱烘烘的,心口是暖的。 陳嘉頭發上浸滿了雪,臨進家門,周遙幫這人把全身雪渣都撣掉,讓家長看見要罵的。 陳嘉回頭,下意識摸了周遙臉一下。 周遙眼前一晃,那冰涼的手指是從他眼眉前滑過去的,并不是要摸他臉,是幫他抹掉睫毛上的雪花。 “我眼睫毛長么?!敝苓b自己揉了揉,“長得都能蓋一層雪花?!?/br> 一開門就是熱氣蒸騰的屋子,冬天室內可暖了。大雜院的小平房,統共就十幾尺地方,所謂的“客廳”和“臥室”是一體式的,中間還燒著一個帶火的爐子。周遙一邁進去,一間屋里站著仨人竟然覺著擠了。 “家里地兒太小……平時也沒人來我們家,也沒覺著這么小了!”瞿連娣挺過意不去,“周遙你吃嗎?吃完晚飯再回去吧?!?/br> “不吃了阿姨,我得回家了?!敝苓b垂頭作出禮貌乖巧的好學生表情,違心地假客氣了一句,內心在吶喊我靠,灶臺餅鐺里那是烙餅還是餡餅還是京東rou餅,真香啊啊啊—— 幾分鐘之前打雪仗時候,他可沒這么老實靦腆。 陳嘉坐在屋角板凳上,腳踩床沿,眼望著別處,在他媽面前就開始發呆了。既沒去換掉濕冷衣服,沒搶灶臺上的餅,也沒打算招呼周遙留飯。幾分鐘之前,可也不是這么冷淡。 就像每一天傍晚時分那樣,聞著廚房煙火的味道,就坐在這張凳子上發呆,沉默不語…… 看著好像是在等誰,其實也沒人可等。 屋子就這么巴掌大,周遙瞟了一眼床頭墻上。平房每家每戶的裝飾擺設都是簡單雷同的一套,房頂糊著很多報紙,以及過期的糧票郵票棉花票,墻上掛著戶主兩口子的結婚照。 照相館的紅色幕布背景,機床廠的藍色工人制服。女的是瞿連娣,男的一看就陳嘉他爸,父子很像,都是瘦長臉,細長潤澤的眼睛,長得一表人才還挺帥的。 但陳嘉的爸不在家,哪兒去了?這話周遙可沒開口問。 瞿連娣在廚房里來去忙活,手腳麻利兒招呼周遙,倒水盛飯和端菜。 她心里是真的感激。樂意堅持跟她們家陳嘉玩兒三十分鐘以上,還沒煩沒掐起來,周遙好像是頭一個了!竟然沒煩得揍陳嘉,也沒被陳嘉揍,倆小子竟然湊頭玩兒了三個小時? 瞿連娣真想留周遙吃飯。她端了一鍋蓋的餡餅,一轉身,看到了周遙拎進屋門的外套,愣了。 周遙過冬戴的是一頂羊剪絨的遮耳帽,一件皮毛領子的短款掐腰皮夾克。在他這個年紀,太他媽時髦了,無論走在廠區大院,還是機床廠附小的校園里,是要被人頻頻回頭側目了。 羊剪絨這類面料,一開始是從部隊大院流行起來了,后來很多人都開始穿戴了。那玩意兒,其實就是剪過一刀羊絨之后余下的帶皮羊毛。羊毛是連皮的,就又保暖又透氣,高級貨,貼rou穿可舒服了。 后來日用品購買都放開了,在王府井、東風市場百貨攤位上,也有賣類似的羊剪絨帽子和皮大衣,一是很貴,二是經常賣的是假貨、人造毛的貨!把碎羊皮拼成一塊,再像植發一樣植一層假毛,沒穿幾天就要稀稀松松地渾身掉毛。 瞿連娣拿過周遙那頂帽子,摸了幾下,是真的一塊羊剪絨。 “挺貴的吧?”瞿連娣道,“家長給你買的?” “嗯,啊?!敝苓b答。 還有短款棕色小羊皮夾克,男孩款式,真帥氣。 “趕緊回家吧,回頭你家長該著急了,該找來了?!宾倪B娣從抽屜里翻干凈的食品袋,給周遙裝餡餅。她在廠里工作,薄薄的透明的食品袋這種東西,都是從工廠食堂“拿”的。 陳嘉低頭望著別處,手指沿著床棱輕輕地敲,對別人穿得貴還是賤他壓根兒不關心。 周遙已經探頭伸向那一鍋蓋的餡餅,不由自主聞味兒就去了…… 陳嘉突然伸手扽他一下,攔腰把他往后攬了兩步:“爐子?!?/br> 周遙離屋子正當間的爐子太近了,濺起來的一丁點小火星就能把他的羊絨衫燙一個洞。羊絨衫就怕有洞。 瞿連娣又說了幾遍“家里地方太小怕你坐不開”的客氣話,包了一袋餡餅揣周遙懷里,用皮夾克當胸裹著,囑咐“回家路上別弄涼了”。 她不想留周遙吃飯了,怕人家孩子嫌棄笑話這地方腌臢、破爛,根本沒法留人家…… “家住哪片兒?不是我們這片胡同的吧?”瞿連娣問。 “不住這兒,我們家住團結湖旁邊那片樓,廠工宿舍大院?!敝苓b一貫嘴甜討好會來事兒,“阿姨謝謝您的餡餅哈,聞著就好吃。我媽都沒給我留晚飯我餓著呢,哎,我媽根本都不會做這種餅!謝謝阿姨……走了啊……” 瞿連娣點頭,眼里飛快閃過一片失落,都明白。 她下午原本就想給兒子烙個蔥油餅,熬一鍋小米粥喝。家里兩口人的飯么,還能做什么花樣?她是偷偷瞄見周遙跟陳嘉玩兒了三個小時,心里太高興了,臨時剁rou餡把蔥油餅改豬rou大蔥餡餅了……可憐當媽的一片苦心,她家陳嘉確實孤僻內向,不會交朋友,好不容易跟一個同學玩兒上,看起來很投緣。 剛騰起熱乎氣的一顆心,立時又涼了。周遙這樣的男孩,干凈,體面,有禮貌,多乖啊,今天就是碰巧遇見,以后應該不會再來她們南營房小胡同了。 第3章 偶遇 瞿連娣當天傍晚把周遙送出胡同口,還囑咐“坐車當心,有車票錢嗎?哦有月票的,月票揣好了別丟了,餡餅焐著不然就涼了”……她遠遠地望著,一直望到周遙的背影融進街道的色澤里看不見了,真是cao心的命。 她回屋,她兒子竟然一動不動還在凳子上發閑呆。 “你換褲子去?!宾倪B娣忍著耐性,“陳嘉,褲子濕了你著涼!換褲子去!” 換褲子也沒什么褲子可換,陳嘉冬天在自家屋里就穿一條舊的秋褲。新秋褲出門上學時候穿,舊秋褲就是他的家居褲兼睡褲,就是這樣一輪一輪從舊換新的倒騰,一褲多用,一直穿到前襠和后片兒實在都連不成一體,再順理成章地改造成家用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