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更讓她驚訝的是,這里的人竟然沒有一個嫌棄阿福和她的,每一個人都很和善。管家跟她說,這千所房間,住了近三百的族人,是遠近聞名的大氏族、大善人。 跟管家逛了一圈回來的拂袖要累死了,她被領回南子安的書房,阿福正趴在他的書桌上,像是在陪他看書。她小步走了進來,南子安聞聲抬頭,溫和問道:“喜歡這里嗎,愿意留下來嗎?” “喜歡,愿意?!狈餍涞拿黜W爍著明亮的光芒,“先生,我喜歡這里,我要留下來?!?/br> 南子安放下書,看著年紀尚小的她,說:“以后你就做我的婢女吧。我為人會比較嚴格,做得不好,你會挨打?!?/br> 拂袖爽快道:“哦,行啊,但挨打前,我有一個要求?!?/br> “你說?!?/br> “不要讓我家阿??匆?,不然它會以為我被欺負了,然后咬你,我可不想阿福咬先生,阿福也老了,不能多動,否則骨頭會疼的,夜里睡不好覺?!?/br> 南子安倒是有些覺得自己下不去手了,這個小姑娘,善良樂觀得讓人驚訝。 事實證明拂袖很少會有挨打的機會,她年紀雖小,但做事井井有條,而且只要南子安做過一次的事,她總是能記得很清楚。 先生看書的時候,動了動眼,她就知道他要動筆了,不等他開口,墨已研好,筆已遞上; 先生從外面歸來,她也知道他是想先洗臉,還是想先喝茶; 先生去外面講學,她也知道他是要動筆,還是動口,如果見他想走,就先開口說他還有別的事要忙。 儼然是個小南子安。 拂袖最喜歡的,還是南子安教她的法術,還有如何推算八字,新奇好玩。 一晃三個月過去,南子安這日早起,推開門,卻沒有看見拂袖像往日那樣拿著外套等他出門,明明說了今日要外出。 他喚了兩聲,拂袖沒來,別的丫鬟過來,說:“拂袖一大早就不見了?!?/br> 南子安心覺不安,略一推算,找到她的位置,往西北方向去了。 他讓車夫駕車往那邊走,一路往道路兩邊探尋,想找到她。足足追了兩個時辰,才終于發現她的蹤跡。他下了車,孤身進了一片竹林,遠遠就看見她跪在地上,不知用木棍刨什么東西。 “拂袖?!?/br> 拂袖一頓,回頭看他,兩只眼通紅腫脹,像是大哭過。 南子安看見她身邊的阿福了,肚子已經沒有了起伏。 他什么都沒說,找了木棍,跟她一起刨坑。 拂袖默不作聲,挖開很大一個坑,抱了阿福抱進土坑里,邊埋土邊哭道:“我知道你想再吃一口安州的醬rou,但太遠了,要是我早一點知道,我就帶你回家去……” 她哭成了個小淚人,被嬸嬸趕出來后,她就從來沒哭過。她不愛哭,因為在爹娘過世時,她就知道哭沒有用,有用的話,爹娘就能回來了。 但還是止不住難過,眼淚都快將掩埋好的泥土打濕了。 南子安站在一旁,有時候哭一哭,反而是好的。 拂袖抽泣著起身,跟阿福做最后的道別,見南子安還在那,朝他伸出手掌,說:“我偷偷溜出來,是我不對,先生打我吧,規矩不能壞?!?/br> 南子安沒有懲戒她,牽住這小小的手,給予長輩的溫暖,說:“阿福走了,先生來做你的家人?!?/br> 拂袖愣神,家人?除了阿福,她還會再有家人? “走吧,回家?!?/br> 眼里還掛著淚的拂袖怔然看著這高大的身影,一點頭,眼淚又啪嗒落下。 “先生,拂袖會一生侍奉您的?!?/br> 先生不死,她就會一直侍奉他。先生要是死了,那她也會一直侍奉南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拂袖也慢慢長大。外人或許不知道南子安有幾個子嗣,但一定知道拂袖。拂袖是南子安的婢女,年紀小,但聰明伶俐,南子安十分信任她。 有些請不到南子安去家中坐坐的人,常在路上堵住拂袖,跟她求情。她通通拒絕,有些聽著被鬼祟纏得可憐的,她也忍住了,讓他們直接跟南子安說,來叩南家的大門。 否則一旦開了個先例,以后大家都以為她能辦事,那就壞了規矩了。 等拂袖十六歲時,基本南家弟子所學的,她都會了,偶爾還會跑去后院指點一番,一瞧見誰練得不好,就說他們笨蛋笨蛋,好玩得很。 南子安知道后,并不說她,等次數多了,才終于說:“他們不是笨,你不要總打擊他們?!?/br> 拂袖了然,說:“那先生是要夸我對嗎?其實是我太聰明了?!?/br> 南子安見她笑得得意,無邪天真,也笑笑,又道:“總之你不要總說他們笨蛋就對了?!?/br> “好吧,聽先生的?!?/br> 名聲太盛的人身邊有個年輕貌美的婢女,總是容易惹來閑話。拂袖并不在意,南子安也不在意,但南家的人在意了,也有人勸南子安的,不如收了拂袖,續弦也好,納妾也罷,反正拂袖從小就生活在南家,如今老少配成風,也沒什么閑話。 南子安比拂袖長了三十余年,不見老態,看著是個十分康健的中年人,和拂袖走在一起并不突兀。但南子安沒有這個想法,發妻早逝后,他就一直醉心玄學。 倒是拂袖,許是一直跟在他身邊,太過無暇,太過神明,以至于她看別的男人總覺得帶著一股乳臭未干的氣質,完全入不了她的眼。 其他婢女勸她,她去求嫁,先生或許心軟,就答應了。 但拂袖不想,她仰慕他,可是她才不要他是因為心軟才收了自己。 先生不提,她就是他的婢女。先生提了,她當然高興。 橫豎都是能留在他身邊的,這就很好。 一年又一年,拂袖十九了,按照登門的媒婆的話來說,就是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南子安也覺得她總留在南家耽誤了她,這日叫她來書房,問:“你有屬意的人家沒?有的話,就過去吧,你的嫁妝,我會為你備好,不會讓你受委屈?!?/br> “沒有?!狈餍錃獾?,“先生是要做媒婆了嗎?先生自己都沒續弦,反而有空關心別人的婚事。先生不是最會推算嗎,那您算算我的吧,快去算?!?/br> 南子安微頓,拂袖看了他半晌,看得南子安都避了她的雙眼。他嘆了一口氣,說:“沒事了,你出去吧?!?/br> “好的,先生?!狈餍溆只謴土似匠睾偷哪?,不咄咄逼人了。 除了婚事,什么都好說。 拂袖察覺出南子安最近變了許多,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沉默、陰沉,連房門都不愿出。 等他再出來,突然將全部弟子都驅逐了,連最喜歡的入室弟子長空,都趕走。 她守在門外,看見他從外面回來,上前為他披上外衣,低聲:“先生進去歇歇吧?!?/br> 南子安低啞著聲音說:“讓南星過來?!?/br> “是?!?/br> 一會南星過來,她關好門,又守在了外面。過了幾近一個時辰,南星才從里面出來,似心事重重,連站在門前的她都沒有看見,直接走了。 她心知南家應該會有大事發生,才會令他們如此黯淡。她去泡了一壺熱茶送進去,只見南子安坐在桌前,燭火晃動,他的臉色卻黯淡無光,甚至似乎沒察覺到她進來。 “先生?!?/br> 南子安聞聲抬頭,看著依舊年輕,陪伴了他多年的拂袖,說:“你去收拾收拾東西,等會就走,再不要回南家?!?/br> “拂袖不走,您還記得您以前說過的話嗎?您要做拂袖的家人,現在您不愿做了嗎?” 南子安微頓,說:“南家有大難,血光之災?!?/br> 拂袖怔神,許久才問:“先生這是讓拂袖獨活嗎?” “南星也會活著?!蹦献影怖淠樥f,“但你留下來又有什么用,走吧?!?/br> 拂袖笑笑:“先生是不是等好話說盡,就要對我說難聽的話了?可拂袖不是長空,不是您說些難聽的話就會氣走的?!彼龘苤鵁粜?,將它從蠟油中挑起,又開了道口子,讓滿滿的蠟油流走。她淡然說道,“拂袖是不會走的,除非您將我綁了,丟得遠遠的?!?/br> 南子安輕輕嘆息:“你又何必留下來送命?!?/br> “拂袖的命本就是先生您撿回來的?!狈餍浞畔绿拚?,將燈重新放回桌上,明光照耀著南子安明顯蒼老的臉,她的眸光隨著搖曳的燭火微閃,說,“沒有您,拂袖早就死了。沒有您……拂袖也跟死人無異?!?/br> 她仰慕他,也愛慕他,她知道他明白,但既然他不提,那就只是將她當做婢女,她也就會做好婢女的本分。 終身侍奉他,侍奉南家。 南子安沒有再嘆氣,他說:“你還年輕,我已經老了,離開南家,你可以活得很好?!?/br>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就算他明白她的心意,也不會讓她委身自己。 拂袖搖搖頭:“先生算不到拂袖的命嗎?拂袖算了,這一生,都會侍奉南家,拂袖與南家,有著幾世的羈絆?!?/br> 南子安皺眉說:“我說過,算命不算己,否則會……” “所以先生不要逼拂袖走了,我都算了?!狈餍溆行╊B劣地一笑,“我是南家的人,不會變了。先生再說我不是南家的人,那我只好再算一遍,反正您不信?!?/br> 南子安知道她伶牙俐齒,都是他教的,反過來堵他的話。 拂袖又低聲說:“先生也不要再算得那么細了,南家的宿命那么龐大,您嘔心瀝血地算,日后恐怕會傷及自己。既是南家千年的天劫,那無法避免,只能挽救,先生憑一人之力,扭轉南家命途,可是您多少要顧及自己的身體?!?/br> 已經為南家鋪好路的南子安也無法算得那么遙遠,但南家終有重見天日的那一日,只是太過遙遠,遙遠得連他費盡心思都無法算出來。 途中有什么變故,他也不知道。 明天過后,南家就將翻天覆地了。 他看看外面的天色,說:“你去歇著吧?!?/br> “是,先生?!狈餍渑R走前又道,“先生也早點歇吧?!?/br> 她緩緩關上房門,從那漸漸關上的縫隙看著南子安,看著她心中唯一愛慕的男子,陪伴的二十年里,她始終奉他為神明,但她的神明,似乎要隕落了,一片衰敗之氣。 她心中焦急,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自責。 如果能幫上什么忙,那先生也不會這樣痛苦。 她嘆了一口氣,回到房里躺下時,月亮已經高照。意外的,這一覺她竟然睡得很沉,隱約中感覺到有人在抱自己,但更像是夢里,完全沒有醒過來。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聽見了水聲輕蕩的聲響, 這一次她有了力氣睜眼,迷糊中聞到了河水略帶腥氣的氣味,她猛地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真的在船上。她愕然,幾乎是爬出船篷,往外面一看,全是河水。小小的船只上,還坐了一對老夫婦。 那老婦見她醒了,說:“拂袖姑娘您醒了?!?/br> “你認識我?你們是誰?” “是南先生送你上船的,讓我們帶你走?!?/br> 拂袖一愣,突然意識到夢里被人抱起的感覺并不是在做夢,是真的。他到底還是用別的辦法送自己走,連死都不讓她死在他身邊!拂袖抓住船槳就要回去,但她不會劃船,晃得船身搖晃。 船夫和老婦都嚇了一跳,說:“拂袖姑娘使不得,船會翻的,我們可不會泅水。南先生吩咐了,等過幾天再靠岸,您等等吧?!?/br> 拂袖站起來又差點摔倒,看得老婦勸道:“姑娘,您留下來吧,先生他千叮萬囑,讓我們不要送你回去。他知道你不懂水性,特地選了這大江大河,您要明白先生的苦心啊?!?/br> 拂袖知道,她知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但她無法接受自己茍且偷生。 “姑娘,先生他交代過,您要活著,南家需要您,這是先生留給您的東西,讓您好好保管,交給南星姑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