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父親皺眉,神情嚴肅,似是不愿意再說,封路凜也沒再多問,跟著站到父親旁邊,對著神龕遙遙一拜。 家里神龕內供奉的是關二爺,說是為匡扶正義、為分正邪。 用封萬剛曾教育封路凜的話來說,就是人在江湖飄,挨刀就罷了。無論身在何處,得求個平安??上?,他兒子好像從沒把這句話聽進去,膽大狠戾,做事兒幾乎不懂得給自己留個余地。 封萬剛插好香燭,負手而立。 父子二人在飯廳內沉默一陣,終是封萬剛先開了口:“你想好什么時候調回去了嗎?” 封路凜面無表情,沒回答這個問題:“李叔的事,您處理了么?” “辭了?!狈馊f剛說完,把報紙攤開,旁邊的墨池內放置好了毛筆。 他像是感應到兒子如今的“逆反”情緒,長嘆一口氣,眉宇間溝壑更深。他蘸了墨,鄭重道:“路凜,我寫字給你看?!?/br> “嗯?!狈饴穭C注意力集中起來。 封萬剛筆走,紙上赫然顯現“積厚流光”四字。 封路凜一閉眼,記住了。 封萬剛將筆蓋合上,有如寶劍歸鞘,“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國者事五世……所以別積厚者流澤廣,積薄者流澤狹也1。我是想告訴你,既然你選了這條路,以后還有更多任務要去擔。有時候,你潛伏一年、三年,甚至五年都摸不到答案,但這些年月,就是往后你肩上的勛章?!?/br> 這么多年,封萬剛雖未做到封疆大吏,但一直率先垂范、躬先表率,給封路凜的成長軌跡做了不少正確指引。 剛從軍校畢業的時候,封路凜通過硬考,拿到過去美國的公職留學培訓名額。但因為那會兒老家形勢動蕩,擔心落人口舌,就放棄了機會。如果他那時出國,現在都已差不多能勝任區公安局的正處級干部。 “市里,我還得再待一陣子。事情已經有眉目了?!狈饴穭C說,“主要怕哪天出個大車禍,那一撥人都得抓起來。到時候,就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看看我們到底拿誰去開這第一刀?!?/br> “年底評優,自己爭口氣?!?/br> 封萬剛回避了他的話,掏出一卷文件袋放在桌上,用手指點了點,“這是夏季新訓的名額,你的資質完全足夠。你可以代表你們隊去參加這個訓練,順便結識一些公安系統的老領導,對你日后也有幫助?!?/br> “新訓?要去外地?” 封路凜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時間地點。是在市里的一座縣城內,屬于基地實訓,簡單點是拉練,困難點便有一定的危險性。那種實訓事故年年都有,誰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他仔細看了數字,皺起眉:“要去三個月?” 封萬剛詫異了。那么多年,那么多訓練與挑戰,什么時候見過兒子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分明就是抗拒。 他倒是好奇起來:“不想去?” “不想。但是機會難得,”封路凜說,“我會考慮?!?/br> 封萬剛原本有緊張疑慮,但聽到兒子的考慮后放下心來。他在屋內來回踱步,慢慢扶著沙發座椅坐下,喝一口茶,說:“你這做人,得活成個人物?!?/br> 父子二人周行一次的對話完畢,封路凜朝他道過別,端著阿莉倒的牛奶上樓休息。 封路凜一進房間,就拉開了抽屜。 他從里面掏出一疊紙,掀頁兒卷邊,捉筆寫字,像在補充什么。 這是封路凜的,一個秘密。 他在家里待了一晚,第二天照常去上了班。 前幾天的調休折騰得身心俱疲,還好騎警隊放了他半天假,讓他坐在隊里午休。等人舒服一點,再騎摩托過去補勤。 封路凜剛睡醒,白仰月他們滿頭大汗,推開門押了個小伙子進屋。 凳子一放,人一摁,馬路上再怎么囂張怎么狂,見了警徽警帽都得醒過來,正視自己的錯誤。 白仰月經過大半年警務生活,已經越來越有氣勢。他氣得不行,一拍桌,朝著封路凜說:“這小子!自己欠了高額賭債還不起……凜隊,你猜他怎么著!簡直太歲頭上動土!” 封路凜來興趣了:“怎么了?” 白仰月咬咬牙:“他把咱三處交警崗亭的空調拆來賣了!” 真是人才。封路凜慢慢坐直身子,抬眼問:“賣了多少錢?” “警,警官,一千六百五,”小偷把兜里的錢摸出來,哆哆嗦嗦道,“還有幾塊兒硬幣,您留著給我坐公交回家……” “你還想著回家呢?吃牢飯吧你?!卑籽鲈抡酒饋碚沂咒D,催促著隊員,把這小偷從后門押上了警車,說得送到民警那邊去處理。弄完了回來,白仰月說:“哎,老喬……那個小姑娘呢?” 封路凜疑惑道:“什么小姑娘?” 喬策在門口站著一直沒進來。 也就是這時,封路凜才注意到,喬策身后護著個小姑娘。聽到白仰月的話,她才怯生生露出半張小臉。 喬策蹲下來,摸摸她的后腦勺,小聲哄道:“文雀,進去吧?” 這個女孩兒六七歲的年紀,扎雙馬尾,眉眼清亮,校服粉白相間,有些微胖。她一歪頭,發上兩只蕾絲纏的蝴蝶也跟著倒,搖搖晃晃,像快要飛散下來。 封路凜莫名覺得眼熟,問道:“哪來的小女孩兒?” “哎喲,剛剛那小偷就是她給我舉報的?!眴滩呃聛?,白仰月趕緊進辦公室找糖。喬策看封路凜若有所思,繼續說:“凜隊,你猜這是誰的meimei?” 封路凜想了好一會兒,當著孩子的面,不敢妄然開口。 喬策看白仰月帶著文雀吃糖去了,才繼續說:“她是岑七的meimei!我們剛問了同事,都才知道。她不姓岑,叫文雀。就在這隔壁小學讀書呢,還是走讀?!?/br> “走讀?”封路凜回頭往辦公室里望一眼,“岑家放心讓她去讀走讀?對了,小孩兒這么小就放養,你們通知她家里人過來接了嗎?” “通知了,說要晚一些。估計她在校園里沒待住,就跑出來了。剛好碰到那小偷!嘿,這不跟我們報案了么?”喬策說。 經過喬策一番解釋,封路凜才知道,文雀是個小結巴,岑七他爸的二奶生的。估計小時候家里重男輕女,受了不少委屈,極不愛開口講話。交警隊都經??吹竭@丫頭放了學沒人接,在外亂逛。 他正聽著,白仰月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根棉花糖,抱著文雀不斷地哄:“文雀,今天岑家來人接你了嗎?” “沒,沒來,”文雀揉揉鼻子,櫻花粉的校服干干凈凈。她咬著牙,努力想把話講通順:“但,我,抓,抓小偷了?!?/br> 她去年在交警隊來得勤,今年大了就不好意思。今日算是第一次見到封路凜,對這個哥哥眼生,不禁羞赧,“我,我,叫文雀?!?/br> 封路凜蹲下來,認真聽她講話,“我叫封路凜,交警大隊第四支隊隊長?!?/br> 他說完,伸出大手,笑了:“文雀你好?!?/br> 他這“大人式”的鄭重感讓文雀一驚,滿是喜悅。往日都是白仰月對她和顏悅色,如今又多一個哥哥……不過,就是長得兇戾了些,神色是溫柔的。 “媽,媽,懷我,”文雀努力比劃著,不住哽咽,“都在,吃,吃、酮……” 封路凜這才明白,當二奶的媽為了生兒子,懷孕期間藥吃多或者吃錯了,生下來的小孩兒落了點“毛病”。不止這個,更殘忍的是,文雀這么小,居然還知道這種事情。 他在調查岑七的時候,知道有個meimei,但沒想到這么小,還沒隨老岑家的劣根,意外地善良。 這興許是小孩普遍擁有的天性,身俱靈澈,所見萬物都是溫柔的。 凡人的眼神,哪怕在最放空的時候,也總會沾染煙火塵埃。 但小孩兒不同,他們是天使,還未進化成“人”。也正因為身處污臟,所以才成了其中的純粹。 說起眼睛,封路凜又想起風堂。 他常時間在馬路上執勤,看無數人來來往往,發現對象滿街都是,真正伴侶卻是難求。 而風堂是站在那里,就讓他有莫名保護欲的男人。 愿意為他提槍、為他站崗,為他奮斗在“第一線”,也愿意為他露出最柔軟的一面。封路凜活了二十七年,幾乎還沒有嘗過這種感覺。 這種兩人之間,歇斯底里的合適。 他收回思緒,又看了看今天的處置報告,有一堆逆向停車的罰單。這還是市里才下的新規,說在公共停車位上,倒著停也要罰。封路凜瞄一眼,看到賀情的車牌號,順手拍了張給風堂發過去。 風堂正在飯局上,發回的消息卻是一張圖片。 他把攝像頭放在飯桌之下,由茶青色桌簾擋了三分之一,畫面虛焦,一片朦朧綠。 焦點,全都在人上。 畫面內的風堂,正在認真吃飯。視角從下往上,仰拍,能看見他的胸膛、鎖骨,脖頸,以及身后嵌入岫巖玉的椅背。 甚至,連風堂短袖領口未遮住的半枚吻痕,都暴露無遺。 如此直白的勾引。 封路凜深一口氣,把手機扣在桌面上。 白仰月和喬策在門口送走了文雀。白仰月手里買了今天最新的報紙,露小半張臉。 他賊兮兮地問:“凜隊,你知道前段微博瘋傳你照片么?” 封路凜眼皮都不跳:“知道?!?/br> 白仰月又問:“可是還有張黑白的半裸背影照,傳得更瘋。本來看不出是你的,但那個小號又發了張側臉的,你知道嗎?” 封路凜往電腦上導資料的手指停頓了:“不知道?!?/br> 白仰月鼓起勇氣問:“你發給誰的???” 封路凜咳嗽一聲,惹得全值班室都朝他們這邊兒望。有幾個從白仰月一進屋就抱著手臂看好戲的,耳朵自然早就豎起來。 封路凜故意似的,掩不住唇角的笑:“你們大嫂?!?/br> “哦——” 眾人十分失望,還以為凜隊又換伴兒了。 大家都是直男,不好再多問什么,個個擠眉弄眼,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差點撞桌角上。 封路凜一抬眼:“這回想剝花生了?” “不不不不,不敢了,凜隊,我們站崗去!” “對對,站崗去,站崗去?!?/br> 一行人出了室內,封路凜拿著手機在掌心內翻了又轉。 風堂膽子大。 居然把兩個人私下往來的照片挑了一兩張,往微博上發。 本來他“最帥男交警”的稱號才過去風頭,這一回又給挑起來。 風堂估計巴不得暗示全世界,他封路凜已經有人了。 知道風堂在吃飯,封路凜不方便打電話,于是發條微信過去—— 泡泡堂:有事兒就黏我,沒事兒八丈遠。 泡泡堂:照片到處發,我倒無所謂。 泡泡堂:你那邊沒關系么? 他瞇著眼在座椅上靠了會兒,室內紅電風扇嘩啦轉得響。沒一會兒,他手機也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