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風準那雙本就稍顯狹長的眼瞇起,紋路更深。風堂這才意識到,六年未見,風準老了。 那年風準被捕時,市里下了夜雨。 風準穿得相當體面,偌大的小區內就只這一處動靜。風堂眼睜睜瞧著,二伯和二伯母跟著警車跑了好長一段路。 五十歲的人了,蹲在雨里痛哭流涕。 風堂想跟著蹲下去,安慰安慰長輩。不料,后脖頸被父親猛地一提。 風堂一抬頭,父親怒道,你蹲什么蹲?給我站直了! “好久不見啊,風堂?!?/br> 風準說完,把辦公室門合上。他穿了身西裝,裁剪考究,已能看出些精心準備的痕跡。 風堂沒接話也沒抬頭,只是緊盯住掌心的鋼筆。深吸一口氣。 這筆身有塊中看不中用的鐘表,永遠指著一個時間,不動一下,好像時間也這么停止著。 他指腹慢磨過鍍鉑銀筆身,漫應道:“準哥?!?/br> 風準一點頭:“嗯,我才回市里,現在在遲總這里工作?!?/br> 見風堂還沒有站起身的意思,風準皺眉。再怎么說他也是風堂的兄長。遲刃青是個明眼人,看出來風準的瞬間不快,連忙站起來,說:“準哥,風堂他今天有點不舒服?!?/br> 風準緩緩道:“怎么了呢?著涼了?” “吃壞肚子了,”風堂掌心覆上小腹,懶懶地抬眼,“中午跟好多朋友去酒吧玩兒了回來呢,又吃了辣,現在說過來找刃青看套房子。賀情你還記得吧?他想買一套來出租?!?/br> 他聲音很小,又輕,像是真干了這么些事。坐直起身,風堂聽風準說:“你還這么愛玩兒啊……怎么中午去酒吧?” 風堂笑開眼,漫不經心道:“及時行樂嘛?!?/br> “買房,我們得搖號。不過你要買,遲總肯定給你開后門?!憋L準笑著,“兩套戶型,一個三百一個四百,差價是三百萬。運氣好,可以挑。對了,還贈送地下室……” “準哥,”風堂忽然打斷,“你出獄這一兩年,有沒有去看過二伯和二伯母?有沒有看過我爸?” 風準一進去就是六年。 第一年風家尚且風平浪靜,第二年堂嫂帶了小孩兒改嫁,第三年已暗流涌動,第四年二伯母郁結在心,凄然病逝。第五年捱過,眼瞧著風準都要出來了,第六年年初,二伯患癌,在風準即將出獄的前兩個月,睜著眼死在病床上。 那會兒風堂已醒事,在二十出頭的年紀,拿著給二伯剝好的白雞蛋,正要往碗里搗碎。他抬眼就見著二伯翻白眼,連忙喊來醫護。 雖后來并未力挽狂瀾,但風堂算是記得清楚,人死前是什么樣的,彌留之際是什么樣的,死后又是什么樣的。 從此也再不吃蛋白。 風準只是說:“前年供的是西鳳酒,去年是尖莊特供……對嗎?” “行了,” 風堂猛地站起身。像被屋內空調吹得冷了,他一吸鼻子,啞聲道:“我還有事?!?/br> 他也沒再跟風準說什么,倒是轉背去看了看遲刃青。 遲刃青往他肩膀拍拍,安慰道:“你有什么事兒先去吧,有空再來看房。我這兒最好的戶型都給你和賀情留著,公寓有,別墅也有……” “我沒錢,”風堂扯出一抹笑,“你自個兒留著賣吧,看看你都起的什么名字?!?/br> 他離開“巴黎皇灣”的路上,往街邊看到倆紙糊的燈籠。高掛樹稍,遠看像有人攀在那處。 風堂忽然想起來,這邊有死了人得點燈的習慣。估計是這里才出過車禍。他放慢車速,心中難受起來,也不自覺惦念,今年什么時候得到山里去給父親燒紙。 他還沒法兒好好面對風準。風堂覺得……風準立在那處,就像個兇手。 如果當初,父親愿意動用“私權”把這事兒壓下來,風準也不至于坐牢,那他的父母就不至于打擊如此之大,再相繼去世。 一般來說,風堂覺得風準應該是這么想,是這么怨恨過的。 可世事難料,時間也不能倒流。 就算已預料到后來的意外車禍,風堂也不覺得父親當年做錯了。 這段路上有家牛rou豆腐腦好吃,常灑些辣椒潤色。 以前父親總來,一去二往,身份也再瞞不住。不知是哪里傳開,這家店也在市里出些名堂。父親不再去,風堂偶爾打包給他帶。直至后來,風堂只記得某日紅油漏滿地,白嫩豆腐碎成渣,連打掃過后,都還聞得見股誘人香味。 店邊有口缸,說是民國初年造的。缸沿被摸得锃亮,如今拿來盛些紅油。 風堂停車下來,獨自悶著頭喝一碗豆腐腦,被辣出眼淚來。中途像是心有靈犀,柳歷珠打電話問他在哪里?莫名心慌。 風堂只說,等會兒就回去。 周末,風堂又跑了趟4s店,要繼續跟進追尾那事兒。是他拿到的單子,就得一直監督著些。 忙了大半天回家,風堂沒敲門,直接掏鑰匙開鎖。一開門,他就看見柳歷珠正靠在軟椅上縫繡。軟緞擺了滿桌,以彩絲挑紅綠,是做的袖珍小件。 她掌心兒里攥的散線過緊,拉扯用了力,恰好斷在最不能斷的地方。 “哎喲……”柳歷珠嘆一句。她的針腳本相連,如今全亂了。芙蓉花葉卷著邊,都給攪合成了水波紋。 柳歷珠取了老花鏡擱上桌,任由發髻重垂于肩,佯怒道:“你怎么偏偏挑這個時候回來?全給我嚇亂了?!?/br> “媽,驚不起嚇啊您!” 風堂背著手站在玄關處,被數落得不敢湊前,“您多繡繡,繼續繡。今兒周末嘛,又不上班,時間多得很。我先上樓,等下來給您放《藍關走雪》,什么什么,眼望八千路程甚是遠……” 眼瞧著兒子哼哼唧唧,假兮兮地要逗她開心,柳歷珠倒也不跟他計較。 她收了針線包,把織布卷在一處,說:“先去給我倒杯茶!阿姨在院里打掃花盆呢,你去二樓拿點猴魁來。就上回,上回賀情送那個?!?/br> 風堂躡手躡腳地上樓,懶得折騰,直接乘電梯下一樓,再摸進廚房里。燒好的礦泉水燙得他壓住喉間一聲驚,瞪著眼嘀咕:“我cao……怎么這么燙?!?/br> 站在一邊兒等水涼,風堂沒事做,掏出手機,發現有個未接來電。 是封路凜的。 電話接通,封路凜在那邊說:“我今兒做飯了?!?/br> 風堂把話音兒拖得老長:“哦……” 封路凜又說:“但我燙手了?!?/br> 心里邊陣陣發緊,風堂不自在地說:“哦,你也有今天?” 封路凜輕笑一聲,說:“那魚進鍋還蹦跶,我這第一反應拿手去摁?!?/br> “你是豬嗎,”風堂怒了,“就你這樣還下廚呢,下海吧你!” 封路凜笑著,“行了,我做事去了。沒別的,就是想跟你說說?!?/br> 風堂:“哦?!?/br> 封路凜:“順便心疼心疼我?!?/br> 風堂:“多大的人了啊你?” 封路凜接話接得倒是自然:“二十七,哪兒都比你大?!?/br> “二十七,我看你是二百五!”風堂貓著嗓子罵他,一口吐息噴上麥,“大不大不算數……要看誰的活兒更好。明白嗎?” “行,那……”封路凜應下來,“改天比一場?!?/br> 他耳邊又傳來風堂一聲呼吸,過電后更顯迷離,粗重得壓緊了他心里全部冒起的尖兒。像朝陽涌上海平面,光芒噴薄欲出。 風堂掛斷電話前,壞氣兒著笑一句:“成!改,日,吧?!?/br> 電話打完,給柳歷珠沏的茶水都溫熱了。風堂又倒了礦泉水進去,再燒了些。柳歷珠看他磨磨蹭蹭,走到廚房邊看他,正巧瞧見風堂時不時盯一盯手機屏幕。 柳歷珠狐疑道:“兒子,你談戀愛了?老盯手機做什么,本來就有點近視,你還要不要眼睛了?你這幾個月一直不對勁兒?!?/br> 風堂內心一咯噔,果然柳董事長明察秋毫。 他端了茶放到盤上,不慌不忙地解釋:“沒談,談了不得帶回來給您看看嗎?” “你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別往家里帶,”柳歷珠沉著臉說,“這幾年我是看你乖了,才沒催你每個月去做體檢。自己注意點,你爸就你一個兒子?!?/br> 風堂聲兒有些沙啞,柳歷珠遞過來一瓶藥。 湊近晃了晃袋子,他發現是小時候愛喝的金銀花顆粒。 他想想封路凜,沉痛閉眼。 風堂朝著柳歷珠鄭重道:“媽,喝完這一包,我再也不中愛情的毒?!?/br> 第24章 追(一)。 “原來你就是風堂啊……模樣周正,個兒高,又白,眼睛怎么比我還大?我這還開過,嘶,割的時候疼死我,那醫生還不允許我喊!” 女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從她昂貴的手包里拉出條鏈帶。她指甲蓋涂了油紅,耀眼非常,映襯出一雙手的細白好看。配她的純黑鱷魚皮拎包,格外貴氣。 她說完捂著臉笑,眉梢都吊上喜色,繼續說:“我昨兒才去打的針,今天劇烈運動不了。等下你騎吧,我在場邊看著?!?/br> 風堂嘴角抽抽,定神看她。他認為自己一個人去騎“法拉利”,再把扔客戶在這兒不合禮數。 他把白手套褪下來,安撫著“法拉利”的背,認真道:“隋女士,我……” “別叫隋女士,顯老。叫我隋桃,桃姐兒,都成?!彼逄也[眼,險些用手拍上山根的玻尿酸,“早知道今兒要跟小帥哥騎馬,我昨天就不去打了!倒霉的玩意兒?!?/br> 風堂咳嗽幾聲,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剛才從馬場外接到司機去請來的隋桃,才發現這姐們昨天去打了玻尿酸,吃又吃不得,玩也玩不好。風堂直覺,他要把蘭洲這次接待搞砸。 隋桃模樣生得極好,是現在流行的“高級臉”,個兒倒是不高,極有氣質。一身奢侈品,駕馭有道,完全成了她的陪襯。聽說她是做風控的,這次專程來市里幫蘭洲忙,得耽誤個好幾天。 他等會兒還得帶隋桃去跟市里的人吃飯,估計又得不醉不歸。 他不騎馬,隋桃倒不滿了,偏要看他來點兒酷帥的。風堂今天穿的米白馬褲,氣質干凈,格外勾人。 走了幾步,風堂把鞋走松些,再扣好馬靴,才牽住游離端。他又抓住靠近籠頭那方,翻身上馬。 風堂偶爾慣用右手持韁,怎么舒服怎么來。把膝蓋放直,靠近耆甲,他用腳踏進鐙內。馬腹很軟,他低頭正要看,碰上桃姐兒的眼神,沒由來想起他看封路凜上摩托的場景。 隋桃忽然問:“堂哥兒,有對象么?” 風堂點點頭,又搖搖頭。 “是有還是沒有?還是說……無所謂?”隋桃失笑,抿抿嘴唇,像是思慮過后,忍不住問出來,“男的女的?” 腳下的馬鐙踩得風堂不舒服。他腦子發亂,避開前面的問題,直接回答:“男的?!?/br> 她忙著補口紅,嬌笑道:“哎,你們這邊人倒是心寬,說接待就接待,說出柜就出柜。不怕我有別的背景?” “背景……”風堂掌心撫過鬃毛,緊持單韁,沒再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