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鏢局的事,兩個男人慢吞吞地籌備著:選地方,召集人手。 人手方面,董飛卿這邊諸如友安、友松、友仁都躍躍欲試,而且以能力來說,應付起來綽綽有余,他選出一半到鏢局、留下一半在家中當差即可;方默那邊的人手,都是既是同行又有些交情的人,也不需為難。 之所以慢吞吞行事,是因為彼此手邊都有事由,沒到放心兼顧他事的地步。鏢局開張的話,早說也要到下個月中旬。 再從緩行事,到了這幾天,方方面面都籌備得差不多了。 方默今晚前來,是為著告知董飛卿一件私事:“明日我要陪沈安回滄州,去沈家提親?!?/br> “好事啊?!倍w卿由衷地笑開來。 方默也笑了笑,隨即有些遲疑地道:“沈安的打算是,她家里要是同意的話,就帶著兩名趟子手跟我回來。等鏢局開張,她也要跟著走鏢?!闭f到這兒,皺了皺眉,“勸不住,我說什么她也不聽?!?/br> 董飛卿斟酌片刻,道:“她走鏢的年月不比你短,經驗也不見得比你少。她要是愿意受那份兒辛苦,你押鏢的時候就帶上她。這種事兒,就誰也別說誰了,你嫂子也有這打算,估摸著我也攔不住。我押鏢的時候,興許也要帶上她?!?/br> 方默先是訝然挑眉,因為在他印象中,蔣徽是耍筆桿子的才女,走鏢這種事,跟她是風馬牛不相及??墒寝D念想到她獨自流離在外那么久都安然無恙,心里便有數了。 他朗聲笑起來,“那就成。起先擔心你不樂意?!蓖R煌?,又道,“沈安知道嫂子這一陣忙著書院的事,又是明日啟程,便不來辭行了。她說橫豎會再團聚,便不做那些表面功夫了?!?/br> 董飛卿莞爾而笑,“本來就是這么回事?!?/br> 送走方默,董飛卿回到房里。 蔣徽已經睡著了。她是這樣的,越是心煩的時候,越容易倒頭就睡。她要是什么時候心煩得夜不能寐了,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他歇下之后,過了片刻,她便挪到他身邊,拱到他懷里。 他撫著她的背,心里在犯嘀咕:怎么還不有喜?早日有喜,就省得跟著他走鏢吃苦了。 大抵是繁忙疲憊的緣故吧?說起來,這半年多就沒多少真正清閑的光景。 但她就是閑不住的性情,過不來在家享清福的日子。這是早就談過的。 與其心急,不如平日更細心地照顧她,例如給她好生調理身體,例如給她一夜好眠。 思及此,他吻了吻她額頭,放松心神,擁著她闔了眼瞼。 . 午后,一如平時,有女學生陸陸續續來找蔣徽,請教制藝、詩詞相關的問題。 林芳好、申雅嵐、馮蓉…… 蔣徽神色如常地對待每個女孩子,心里則在冷靜地分析。有那么一刻,她疑心過林芳好,但再三斟酌之后,打消了這份懷疑。 她最終的結論是:書院里的學生,應該與剽竊她話本子的事無關。 一來是學生們是經過葉先生、董飛卿那一關才被錄取的,有這種劣跡的人,他們絕對不會錄取,而被錄取的學生,也不可能在短短時日內就變成文人學子中的竊賊。 二來是身在書院的人都知道,在兔園那一方小天地,什么話題都能討論,誰要是做了這種事,定要成為熱議的話題,不知要有多少奚落甚至痛罵的字條遞進去,而更重要的是,學生們回家之后,少不得與親友提及——不需幾日,剽竊的那個人就會淪為文人圈子中的笑柄——臉皮沒厚到城墻那份兒上,都會考慮到這后果,便是有心,也會放棄。要知道,這些人的出身都是非富即貴,犯不上。 說到底,就算誰有那份心思,也會等到離開書院之后,才會現出真面目。眼下,誰也不會傻到花那么大的代價換個罵名。 再者,一出戲搬上戲臺之前,少說也需要個把月的時間籌備,只說把戲詞熟記于心,就需要幾日光景,更何況,戲詞與唱腔也需要反復磨合,實在無法融合的話,便要做一些微小的改動。這樣推測的話,那只賊應該早就開始著手此事了——但凡是賊,多少都會心虛,不會有臉來書院報名。 想通了這些,蔣徽心情好了不少。不論什么事,與書院無關就好。書院之內,就該是清凈、干凈的地方。 轉過天來,是休沐的日子。蔣徽如約前去找宋云橋。 近來每日唱《芳華令》的戲班子是集成班,常年在廣福茶樓搭臺唱戲。宋云橋當即帶蔣徽前去。 走進廣福樓,蔣徽問宋云橋:“集成班在京城梨園行的情形如何?” 宋云橋說道:“前些年很受捧,近些年來不成了,角兒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情形便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br> 蔣徽頷首一笑。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蔣徽見到了集成班的班主鄔老板。 宋云橋引見之后,鄔老板顯得頗為意外,對蔣徽深施一禮,“原來是蔣先生,失敬,失敬?!?/br> “鄔老板客氣了?!笔Y徽微笑著還禮,“前來叨擾,是有事請教?!?/br> 鄔老板忙道:“您只管說,我一定知無不言?!彪S即喚伙計上好茶,請蔣徽、宋云橋落座。 宋云橋替蔣徽把來意說了。 鄔老板再一次現出意外的神色,他望著蔣徽,“蔣先生不知道這件事么?” “……?”蔣徽只能用眼神表達此刻心緒。她應該知道么? “哎呀,這事兒鬧的……”鄔老板站起身,來回踱步,片刻后意識到失禮,忙又站定,望著蔣徽,歉然道,“到此刻,小人才知這事情當真是魯莽了?!辈徽撌菓B度還是自稱,都更加謙恭。 “我想著,鄔老板也不會做這種無謂的事,定然另有原由?!笔Y徽言辭柔和,“您能為我解惑么?” “這是自然?!编w老板道,“兩個月前,蔣二公子親自來見小人,拿給我一個話本子,讓我瞧瞧?!?/br> “蔣二公子?”蔣徽歉然笑著打斷他,“哪個蔣家?昌恩伯府么?” “正是?!?/br> 她曾經所屬的門第,是昌恩伯府的旁支。 昌恩伯府二公子蔣翰的母親廖碧君,是程夫人一母同胞的jiejie。 蔣翰與她是時不時碰面的陌生人——愿意攀交情的話,是堂姐弟,但蔣徽因為程夫人對胞姐一向淡淡的,見到蔣翰的時候,便總是寒暄兩句而已。 蔣徽頷首,“您繼續往下說?!?/br> 鄔老板繼續道:“我們班子也經常唱《風華令》,是以,只看了幾頁,小人便覺得似曾相識,也照實對蔣二公子說了。 “蔣二公子卻說,瞧著相似就對了。隨后便問我,知不知道他與您是堂姐弟關系。 “小人不敢答,因為您已經不在昌恩伯府旁支了。 “隨后,蔣二公子就說,他與您自幼相識,這個話本子,只是他幫您換了個寫法,修改了一些瑕疵,搬上戲臺只有更出彩。 “他說了不少,一來二去的,我便以為您是知情的,想助他得個才子的名聲。 “為這個,我就應承下來了……哪兒知道,您根本不知情。 “至于不告知話本子來處一事,也是蔣二公子交代過的,說等他的話本子刊印出來,眾人自然就知曉了,閑時不需與人提及?!?/br> 蔣徽聽完,斂目沉思。 鄔老板心里直打鼓。 越是他們這種行當,越是消息靈通,腦子也越是活泛。只看一看曾經開罪過、委屈過蔣徽的三個門第的下場,便可篤定這小女子不簡單,心機深沉得可以。非富即貴的門庭在她那兒都得不著好,何況一個戲班子? 可是,昌恩伯府二房,蔣二公子又是程夫人的外甥,蔣徽就算看在程閣老、程夫人的情面上,也不會深究吧?——現在想想,要不是篤定這一點,蔣翰也不敢做這種事。 蔣徽抬眼望向鄔老板,笑微微地道:“眼下我已知情,沒法子容忍這種事。您沒問我就把那出戲搬上戲臺——” “往后不會了,不,今日起再不會了?!编w老板連忙接話道,“先前真的是以為您知情,到這會兒才知道是誤會了?!?/br> 誤會了?常年在生意場打滾的人,真是到何時都會給自己留三分余地,言辭間尤甚。蔣徽笑意微斂,“您這一誤會,全然是把我的心血換成了畜生的血,換了您,您心里得是什么滋味兒?” 這話已經很重了,意味的是這女子會對此事追究到底。若沒把握,她不會這樣說。鄔老板已然心里有數,忙承諾道:“小人說錯話了,唯請先生海涵。稍后我就派伙計去告知蔣二公子,他那些刊印出來的話本子,到時候也不必送來了?!?/br> 對蔣翰那邊的交代,再容易不過:原主找上門了,不同意,我就得撂挑子不干。你要是生氣,想整治我,那也得先說服被你剽竊的人——辦不到這一點,我還是照原樣過活。 第78章 辭了鄔老板, 蔣徽隨宋云橋回到梨云班, 商議話本子的事情。 話本子的名字, 蔣徽最終定為《定風流》,改編的事,宋云橋要親力親為。 至于給蔣徽薪酬的事, 遲遲定不下來。 別說眼下衣食無憂,就算手頭拮據,蔣徽也不愿意用撰寫叔父、皇帝故事來換取銀錢。因而, 就想讓宋云橋像以前一樣, 做做樣子即可。 宋云橋卻實在是不好意思,斟酌多時, 有了主意,推心置腹地道:“話本子編成戲之后有沒有行情, 能不能捧出角兒,近十來年,我沒走過眼。 “我們這一行, 最重因果, 等同于白占便宜的事兒,在我們兄弟二人,如何都不能一再接受。 “上一回因您而得的好處都沒償還,您又要白給我們的話,我們實在是覺著虧心。 “這樣吧, 這回我給您二百兩定錢,日后凡是《定風流》所得的利錢, 十成中分您兩成,您看怎樣?您放心,戲園子的賬從來是記得明明白白?!痹趹驁@子里,大多是一下午或一晚上唱一整出戲。 “那可不行?!笔Y徽笑起來,“您這等于是讓我就憑一個話本子白拿紅利,又給那么多,真的不行?!?/br> 宋云橋無奈地道:“您要總是這不行那不行,我可就要懷疑您瞧不上梨云班了?!?/br> 蔣徽認真思索一會兒,有了決定,“這樣吧,這出戲的利錢,您給我一成,五年為期。別的不少事,都需要您費心,例如不牢靠的戲班子,別讓他們碰這出戲;覺著牢靠的,您就應下,那邊付的潤筆,與我無關,您只管收著?!?/br> 事情最終這樣確定下來,兩個人當場擬了關乎各方面事宜的文書,又找了保人,在文書上簽字畫押。 . 回到家中,一進院門,蔣徽就看到了程詢頎長的身影,立時笑起來,快步走過去,“叔父!您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背淘冃χD身望向她,“出去有事?” “嗯,有點兒事情?!笔Y徽只仔細說了話本子的事情,末了汗顏道,“往后要是真能賺到錢,我就送去貼補您的馬場。本就是用您的事情寫的話本子,錢到了手里,燒得慌?!?/br> 程詢哈哈一笑,“換了別人,也寫不出。把你那點兒小心思收起來。多少人都用手里的筆賺得名利,你只選其中一樣,有什么好心虛的?” “要是跟您無關,我真不會心虛?!笔Y徽親昵地攬住叔父的手臂,“今兒留下來用飯,我做飯給您吃,好不好?”說話間,瞥見董飛卿和一名男子站在前面說話,兩個人背對著她,她覺著那男子的身影有些熟悉,一時間卻沒顧上細究。 “本就是來蹭飯的?!?/br> 這時候,前面兩名男子轉過身來,望著叔侄兩個,董飛卿身側的男子輕咳一聲。 蔣徽忙著問叔父:“您想吃什么?” “我好說,辣炒雪里蕻之類的家常菜就行?!背淘兊?,“不過,那兩個想吃什么,我就拿不準了?!?/br> 語聲剛落,前面有人語帶笑意地道:“解語?你要是再不搭理我,我可走了啊?!?/br> 一聽聲音,蔣徽便知道是誰,她立時綻出驚喜的笑靨,“開林哥?哎呀,你什么時候來的???”語畢,快步走上前去。 陸開林笑笑地站在那里,等她到了跟前,毫不客氣地賞了她一記鑿栗,“瞎貓。我要是不出聲,你就睜眼瞎到底了吧?” 蔣徽笑著揉了揉額頭,弱弱地辯解道:“這不是沒想到么?壓根兒就沒細瞧?!鞭D身望向程詢,“叔父也真是,就等著我鬧笑話呢吧?!?/br> 程詢、董飛卿和陸開林都笑起來。 蔣徽又轉頭看著陸開林,仔仔細細地打量。仍然是老樣子,笑眉笑眼地站在那兒,容顏如昔俊朗,意態如昔悠然閑適。這個哥哥,走得最近的人始終是修衡哥,對他們幾個,全當弟弟、meimei照顧著,多少年來,不論他們怎樣,他都沒冷過臉發過火,有著超乎常人的耐心與寬容。 所以,有時候蔣徽會慨嘆:只看開林哥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哪兒像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啊。 她問:“何時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