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商婉盈是江東太守之女, 她是家中的小女兒,又是唯一的女兒, 所以自小就極得父母寵愛,再加上她自幼聰慧, 遠勝幾個哥哥, 所以一直被當成男兒教養。 到了十五六歲之時,求親之人已經踏破了門檻, 她卻并不喜歡那些人,可是向來對她百依百順的父母在這件事上卻極為堅決。商婉盈只得自己想辦法將這些人趕出去, 而父母在發現她私底下的小動作之后,干脆將她關在了繡樓里,不許她出自己院子一步。 商婉盈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這樣的待遇, 發現哭鬧也沒有用之后, 就不再鬧了, 而是乖乖待在繡樓里寫寫畫畫。 太守夫婦也擔心會悶壞了她,所以讓下人出去買些玩意兒回來哄她開心。 商婉盈對那些胭脂水粉和珠寶首飾都沒有興趣, 只是自幼喜歡看書,只可惜父母管得嚴, 類似于話本子這樣的低俗讀物是從來不許看的。 商婉盈當然不是那么聽話的乖乖女, 從前也讓婢女偷偷給自己買來看過, 不過看了幾本就沒有興趣了。因為來來去去就是兩種套路,而且故事中的女子永遠都是同一種面目, 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 只要與主角見一面就會與對方沉浸在愛河里。商婉盈雖然不是什么衛道士, 但看到這樣的故事總是覺得有點兒惡心。 后來璇璣先生和顏亭書兩人火起來的時候,商婉盈雖然聽說過他們的名頭,卻也生不起再看的興趣了。 如今她被關在繡樓里,整日無所事事,無聊地翻著婢女買的那些雜志,驀然看到了一本與其他花花綠綠的封殼完全不同的,封面素雅,只寫了“繡心”二字。 婢女正在為她梳發,瞟了一眼她手上的雜志,才笑道:“小姐不知道,這本雜志可難買呢!” “哦?” “聽說是專供女子的,如果有男人買,都是不賣的,而且每個月的數量都很少……” 商婉盈一邊聽婢女絮叨,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開雜志,本以為只是個噱頭,沒想到翻開之后,里面的內容還真是千奇百怪,但卻都像是婢女所說的,是面向女子的。有教人化妝的,有教人搭配衣服的,便是幾個短篇小說,也都是從女子角度出發。 商婉盈難得有了興致,雖然也不大喜歡這些故事里的女主角只是在后宅圍繞著男人轉,但好歹個性多樣,倒是比她從前看的那些有趣多了。 直到她翻到了一篇名為《錯生》的文章。 一開始她并不太在意,雖說曇娘始終不愿意接受唐生,但她終究還是被逼著嫁給了對方。商婉盈在心中百無聊賴地想著,大概結局又是女主角被男主角感動,然后兩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吧,再不然就是男主角變心,女主角運用宅斗技巧,將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雖然她還只看了幾篇這樣的故事,但已經充分總結了現在市面上女性小說的兩種套路。 然而當曇娘說出那句:若有來生,惟愿你為女來我為男。 商婉盈忽然怔住了,從頭至尾,曇娘對待唐生的態度就不曾發生改變,她不是如水波擺動的浮萍,她是柔弱卻堅韌的蘆葦,她的心從未更改。 之后,雷電擊中曇娘與唐生的頭頂,兩人交換人生。 大部分女人或許更喜歡看唐生變成曇娘之后的遭遇,覺得解氣。然而商婉盈卻對此毫無興趣,反而是曇娘變成唐生之后,她從一開始的不自信,逐漸在官場中如魚得水,這中間的權謀雖然只是淺嘗輒止,但也讓她熱血沸騰。 這才是她想過的生活,在后宅中爭一根釵爭一份寵愛有什么意思,而謀國事,爭大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百姓,為了朝廷,這才不負她自小受到的教導,不負她這不亞于男兒的才華。 而這個故事也勾起了商婉盈一些久遠的記憶。 記得她三歲時就能背誦千字文了,年紀再大一些就和哥哥一同學習四書五經,雖然她年紀小,但成績卻總比哥哥們好。那時候,父親總是抱著她,感慨道:為何我家婉兒不是男孩? 當時的商婉盈不明白這句話代表了什么,到后來她終于懂了。 哪怕她的哥哥們資質不如她,他們也能去考科舉,能出仕做官,便是科舉之上沒有才華,也能打理家業,他們才是家中的頂梁柱。 而她呢?年紀越大受到的束縛就越多,如今只能被關在繡樓中,等待著父母給她挑選的夫君,嫁給他之后在后宅里打發時日,過著面目模糊的一生。這些東西只要商婉盈想到就覺得渾身發寒,可是她有什么辦法,這就是現實。 她總是在想,如果她生為男兒會怎么樣?她會做的比哥哥們好千百倍,甚至比這世間其他的男人都好千百倍,只可惜這些東西只是她的夢,永遠只能想想。 而她沒想到,竟然還有旁人也會這樣想,甚至還將這樣的野望寫成了故事。 商婉盈猛然站起來,把婢女嚇了一跳:“小姐?” 商婉盈咬住嘴唇,一個念頭在她的腦海中盤旋不去,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坐了下來,將自己的沖動壓了下來。 婢女卻著急道:“小姐,您身上怎么這么燙,是不是發熱了?婢子去找大夫……” 商婉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用去找大夫,我沒事?!?/br> 她壓下心頭蓬勃的火焰,只覺得原本無趣的生活,突然又令她充滿了斗志。 《錯生》因為發表在《繡心》之上,所以一開始知名度并不高。但《繡心》雖然名義上是給后宅女子看的雜志,但總有那么一些男人抱著齷齪的心思買來看。 而有顏亭書的名氣,這篇文章很快就流傳出去了。 正如當初葉老所擔憂的那樣,有些人看完冷汗涔涔,有所感悟,但更多人看完卻是覺得被戳中了自尊心,對顏亭書破口大罵,認為他故意寫出這樣的東西嘩眾取寵。 不過這并不包括邵瑾瑜。 作為顏先生的頭號粉絲,或者說,腦殘粉。邵瑾瑜不止是在茶樓真人辯論,還寫文章與人對罵。原本對四書五經毫不感興趣的邵瑾瑜,為了不至于被人引經據典卻聽不懂,竟然抱著從未有過的熱情投入了書本的懷抱,再加上他邏輯清晰,擅長詭辯,也著實在江東一地闖出了些名頭。 邵瑾瑜可不管這篇文章戳了多少人的肺管子,在他看來,這篇文章寫得極好,讓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第二天就興沖沖地揣著上了茶樓。 原本義憤填膺罵顏亭書的人,一看到他,頓時就閉上了嘴,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過往的種種經驗告訴他們,最好不要去惹邵瑾瑜這條瘋狗,畢竟在罵人這方面,他已經遠遠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列,前一個被他罵的吐血的士子現在還躺在家里喝藥呢。 邵瑾瑜連走了幾家茶樓,都沒有聽到對顏先生不好的評論,最后只能帶著失望又高興的心情回家了。 荻州是長信書坊的大本營,《錯生》在這邊流傳地也更廣一些,不過因為邵瑾瑜的存在,居然沒有形成一面倒的討伐顏亭書的情景。 而其他地方雖然也有不少人罵罵咧咧,但大多都只是私下里說說,敢在雜志上寫的人并不多。他們也怕被邵瑾瑜發現,追著罵過來,到時候面子里子都沒有了,說不好還得躺在床上喝藥。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件事背后沒有推手,所以很快就被其他的新聞給蓋過去了。 而一直關注著這件事的蘇清漪雖然有些奇怪,但其實也悄悄地松了口氣。她又不是受虐狂,雖然知道會引發風波,但也并不代表她就想被人罵了。 其實謝芷凝也問過她是不是要換個筆名,蘇清漪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拒絕了。 的確,當初在雜志上的那些小說,若是換個筆名寫,顏亭書這個名字不會像現在這般毀譽參半。 可是為什么要換呢? 顏亭書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意義是不一樣的。她記得自己當初為了賺錢也曾追逐過熱題材,寫讀者想看的故事,可是寫著寫著就索然無味。 她問自己,寫作的初心是什么?其實一開始只是想寫出自己想寫的故事罷了。 于是從那時起她就決定,在顏亭書這個名字之下,她只寫自己想寫的故事。雖然也有過被人罵的情形,但她都堅持下來了。 而如今也是一樣。 當然,蘇清漪也是有一點小小的私心的,她很清楚顏亭書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傳播度,她沒想過她寫的小說能夠改變別人的人生,但如果能夠傳播的夠廣,或許一百個人中能有一個人因為她寫的故事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改變呢?哪怕只是一絲觸動。那她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 《錯生》并沒有如蘇清漪所想那般引發討論熱潮,這就像一顆被投入湖水的小石子,雖然一開始有一點漣漪,但隨著石子沉入湖底,水面又恢復了平靜無波的模樣。 可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這顆石子落入湖底之后,卻引發了一陣微小的震動,隨著時間,這股震動會不斷地擴散出去,最后形成一場巨大的海嘯。 第69章 到了七月中旬, 天已經很熱了。 白日里太陽和一個火球一般掛在天上,往年到了晚上會涼下來, 好歹能讓人睡個囫圇覺,但這個夏天卻格外熱, 連晚上都讓人熱的睡不著。 蘇家如今算是有錢了, 也買些冰來用,可惜冰實在是太貴了, 便是用也都是在中午這等最熱的時候用。再加上顧三娘如今有了身孕,更是耐不住熱, 蘇清漪又分了一部分冰給她。 于是到了晚上,就只能往地上灑灑水,或者用涼水擦席子, 這才勉強入睡。 蘇家父女也不算是嬌生慣養的性子, 但也在這個夏天瘦了一大圈。 也因此, 蕭澤有時候邀請她一同出門去玩,她也沒有答應, 因為實在是太熱了。不過這一次因為是要給蕭澤補過生日,她這才不得不頂著大太陽出門, 蕭澤特意包了一艘畫舫, 蘇清漪一進去就趕到宜人的涼爽。 顧不得心疼那些堆在角落的冰塊,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蕭澤見她的模樣有些好笑:“你在家貓了一個夏天,怎么也沒見你胖, 反倒還瘦一些了?!?/br> “你懂什么, 這是苦夏好不好?”蘇清漪一腦袋磕在桌面上, 喃喃道,“要是有空調就好了……沒有空調,有個風扇也好??!” 蕭澤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什么扇?” 蘇清漪搖了搖手,表示自己沒說什么。在這個沒有電的時代,說什么空調風扇,這不是自己找虐嗎? 蕭澤也不在意,他特意請了一個廚子,做的就是現宰現殺的全魚宴,因為只有兩個人,所以菜的道數很多,但分量卻很少。 最先上的是一道魚湯,一人也就巴掌大一個碗,里面的魚湯熬得如牛乳一般雪白,一小團魚rou沉在底下,上面浮著淡黃色的姜絲和碧綠的蔥末,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蘇清漪喝了一口,味道果然鮮甜,又嘗了一口魚rou,哪怕是燉了這么久,這魚rou依然嫩滑鮮美。蘇清漪滿足地舒了一口氣,這個夏天因為太熱她都沒好好吃過一口飯,更別說是喝湯了,她每一頓都恨不得喝下去的都是冰渣子。 蕭澤看著她享受的表情,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個笑容,但很快又被他按捺下去。 緊接著又上了后面的幾道菜,蘇清漪都非常給面子全部吃掉了,不過她胃口不大,還剩最后一道魚羹卻是怎么都吃不下了。 這魚羹卻并不是做好了端上來的,而是在兩人吃飯的桌旁放了一個小小的爐子,從兩人開始吃飯魚羹就在上面熬著,到他們吃完菜,魚羹的香味也散發出來了,讓人忍不住流口水。 這也就是蕭澤這等富貴人家才吃得這么有情調,要換了平常人家,這么熱的天還放個爐子在旁邊,你怕不是個傻子。 蘇清漪吃飽喝足,也不像一開始那樣無精打采了。 蕭澤這才一攤手:“我的禮物呢?” “堂堂小侯爺你還缺我這份禮物??”蘇清漪雖然這么說著,卻還是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 蕭澤打開,發現是一本工工整整抄寫的《竺溪游記》,這是前朝一位名叫竺溪的士子游歷西邊諸國之后所寫下來的,因為流傳不廣,市面上非常稀少。蘇清漪發現這本書也是機緣巧合,且這書還有了不少殘缺,她知道蕭澤喜歡這些,便費了許多心力,將這本書重新抄寫補完,這才有了蕭澤手中的這本《竺溪游記》。 蕭澤一看到就很驚喜,看了好幾頁才意猶未盡地放下。 看到自己送的禮物能夠被人喜歡,蘇清漪也很高興。 蕭澤分明很高興,卻還要傲嬌:“就送一本書???” 蘇清漪暗暗翻了個白眼:“不然呢?” 蕭澤偷瞄了一眼蘇清漪腰間那塊沒有半分繡花的帕子,在心里嘆了口氣,面上卻嘟囔:“不給我寫篇什么小說什么的,專門送給我一個人的……” “你想得美!”蘇清漪被他這態度氣得肺疼,一伸手,“你不要就把書還給我!” 蕭澤迅速把書往自己懷里一塞:“你送都送了,還想拿回去,哪有這樣的理!” 蘇清漪瞪了他一眼,悻悻地縮回了手。 這時窗戶外吹來一陣風,將小爐子上的火苗吹得大了些,魚羹沸騰起來,將那蓋子打的叮當作響。 蕭澤見蘇清漪一直盯著那蓋子瞧,忍不住問道:“你在看什么?” 蘇清漪撐著下巴,漫不經心道:“看未來蒸汽機的雛形啊?!?/br> “爭氣雞?這是什么,都活成雞了,還要爭什么氣?” 蘇清漪差點被口水嗆死,無奈地看向一頭霧水的蕭澤:“你是要笑死我好繼承我的……算了,我什么都沒說?!?/br> 蕭澤卻聽不得這樣說一半藏一半的話,不依不饒地追問。 蘇清漪沒了法子,便指著那蓋子道:“你知道這蓋子為什么會動嗎?” 蕭澤盯了那蓋子一會,才道:“水燒開了就會動??!我又不是傻的?!?/br> “那為什么水燒開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