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時間不會太長,差不多就一兩個月時間了?!狈綀A沒有隱瞞,把她的診斷和梁大娘說了。 梁有田揪著頭發,蹲在了地上。梁大娘掩著嘴唔唔直哭。 這時護士過來提醒她:“方醫生,你的手術馬上要開始了?!?/br> 方圓點頭表示知道了,她對梁大娘道:“先辦住院吧,梁大叔現在這個情況,等止痛針效力過后,他又會開始疼起來,這幾天先在醫院打針,緩解一下他的疼痛?!?/br> 梁大娘點了點頭,方圓走了幾步后,她突然追了上來,哀求道:“方醫生,待會我們家老漢醒來的時候,你能不能告訴他,他就是得了一些小毛病,不是那種壞???” 方圓不解。 “他到這個地步,其實心里還抱著希望,自己不是得了壞病,如果現在告訴他,他沒多長日子了,那他,可能過不了幾天,就走了。我們和他說,他只是小毛病,興許,興許他不知不覺,能活半年,一年,兩年,能看到我們孫子娶媳婦?!绷捍竽镟?。 “方醫生,我爹需要個希望,我自己生這個病,我最了解他的感受,求你了?!绷河刑锊恢朗裁磿r候過來,面帶懇求的望著方圓道。 方圓無言,沒有應下來,道一聲抱歉,掉頭離開了。 她是醫生,向病人隱瞞事實,這是對他的不負責,不能因為同情心而影響專業性,也不能因為醫生的理性而失去應有的同情心。 三個小時的膽結石手術結束后,方圓沒有回診室,先到了急診病床,看到梁老漢已經醒過來,靠在床上,人有些怔怔的。 “梁大娘,你們還沒有去辦住院手續么?”方圓問。 梁家的三個人一起朝他看過來。 “方醫生,我把你的檢查結果告訴他了,他不信,你來和他說吧?!绷捍竽锿低党綀A擠著眼睛道。 梁有田也投來了哀求的目光。 方圓愣住了,梁大娘都和梁老漢說了什么? “方醫生,他們兩個說,我不是得了壞病,吃點草藥就能治好,這真的么?”梁老漢看著方圓,眼睛里帶著一絲洞明。 “……梁大叔,你一直不肯來醫院做徹底的檢查,我對你的病情,到現在也不能下結論?!狈綀A陳述部份事實。 “我以前只是上腹疼,后來全身疼,現在最疼的,是我的頭。這就是老話說的,病上腦了,沒活路了?!?/br> 方圓:“……” “其實剛才,我也想你幫著瞞我來著,我是真不想死啊,只要給我一線希望,我都想活著。人離鬼門越近,越害怕啊?!?/br> 梁老漢輕聲問道,“我還能活多久?” “只要你一直抱著信心,沒有放棄和它做斗爭……”方圓回答道。 喧嘩的晚會,收音機里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男男女女圍在一起,男同志手里拿著紅寶書,女同志拿著紅綢巾,粗放生硬的揮舞著手腳,跳著現在流行的忠字舞。 方圓坐在角落里,放空著自己,今天一天,她的精神和身體都已經十分疲憊了,剛才不是姚紅英把她拖過來,她是不會來參加這種滑稽的晚會的。 她都不需要抬眼,都能感覺到張委員投射過來的刀子般鋒利的眼神。 “來,拿上紅綢巾,加入他們一起跳?!币t英給她遞過來一條綢巾道。 方圓伸手推開,搖頭拒絕,這時她朝外望了一眼,和姚紅英告別道:“我太累了,先回去休息,領導問起,你就照實說吧?!?/br> 說完朝門外那道高大的,能為她遮擋風雨的身影走去。 第67章 過年前, 徐家發生了一件大事, 家里氣氛十分的凝重,方曉琴已經哭了兩天了, 誰也勸不住。 大毛不聲不響,和他的一群同學朋友,去新成立的縣知青辦報名,主動申請去北大荒的國營農場參加墾殖建設。 不久前, 《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刊登出來“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 這個口號一時傳遍大江南北。最高領袖跟著發出最新指示:“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 知識青年應到農村去, 按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從而引起了全國上下的積極響應,掀起了全國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熱潮。 在這樣鋪天蓋地的宣傳下, 大毛這些六六屆到六八屆初高中畢業, 至今沒有落實工作的城鎮青年, 揣著火熱的情懷,抱著美好的夢想,一個個爭前恐后的報名, 去那些需要他們的地方。 陳南方沒想到的是, 他預見了這場浩蕩的潮流, 兩個月前剛提醒過大毛, 讓他有事找他們商量, 不要自己拿主意,沒想到一轉眼,他還是被這場熱潮襲卷了。 這時候的熱情有多大,今后的悔恨就有多深。 木已成舟,在他臨出發之際,陳南方也不能再拎著他揍一頓,他和方圓兩人一邊安慰方曉琴,一邊給大毛準備出行的物品,現在只能讓他多帶一些東西過去,到了那個艱苦的環境,短時間里可以少受一些罪。 方曉琴似乎變身祥林嫂,一直喃喃道:“怎么會這么傻!怎么會這么傻!” 家里的環境雖然一般,丈夫過世的早,但是幾個孩子,卻是沒吃過什么苦,受過什么罪的。大毛長到十七歲,還沒有干過一點活,一下子把他扔在北大荒的農場,繁重的勞作,會把他壓垮的。 “我們要做拓荒牛,戰天斗地,百折不撓?!贝竺e著胳膊,臉上迸發著熱情,喊著這幾天知青點宣傳的口號。 “你要做拓荒牛?你有沒有真正見過牛是什么樣的?吃的是草,一天到晚埋頭干活,任勞任怨,你以為做牛就這么簡單?”方曉琴抬著紅腫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語帶哽咽道。 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rou,大毛再淘皮,他的一舉一動,也是讓她牽腸掛肚的。 “新國,你已經十七歲了,這是你自己選擇的道路,以后不管再難,你也要把它走下去?!狈綀A對他道。 “姐,你們放心吧,我不會后悔的,去了那里,我一定好好干,給你們爭口氣?!贝竺砬殡y得嚴肅地道,“我畢業這么長時間了,一直四處游晃,我也不想做個吃閑飯的人,現在有地方需要我們,我們這些閑人也能做出貢獻,我會珍惜這個機會的?!?/br> 陳南方暗自搖頭,現實很快會把他們滿腔的熱情凍僵,變成碎片散落,后悔是一定的! 他拍了拍大毛的肩膀,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艱難的環境能鍛煉人,男人年輕的時候吃點苦沒事。不管發生什么事,記得你還有家人,我們都在你的身后?!?/br> 大毛重重點頭,嗯了一聲。 大毛穿著舊軍裝,胸前戴著紅花,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和縣城眾多的年輕人一起,坐上北行的火車,離開了余陽縣。 在同一天,在同一個火車站臺,方曉玉也送走了自己的小兒子。 陸明這個六六屆的大學生,一直沒有分配工作,今年重新開啟畢業生分配以后,他放棄了機械廠技術工崗位,選擇了和盧鸝一起去新疆兵團建設。 如同大毛先斬后奏,陸明也是辦了手續后再告訴家里人的,方曉玉前兩天還安慰meimei來著,沒想到馬上收到了兒子扔下來的重型□□。 陸家也是鬧了好幾天,陸擁軍拿起家里許久不動的棍子打了陸明一頓,但再生氣也于事無補了。 陸明離家的這一天,方曉玉忍不住還是來送他了,陸擁軍卻一直沒有出現。 方曉玉看著和陸明站在一起的盧鸝,心里五味雜陳,她又仔細的打量了盧鸝一番,實在想不出,為什么有些自私計較的兒子,為她能做到這一步。這難道就是老話里的孽緣不成。 她沒有再叮囑陸明,讓他和盧鸝劃清界線這樣的話,到了這個時候,兒子難道還會聽她的么。她只求他不久后能平平安安的回來。 隨著這些青年人離開,余陽縣一下子空下來大半,變得有些冷清起來。 原來每天街頭巷尾,都有他們嘻鬧簇擁的身影,現在只有冷颼颼風,不時的刮過。 這次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熱潮,也把縣城里大半的紅衛bing給帶走了,沒有他們掛著紅袖章到處打砸□□,余陽縣的生活,真的平靜了很多。 六九年的春節過后不久,結婚剛兩個月的姚紅英查出來已經懷孕一個多月,她的妊娠反應還是挺嚴重的,除了咸酸的榨菜,什么也吃不下。 她和大磊子兩個人本來是分住在各自的宿舍里,后來不知道大磊子出了一個不知道該說是損招還是妙招的方法,他把他宿舍的一個干警和姚紅英同宿舍的一個護士搓合上了,鼓動著兩個人很快也結婚了,這樣子,他們換房的形式,他搬到了醫院的雙人宿舍和姚紅英雙宿雙棲,另一對則在公安局的宿舍安了家。 在沒有分配到房子的情況下,這個確實是最好的安排了。 即使已經有了兩個人單獨的空間,姚紅英每次去方圓家里時,還是羨慕她帶著小院子的三間平房。 方圓家置辦了兩輛自行車還有收音機和縫紉機等等貴重資產,平時家里還能常見葷食,姚紅英道她家已經提前進入了社會主義現代化生活。她還偷偷問方圓,陳南方當兵那些年的積蓄是不是全花在這上面了。 方圓笑而未語,事實上剛結婚的時候,陳南方買房子辦婚禮,欠了一些外債,他倒騰那些古董字畫也是要一些本錢的,這都是她掏積蓄填補的。 不過后來陳南方經常會帶一些錢回來,把她的小金庫又給補得滿滿的,方圓問過他錢的來處,他神秘兮兮的說是做了一點小生意,方圓緊張的勸他,現在打擊投機倒把,他千萬不要陷進去,她還有很多錢,足夠兩人生活,不要因為這個把自己陷入險境,陳南方笑著道自己有數,不會有事的。 陳南方是通過車隊帶貨賺了一些外塊,機械廠的車隊出長途時,過窮山惡水之地,容易碰上劫道的,陳南方的保衛科時常會派人跟車隨行。 他到機械廠兩年,和保衛科還有車隊的關系打好以后,熟知了大家的性情脾氣,有意識和一些認可的人深交,慫恿著一起做起了帶貨的事,這些事他做的極其隱蔽,而且適可而止,有計劃有節制,只有小范圍里cao作,瞞得死死的,一點風聲也沒傳出去。 現在缺乏的是物資,陳南方帶貨不是為了錢,而以貨易貨,把余陽縣的有余的產出帶出去,再從外地引進物資。 所以在方圓不知不覺下,家里的伙食改善了許多,前段時間陳南方不知從哪帶了十幾罐的桃子和桔子罐頭回來,她大方的拿去分給了姚紅英幾罐,知道她現在懷孕喜酸,甜甜酸酸的水果罐頭正好對她的胃口。 去年他帶回來的幾十斤的羊毛線回來,方圓分給了大姨、奶奶還有方曉琴,讓他們織毛衣穿。最后方曉琴織了兩只毛衣,一件給陳南方,一件給她,毛線變成衣,仍舊送了回來。 今天陳南方會隨車隊回來,方圓值了一個晚班,下班沒有先回家,而是去了賣菜亭,打算買點菜回去給他燒頓飯吃。 她提著菜rou剛踏進家門,就看到陳南方剛從衛生間出來,正甩著頭發上的水珠,方圓放下手里的菜,高興的奔了過去,陳南方看見她以后,大笑著張開手臂,把她摟在懷里,緊緊的抱住。 他這次離開有大半個月時間,這是婚后兩人分開時間最長的一次,即使忙碌的工作,也不能阻礙她思念自己的離家的丈夫。 小別勝新婚,兩人都有些激動,溫存過后,方圓才發現房間里又多了一個麻袋,她問里面是什么東西。 陳南方急忙下床,把麻袋解開,從里面撈了一陣,獻寶似的把一個木盒子拿了出來,放到方圓面前。 方圓在他鼓勵的眼神下,打開一看,發現里面是一些翡翠玉鐲和玉飾掛墜,她仔細的一一拿起來端詳,發現翡翠鐲子翠綠欲滴,溫潤通透。她雖然不懂玉,但知道這些應該都是好東西。 她好奇的問:“這些是你這次外出的收獲?” 陳南方點點頭,道:“以后這些,你可以每天換樣戴?!?/br> 方圓笑道:“你想我被抓走□□呀?!睅в衿鞅緛砭筒恍?,還每天換著戴,虧他想得出來。 “以后就可以戴了?!标惸戏胶呛切Φ?,“我這次還帶了馬上可以用得上的東西?!?/br> 說完他又下床,從外面又拎了一個麻袋進來,從里面掏出了兩大串青色的香蕉、一包柿餅還有一大袋rou干。 方圓驚喜的跟著下床,捧著香蕉好奇的打量。 “我吃過香蕉,不過那都是黃色的,這個青色的能吃嗎?”方圓爸爸和外公在的時候,偶爾會買幾次昂貴稀有的水果來給幾個孩子嘗嘗鮮,現在香蕉絕大多數人沒見過的情況下,她也吃過幾次了。 “埋在灶灰里幾天,可以催熟,顏色變黃了就可以吃了?!标惸戏叫呛堑?,他又撕了一塊rou干放到方圓嘴里,“猜猜看這是什么好東西?” 方圓嚼了幾下,瞪圓了眼睛望著他,驚疑地道:“是牛rou?” 陳南方點點頭,輕輕撫了她的臉頰一把笑道:“我老婆真是聰明,一猜就準?!?/br> 最后,牛rou干方圓只留了一點下來,其他的跟著方曉琴剛做好的新棉襖,一起寄給了在北大荒做拓荒牛的大毛。 第68章 徐新國手里拿著一個拳頭大的雜糧饅頭蹲在田埂上, 望著眼前廣闊無邊的麥田, 一陣微風吹過,梯田里掀起一片金色的麥浪。 他曾經轟轟烈烈的誓言,早就被這片土地上的大風刮得無影無蹤了。 他的老同學, 也是紡織廠的子弟王強, 卷著褲腿, 赤著一雙泥濘的雙腿, 來到他的身邊蹲下來, 轉身望了他一眼:“你怎么還不吃?馬上又要開始干活了,不吃點待會可受不了?!?/br> 徐新國把饅頭塞進嘴里, 大口咬下,咀嚼幾口就要吞下, 沒兩下就被噎得翻白眼, 王強急忙把水壺解下來遞給他, 徐新國接過灌了幾口, 才把堵在喉嚨口的粗糧給咽了下去。 “悠著點, 可別成了我們這里第一個被饅頭噎死的知青?!蓖鯊娙⌒Φ?。 “都兩個月沒聞過rou味了, 要不要想辦法去哪里搞點rou回來?”徐新國臉上露著饞意道。 上次吃rou, 也只是白菜炒rou絲,白菜橫行,rou絲難覓, 當時一端上來就受到轟搶, 徐新國的速度雖不逞多讓的, 不過rou實在太少, 他也只嘗到兩根可憐的rou絲,塞牙縫都不夠。